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喝的满面红光:“好好好,听我闺女的!我先起个头,《今日同饮庆功酒》。”
接着兰姨邀请我妈唱了一首《爹爹给我无价宝》,兰姨真是个陪练高手,她很快就找到了我妈的音色,然后模仿我妈的音色,把自己的声音贴在了我妈的声音上,两个人唱的就像一个人似的。高音和拖腔处她托着我妈唱,中低音处则让我妈自己发挥。
她们唱完,大家一阵掌声,一片赞美声。我爸不明就里,在那边喊:“跟你生活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唱的这么好!”
夸得我妈有点儿晕:“我们小时候就是听着革命现代京剧长大的,那时候音乐课都学唱样板戏,那八出戏,来回的唱,这就是我们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曲,人人会唱。”
小舅慨叹道:“那样的盛况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我们演出时往台下一看,多数都是中老年人。”
我妈接过来说:‘’人们生活节奏快了,年轻人能看能玩儿的东西太多,都喜新喜变喜刺激,传统戏一成不变,当然不和胃口了。”
他们说话间小舅妈唱了一曲《家住安源》,小舅妈是戏曲学校的老师,唱的也是专业水准。
前奏又响起,大伯招呼小舅:“师弟,这首该你了。”
小舅唱的这首叫《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唱毕,大家鼓掌叫好的时候,向天却说:“哎呀,原以为样板戏多厉害呢,原来字斟句酌过的唱词也会出错。”
“哪里有错?”
高教授端着一盘水果从那边过来。
向天接着说:“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芦花什么时候放?稻谷什么时候香?这是一个季节的风景吗?在北方是这样,可这是在江南呀,稻谷是一年两熟的。”
高教授说:“我们都没见过,不好判定对错的。”
柳若龙慨叹:“咱家天儿就是厉害!要都像你这么认真,传统戏里那些词都得改。那年家昊死活不肯再学戏,正跟我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向天回来了,家昊平时最听姐姐的,我还指望她劝劝家昊,她一开口我才知道,她是家昊搬来的救兵。
“我跟她说,这是你姥爷临终前的嘱托,要我把这点儿本事传给家昊。她跟我说,孩子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你不应该以任何借口剥夺孩子的选择权。”
高教授低下了头,若有所思。
“想当年我也不愿意唱戏,我的同事们改行唱歌的、拍影视剧的都红了,挣的是我的千百倍,但是父亲压着我不让我改行,他说,这根接力棒传到你这儿了,不接也得接!可是我现在传不下去了,我真是愧对父亲呐!
“那天我和向天谈了半宿,她跟我谈了京剧的种种顽疾,让我好些天寝食难安。我终于知道了年轻人为什么不喜欢京剧。天儿,我们一直在改,很多对白、唱词都做了修改,尽量衔接顺畅、合情合理。你看到我现在也注重表演了,我还买了很多舞台表演的书,一边学一边改,舞台气氛尽量生动活泼,那些程式能不用就不用了。”
“不用程式那还叫京剧吗?”兰姨搭腔了。
“程式用多了就是死板僵,要吸引年轻人就是要跟上潮流。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主动出击。我们剧院还推出了30岁以下的年轻人半价,有学生证的三折,12岁以下的儿童免票。”
向天做手缕胡须状,用老生的道白开了腔:“嗯幐!我观若龙同学勤奋钻研、刻苦练习,演技日日精进,如此甚好!”
引来满堂欢笑,高教授嗔怪道:“这孩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之后,小舅夫妇、大伯、兰姨、向天都你一段我一段唱开了。看得出高教授也是个戏迷,我看他听得入神,就端了两盘干果送到茶室这桌,来给几个长辈沏茶。这时大伯喊:“师娘,唱了一会儿,我嗓子溜开了,我给您唱《打虎上山》了。”
“好啊,好啊,我等着听呢。”
大伯唱完了,姥姥回过脸来想跟思逾伯说话,看他满脸是泪,不由一惊,顺手扯了张纸巾递给他:“他大伯呀,您这是想起伤心事了。”
“老了,动不动就流眼泪。我想起我们小时候了,思达思远跟着他们父母回老家过年。一到晚上思达就站在炕上,给大家唱戏。他那时候演的是杨子荣、郭建光、李玉和,唱的真好,很多大人都跑来听他唱,天天晚上聚一屋子的人。
每次思达的双脚在老家一落地,立刻就成了孩子头,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都得听他的。他功夫好,走家串户从不走门,不是翻墙头,就是跳房顶。
他还把生产队的牲口套上遛砫,轰着赶着在打谷场上玩命的跑。吓得饲养员第二天把牲口锁进库房,拿着钥匙躲了起来。思达就给自己套上遛砫,在打谷场上跑,大冬天跑的棉衣都湿透了。
众人哈哈大笑,姥姥说:“达子小时候长得好,嗓子好,身体素质好,人机灵,又肯吃苦。我家老头子一眼就相中了,说他是老天爷赏了饭吃的,要把这一生所学都传给他。可谁知道你们高家规矩那么多!他以后收的几个徒弟资质都不如达子好。要是老头子把一身本事都传给了达子,就不至于逼着若雄、若龙非学戏不可,若雄也不至于离家出走。”姥姥说着也抹起了眼泪。
大伯扔下胡琴走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姥姥面前,满脸是泪:“师娘!您和师傅的大恩我这辈子当牛做马也报答不清!......”说着说着,竟泣不成声了。
高教授和小舅赶紧过来,一边一个把大伯搀起来,都怪他喝的太多,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该闹这一出。
大家抹干了眼泪,找话题重新热闹起来。
三个师傅已经把厨房餐厅收拾停当,老师傅前来告辞:“今天有名角儿在,我斗胆点一段小舅和高师母唱的《四郎探母》,都一年多没听了。”
大伯走近他,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老师傅连连点头:“也中、也中。”
三个师傅坐在餐桌边,兰姨送过去一壶茶。
大伯说要和向天向东唱《智斗》,让他们去楼上化妆。这个空当,兰姨和小舅才唱了《四郎探母》。
大伯说:“名家就是名家,那个‘叫小番’的嘎音,我每次唱都捏一把汗,你轻轻松松就唱上去了。”
“大哥,你也不差,我知道你天天早晨去公园吊嗓。”若龙说。
“我吊完嗓子,还要跟一帮票友乐呵够了才回去。若兰,你也去吧,大伙还记着你呢。”
“我?再说吧。”
“你呀,就是放不下身段。”
三个师傅来告别,兰姨拿出三个红包塞给他们,连道辛苦。我们一起把三个师傅送到大门口,师傅们都乐呵呵:“高教授的家宴我们都抢着来,不仅有戏听,还有红包拿。”
向天和向东终于下来了,他俩一出现我就忍不住的笑。向东脸上打了粉,描眉画眼涂个红脸蛋,头上包个花头巾,腰间系个花围裙。向天穿了一件肥大的蓝灰色中山装,腰间系条皮带,脸上打了棕色的粉底,鼻子底下画了两撇东洋胡。
向东看我不停的笑,扭扭达达走过来,伸出兰花指冲着我的额头点了一下,一口娘娘腔:“这叫反串,你懂吗?”
逗得大伙又一阵笑。
我爸说:“天儿,我有一箱子旧军装,等下回给你挑两件。”
我爸确实有一个老式皮箱,里面装的都是他的军装,他转业以后我妈要把他的军装捐献了,他死活不肯。后来衣服越来越多,军装一次穿的机会也没有,俩人经过反复争吵,我爸挑出来迷彩、冬、春、夏装各一套,装进了一个老式皮箱,放进床底下。每年夏天他都不忘翻出来晾晒,每次晾完了都要挨个穿一遍,泪流满面的对着镜子敬礼。我和妈妈笑他,他就发火:“你们懂个屁!当过兵的人,心里永远觉得自己是个兵!”
林中啸终于舍得把他炒房多年所得拿出来了,给他儿子在北京买了处婚房。他说他还是觉悟的晚了,我一来北京,他的钱就应该跟着来北京买房,那样咱早就发了。
那天,听说他买的房子终于动工了,他要去看房子,非要带上我和向天。
星期天,他一大早就把我和向天叫起来,我们来到工地。他昨天给了看工地的老头儿一条烟,老头儿答应今天一大早趁工地还没人的时候让我们进去看看。
我们戴上安全帽,走进去。房子刚开槽,三十多层的大厦还是一个大坑,从大坑里伸出的钢筋直刺苍穹。走到我们买的九号楼的位置,连钢筋都还没下,只有一个空旷的大坑,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吗,像个万人坑。”
“你小子会不会说话!”林中啸一个大嘴巴就抡上来,我一扭头,脸躲过去了,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
“我买房的时候,主要考虑这个地方离天儿上班的地方近,附近还有一个好小学,人家说这叫学区房,升值潜力大。”
“谢谢叔叔!”
“你和一鸣都扯了结婚证了,还叫叔叔呢。”
“你掏改口费了吗?就让人家改口,天儿,咱不改口啊。”我揉着后脑勺说。
“谢谢爸爸。”向天不听她老公的话。
“诶——”林中啸像吃了蜜一样,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而后又怒向我:“还是天儿懂事,你小子狼心狗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