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敏 | 金庸为什么评价她"不可爱"?

赵敏的“玫瑰”之称，见于《倚天屠龙记》第三十章“东西永隔如参商”。原文是“赵女灿若玫瑰，周女秀似芝兰”。但是，这么美丽的两个姑娘，金庸却不太喜欢。他老人家在新版《倚天屠龙记》的后记里说：这两个姑娘虽然美丽，但不可爱。这是真切的不喜欢了。因为“美丽”这个词，只是说出了事实。而“不可爱”，却鲜明地表达了金庸的情感立场。

这篇后记有成文日期：1977年3月。那时，金庸的第二段婚姻已经散场。他这第二位前妻，叫朱玫，玫瑰的玫。这位朱玫女士，比金庸小11岁，1956年与金庸结婚，记者出身，懂英语。朱玫，最初叫朱梅，是梅花的梅，不是玫瑰的玫。是金庸告诉朱玫，做记者应当文笔好，以文为王，因此“朱梅”才改名为“朱玫”的。林燕妮在《香江第一才子——查良镛》里写“前查太也属性刚之人”，这个前查太，指的就是朱玫。她性刚又能干，名字里还有个玫瑰的玫字，又据说，朱玫的英文名就是“Rose”，那么，朱玫一定在某个时期内是金庸心中的玫瑰。其实我想说的话已经在嘴边了。金庸说赵敏和周芷若美丽而不可爱，是不是带有自己婚恋经历的情绪呢？

但是赵敏，莫名落了个“不可爱”的评语，真是牵强又遗憾。不过可爱也不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评价。不得“可爱”之评，可得“喜欢”之评呀。

赵敏这样的女子，令人喜欢！

射雕三部曲，到《倚天屠龙记》已是强弩之末。《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的武侠世界神奇妙丽，到《倚天屠龙记》忽然坠落到尘世的泥淖里，竟然变得“蓬头垢面、神情迟疑”起来。《倚天屠龙记》是写实的尘世托了虚的武林的底儿。在这里，充满纠结、怀疑、权谋、利欲，是肮脏的人类负面精神所上演的锱铢必较的戏码。人物的弱点、短处、不确定性，让我忽然对武侠也生出了失望之心。或许，这正是金庸给了这部书更多的现实性的缘故。原来现实如此难看，我们都当局者迷了吧。赵敏的存在，是《倚天屠龙记》最大的亮色。且，《倚天屠龙记》每每写到赵敏，那一笔荡开之处，就像小时候我们在水面上斜击出去的那一块扁圆的小石子，在湖面上轻缀三次才蹦跳入水，真是让人心情雀跃呀！

金庸对赵敏做出“不可爱”的评价，但细细看他写赵敏，却又对他“不可爱”的评价又怀疑又不解。你看他但凡写赵敏，总是鹤立鸡群的写法，他写赵敏和张无忌的感情，完完整整的，这才是一段爱情该有的样子。这明明就是，喜欢和肯定的态度。

金庸对赵敏的描写是非常隆重的。一到赵敏这里，他的一支单色笔忽然变成彩色的了，鲜艳起来，明媚起来，笔端汩汩都是放纵和宠溺。

赵敏是美丽又耀眼的女子。她跟黄蓉有较多的相似之处，都有显赫的家世，有无往而不利的聪明，有动人心魄的美貌。金庸老先生似乎很偏爱聪明的女子。他小说中的女主角都是聪明睿智的女子：黄蓉、赵敏、程灵素、王语嫣、阿朱。聪明又善良的做了女主角；聪明狠毒的，做了女配角。聪明的女子才能压得住场子，金老的选择不无道理。

她像极韦庄词里的女子——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明亮、灿烂，带着热情的大胆和果敢，还有泼辣辣的妩媚。

《说文》曰：玫，石之美者。造字本义是指纹案美丽的艳红玉石。瑰，指圜好。造字本义是指美得难以形容的神奇玉石。不管是作为本义的美玉，还是作为馥郁的花名，赵敏配“玫瑰”之名，是一点斤两也不差的。

而似乎带有捉弄的意味，金庸先生总令张无忌在六神无主、焦头烂额之际来见我们的女主角赵敏。

初承教主之位的张无忌带着满脑子的烦恼事务以及四肢关节被人折断的殷梨亭风尘仆仆地往嵩山少林寺赶，这一日进得玉门关，骄阳似火，张无忌及随行诸人都尘土满面、臭汗淋漓、乏累困顿、饥渴难忍。忽然见得一排二十来棵大柳树，众人纷纷打马去乘凉。但见柳树下，早已有人，玉树临风的赵敏着一袭宝蓝绸衫，折扇轻摇。最宠爱的一笔是：“握着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无分别。”

绿柳庄内，明教诸众中了醉仙灵芙的毒，张无忌焦急异常，返回绿柳庄找解药。“身子如一支箭射进绿柳庄”，可见其心急。赵敏定是料得张无忌要折返，竟然特意换了嫩绿绸衫，在水阁中摆茶看书等他。

这种捉弄如此意味深长。金老总取张无忌的乱，对应赵敏的闲；总取张无忌的动，对应赵敏的静。这一动一静、一张一弛里，笔笔都显出赵敏的雍容美丽、从容机智。而这捉弄，也令我想起《西游记》里，几位菩萨变为娇俏女儿，设一场撞天婚的游戏，捉弄想做上门女婿的猪八戒。那差着十万八千里的心性才智形成的落差营造出了巨大的喜剧感，猪八戒越是丑态百出，姑娘们越是高兴。这虽是菩萨为了警醒猪八戒而设的局，来源却是在民间。在民间，准女婿上门，四邻八亲都会来“盘”女婿。所谓“盘”，就是为难和考验。比如，准女婿上门要拜女方祖先，主持祭拜的司仪为了“盘”女婿，会故意把女方这边侄子辈的名字也喊了，让那不知就里的准女婿把这侄子辈当祖先拜了。还有，准女婿进门时被大家糊泥巴在身上，给准女婿吃穿了线的鸡蛋……其实，“盘”女婿的种种举动都带着亲昵。更重要的是，在对准女婿的各种为难和考验中，准女婿的性格、脾气、才智都显露无遗，准女婿是否能升格为女婿也就在“盘”女婿的过程中决定下来。

最令张无忌方寸大乱的一次，是张无忌误取七虫七花膏医治他俞三叔和殷六叔。金庸先生真是一点儿也不心疼张无忌，耍弄得他团团转。但另一面，也可以看出，金庸这“娘家人”，对赵敏真是格外的好，非让张无忌臣服于赵敏不可。张无忌正惊惧、愧疚、心力交瘁之时，赵敏来了。一幅旖旎柔情的图画落入悲愤地踏出观门的张无忌眼中——

赵敏一人微笑俏立于嫣红如血的夕阳之中，艳丽不可方物。

这幅画，全景转特写。全景交代人物关系，特写交代人物感情。原来，赵敏对张无忌已生情愫。为何？你看玄冥二老的模样就知道。这俩老头儿，人精极了，定是看出赵敏心思，所以，特别识趣，只牵马远远跟着，而且连望也不朝这方望。

赵敏得玫瑰之名，想来是因为她的“丽”。自赵敏出场，有不少处对她外貌的描写。而我记忆最深刻的两处：一处即是这里，夕阳里的艳丽不可方物；一处是大都彩楼里，敏敏郡主的光彩照人。这两处的赵敏，艳丽、华丽、瑰丽、端丽。通常“丽”字形容女子，总容易走到俗艳那一流去。但赵敏身上，你用尽“丽”字，却俗不起来，只显出她的雍容、高贵、英气、端严。这个玫瑰花一样的姑娘，她的美丽是以她的才智、品质、性格做底子的。有这样好的底子，她整个人都是一种“正”，怎么看也不会走入俗流。

金庸说，周芷若和赵敏都有政治才能。的确，这二人都是善谋的人。但赵敏，她谋的时候你知道她有谋，周芷若却是，她谋的时候，你不知道她在谋。从“谋”的格局上讲，赵敏从来谋事不谋人，周芷若却以事谋人。甚至，周芷若的“谋”还用在爱情上。谋，于赵敏，是做事的方法；谋，于周芷若，是做人的欲望。

在万安寺旁的小酒馆里，张赵二人第一次倾心相谈的时候，赵敏有一番英气勃发、豪气壮阔的话，她说，她的祖先是成吉思汗，是拖雷、拔都、旭烈兀、忽必烈这些英雄。她只恨自己是女子，要是男子啊，可真要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业呢。

这个女子，心胸宽阔浩荡。难怪金庸在第一次非常正面地描写赵敏的外貌的时候，便这样写：“自来美人，不是温雅秀美，便是娇艳姿媚，这位赵小姐却是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

这样的女子，自然不比寻常花草。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不管你是什么样的女子，你且不要让自己成为男人、权力、欲望这任何一者的附庸。你必须清澈、独立甚至自由地活着。对，从身体从力量上女人是人类当中的“藤蔓植物”，从精神从意志力上女人要和男人比肩成为乔木。

或许，这也是赵敏，被评不可爱的原因之一。大多数男人，都喜欢容易控制的女子。或许每个男人都有这样的理想：少年时，想碰到一个聂小倩，拼了性命爱一场，天亮前带着她的魂魄远走他乡。青年时，想碰到一个白素贞，家大业大，要什么有什么，吃完软饭一抹嘴，还有人负责把她关进雷峰塔。中年时，想要一个田螺姑娘，温婉可人，红袖添香，半夜写累了，让她变回原形，加干辣椒、花椒、姜、蒜片爆炒，淋入香油，起锅装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