异梦迷途（6）翡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在车子载他们去庄知蝶公司途中，秦归日一直没说话。刚才一霎那的失神，她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且断定庄知蝶也有所察觉。毕竟，他们同为“梦术师”，确为同类人——过分敏感。然而，有些事情，你不说出口，再敏感的人也无法得知全部细节，何况你刻意隐瞒。

    回忆是件伤神的事，她止不住滑向过去。肖邦的降D大调前奏曲《雨滴》不知何时轻柔地萦绕于车厢里。秦归日曾经在导师庄梦生老宅的大厅里无数次弹过这首曲子。每当她需要让自己沉浸于某种情绪中或深度思考某事时，就要弹奏或倾听肖邦的夜曲。但是，不能在极度消沉或悲伤时听，因为那些旋律尽管十分优美，却太落寞。

    那个人的身影于错落的音符里成形。他在盛开的桃花树下饮酒，笑容坦荡里透着狡黠，落英纷纷洒洒，落在他象牙白的麻布长衫上、他乌黑的短发上、他的青瓷酒杯里；淡淡的天光透过花枝，投下一圈光晕，笼罩他的全身。那是西关的山月。唐关月。

    乐曲渐渐从幽宁的小雨滴转为沉闷的大雨滴，低沉的颤音令画面也变得幽暗。唐关月一去不回头，只留下匆忙的脚步和消融的影子……秦归日想要伸手去触碰，却怎么也无法抬起手臂，恍恍惚惚醒转，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被庄知蝶握住了。见她醒了，他自然地松开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看来你时差还没倒过来呀！好了，马上到了。今天就先熟悉一下环境，一会儿回去再补睡吧！”他的眼神里满是关切，但也有一丝忧虑。秦归日有点心虚，不敢看他的脸，只好打个哈哈掩饰过去。

    下了车，秦归日才惊愕了，懊恼自己竟然一路上都没注意车行进的方向。这里不是别处，正是老宅！但仔细一看，又不是。原来的大宅子早就在十年前的火灾中化为灰烬。这应该是按照原来图纸重新建造的，所以外观还是能一眼认出。她又气又恼，气他早不告诉她；恼他明知自己不愿回这个伤心地，还带她来。她一言不发，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庄知蝶赶紧追上来，拉住她一只胳膊，却被她用力甩脱，“放开我！你以为你是谁？你和所有有关'知梦堂'的事，我都不会管！我不想再和这里有任何联系！”

    庄知蝶脸涨得通红，也来了气：“是啊！你一跑就是十年！现在又要逃吗？再逃回美国？爸对你寄予的厚望，你也不屑一顾？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到了梦域里，你能躲开吗？！”

    秦归日愣住了，一时语塞。是的，她之所以跑得远远的，的确是想逃避过去。若非母亲病重，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回来，哪怕客死他乡。但是，庄知蝶说得也没错，就算她在施“梦术”时，也不能控制所有的梦境，何况平时。总有些她不愿在醒后还记得的梦之碎片。除了死亡，谁能不做梦呢？是时候了结了吗？她摇摇头，叹了口气。

    “可是，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知蝶，你是导师的儿子，也是他的得意弟子，'知梦堂'后继有人。我又能做什么呢？何况，当年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上天已经给我们了结了。我真的不想再纠缠于此，我......我用了十年，才慢慢走出来—”她话还没说完，一声娇嗲的“喵呜—”打断了她。

    一只银黑相间条纹的大猫从宅子里踱了出来，看见秦归日愣了一下，随即急匆匆想要奔过来，却步履稍显蹒跚，不像一般猫那样身形矫健。它亲昵地向她凑过来，不停地嗅她的小腿肚。一会儿，它似乎确认了，干脆半躺下来，在她脚边蹭来蹭去，小爪子轻挠她的足踝，不时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舔，又仰起头朝她娇唤一声：“喵—”一双翡翠绿的圆溜溜大眼睛望着她，可爱极了！只可惜额头上有个星星状不毛之地，却是个陈旧性疤痕。秦归日的眼睛模糊了，一颗泪珠夺眶而出，她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它，嘴里喃喃道：“是你吗？翠翠？你还在呀？你是在等我吗？”“翡翠”回报她细细的呜咽。

    她记得当初刚进知梦堂，就看到了伏在老堂主膝上的小奶猫，立刻被这小家伙那双翠绿色大眼睛吸引住了，老堂主也是因为它这双眼睛，为它取名“翡翠”，小名就叫“翠翠”，那时它才刚满月。老堂主说是在知梦堂门口附近捡的，看它孤零零被抛弃在冷雨里，十分不忍，就带进了门。它从此认了主，整日里黏着他，几乎形影不离。她怜爱地将它抱起，发现它除了额头上的伤疤外，一条腿上还有旧伤。

    “翠翠一直不肯离开老宅，即使已经烧成一片灰烬，它也总在附近转悠，我只好隔天来给它投食。后来，我在原址重建，作为办公室，顺便照顾它。你走时，它三岁，现在都十三岁了，在猫界，也是年过六旬的老猫啦！别看我每天跟它照面，它对我却总爱理不理，估计只把我当作单纯的'铲屎官'，”他苦笑着说，“以前，除了爸爸，它就跟你最亲啦！”

    秦归日抿嘴一笑道：“哎呀，真是难为你啦！”她低头亲了亲翠翠，感觉到它在怀里微微颤抖，又瞥见了它身上的伤疤，“这是在那次火灾中落下的吧？”

    “它当时不肯离开爸爸，房梁烧塌时，它没来得及跑出来，一条腿被压着了，脑袋上也被刮了一下......”见她一脸不忍，急忙收住话头，转移话题道：“救出来之后，开始一连几天不吃不喝，我都担心它挺不过去。还好，慢慢换药、调养了几个月后，才好了。但还是落下了后遗症。平时胆子可小了！见到陌生人就躲得远远的，很多客户根本不知道这里有只猫呢！”

    秦归日轻轻抚摸着它的背毛，把脸颊贴上它的小脑袋，翠翠柔软的皮毛和暖暖的体温，令她逐渐安下心来。她的手指触到它脖子上一只银白色八角棱面金属小球，以为是铃铛，摇了摇却没有声音。仔细一看，小球每个棱面上都刻着一只简笔蝴蝶，那是旧时“知梦堂”的标记。她抬头看看庄知蝶，发现他正注视着她，若有所思。

    “你还没准备好与过去和解吧？那就从重新接纳翠翠开始吧！”他笑了笑，不知为何，秦归日觉得他笑得有些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