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下有个小山村(7)

7

中考最后一门了。

洪水考试坐在二楼教室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听力早已经放完,最后一道作文题目果然是韩梅梅给迈克尔写信——那个卷发的英语女老师没骗他们,中考英语的最后一门,李雷、李华、韩梅梅三个,总有一个要给迈克尔写信的。洪水试卷已经写完,又检查了一遍,便摊在桌面上用笔压住不再去看。身后监考的老师坐在大椅子上,双手抱胸垂着头在睡觉,大黑镜框都已经滑到了鼻尖,巡视的老师在走道缓缓踱步,不停的打着哈欠。

洪水转头托腮,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树,树上有一个黄蜂窝,黄蜂正在不断的进进出出,嗡鸣声在此刻听起来很舒服,让人想睡觉。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形成光斑,楼下的副校长正在压低声音训斥,提前交卷的学生在墙角立了一排。

镇上的中学门口,在中考结束的下午,不会有家长在等在期盼,大人们都在忙着播种一季稻,忙着侍弄棉花。考完出来,大家就像往常放学一样结伴回家。校门口秦风已经在等着了,洪水三步并做两步的跑将过去,冲着秦风问道:“咋样?咋样?”

“还能咋样?提前交卷刚下楼就被逮了,不过没得事,也没让我写检讨,老子都毕业了。”秦风龇着牙说道,眉毛像被黑炭抹过。

出了校门,洪水停下蹲了下去,把书包抱在怀里,从书包里掏出半截蜡烛,在链条上轻轻地划弄划弄,仰头问道:“诶这书包拉链咋又拉不上,你暑假干嘛去?高中去哪个学校哦?”

秦风转头看着校门口小卖部在墙角抽烟的小青年,好像入了神,没说话。过了小会儿,洪水拉起拉链,起身疑惑地拍拍秦风:“咋不说话,去哪儿?”

秦风收回目光,脸色有些不好看,拉着洪水就往人群里去,边走边说:“我爸跟我表哥说过了,我先去广州,先去广州。”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忘了点东西,得回去拿一下,而且他们之前还叫我去游戏厅来着。”秦风冲着洪水笑笑,咧个嘴:“别说啊。”说完就推着洪水让他先走。

洪水知道秦风口中的“他们”是别班的几个,经常和秦风约着去游戏厅,有时候还会一起打群架,洪水知道得不多。

回去的路上,有学生吊儿郎当地斜挎着个书包,三五成群在插科打诨,有的还叼着烟,都是些熟面孔,在周一升国旗的时候在国旗台上罚站公开亮相的常客。

洪水到家的时候,刚好他爹用板车拉着一车蜂窝煤回来,招呼着给垒到灶屋的墙根。洪大云扬手扒弄掉墙角的蜘蛛网,再将蜂窝煤贴着壁摞起来,豆大的汗珠沿着汉子黝黑的脸颊淌下,抬手掬一把,下巴黑乎乎一片。末了,洪大云转过头问道:“考咋样,能进县一中不?”

洪水将汗水在袖子上蹭蹭,颇显得意仰脸道:“还行,应该没问题。”

“那成。”

洪水将饭桌搬到院子里,用抹布擦擦,将菜都端过来,再将椅子筷子都摆放好去灶屋盛饭,听见他爹喝完水放下缸子对刘小凤说道:“刚我拉车回来,看到镇上呜呜泱泱一群人,好像是学生打架闹得。”转头又对盛饭的洪水问道:“晓不晓得这事儿?”

洪水将盛好的饭摆放在桌上,烫到捏着耳朵道:“不知道,我直接回来的。”突然一愣神,好像又想到些什么。

洪水嘴里的一口饭还没来得及下咽,就看到秦典模一路小跑过来,近了,用压低的声音急促询问道:“水伢子,看到秦风了吗?之前散学你们是一起的吗?”

“咋啦叔,我考完就回来了,校门口见了一面,他说他去...教室拿东西让我先走。”洪水顿了顿,终究把“游戏厅”几个字随着那口饭咽了下去。

“咋啦老秦,你家小子还没回来?别上火啊指不定去哪个游戏厅玩去了。”洪大云咧着嘴笑着说道。

秦典模可就笑不出来了,眉头皱成个山字,看了看洪大云,欲言又止。

“出啥事了?”洪大云抹抹嘴,放下饭碗筷子,站起身收了笑意说道。

“刚才派出所的杨军骑摩托过来了,说镇上学校门口打群架,有两个破口子了,问秦风在不在家。”

“叔,秦风也打架了吗?”洪水站起身焦急地问道。

秦典模环顾四周后压低声音凑近道:“杨军说,那群小子指认伤人的就是秦风,但是现在人找不着了。”

“啊?叔你别急,他之前跟我说去游戏厅的,怎么会...”洪水脑袋里像放了颗烟花一般,头皮发麻,他想到了之前在路边抽烟、三五成群的那群人。

跟洪水分别之后,秦风转身又回了学校,穿过教学楼和长长的林道到了一处围墙,将东西丢过去,助跑身体借势往上一跃,攀住上沿,脚再借力几个蹬,就爬上了围墙,翻身下去,没想到被对面的几个人堵了个正着。

“想跑啊疯子?上次见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不是很傲的吗?”为首的一个家伙踩着秦风之前扔过来的东西恶狠狠地笑道:“你今天不跪下认错,我让你爬着回去你信不信。”

秦风一言不发,耳朵里面嗡嗡响,铁青着脸,感觉大事不妙,想扭身便跑,但是终究是被拦了下来,不知谁六月里还带了件破外套,罩上之后,一伙人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秦风只感觉眼前一片黑就被人踹翻在地,紧接着就是一阵雷鸣暴雨般的疼痛从全身各处袭来,十几岁的少年们,下手根本没得轻重,就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殴打着地上这个同样十几岁的少年。

只听得一声惨叫,一个少年一屁股坐下来,疯了似的蹬着腿拼命向后挪,双手紧紧的捂住小腿,鲜红的血从指缝溢了出来,嘴中大叫道:“有刀!他带了刀!”与此同时,另一个少年也捂着小腿瘫坐在地上,脸色发白,汗珠顺着脸颊滴在地上。

哪里是什么刀!?秦风一把扯过身上那件破外套,狠狠地摔在地上,手中倒持着一支圆规,隐隐还有血迹,脸上身上都是灰尘,口中却状若癫狂的大喊着:“来啊!再来啊!”见没人再敢上前,秦风扬了扬手中的圆规,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转身沿着围墙一瘸一拐地走了。

等找到秦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在几十里外的一个烟雾缭绕,油垢气味浓重的黑网吧里,秦风鼻青脸肿地正蜷缩在一个座椅上睡觉,秦典模看到上去就准备一巴掌,末了看到儿子的样子却怎么也下不去手,轻轻地拍了拍秦风:“嘿,风伢子,醒醒。”

秦风被人拍了一拍,猛地一机灵醒了过来,便看见了他爹忧心的眼神,在身后就是派出所的杨军,杨军跟秦典模眼神交流了一番,就走近来,俯身说道:“先走吧,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后来秦风也没留案底,年龄小,伤得不重,再加之秦典模赔了对方钱,好说歹说给求得了谅解。

记得那个暑假的某个清晨,东边的霞还只探出一点点,洪水听到有人轻轻地敲着窗户,迷糊着眼睛推开窗一看,秦风背着个大包,攀着窗沿,龇着个牙压低声音说道:“我去广州打工啦,我舅的车,学我反正是考不上了。”

洪水一下瞌睡醒了大半,问道:“啊这么快,我以为还要过几天的。”

秦风扯了扯嘴角,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好咯不讲了,走啦走啦,好些读书。”最后的话带着浓重的鼻音。说罢就沿墙根转身走了。

“好。”洪水应道,猛地关上窗子,吸吸鼻子,再次说道:“好,好些读书。”

这个夏天,或许过得太快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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