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一切可梦

陈小二/文

                            (一)


烈日灼灼,好像要给人的心窝都蒸出了汗。老邵难得放下手头建筑公司的工作从意大利回国休假。刚下飞机就跑到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心理诊所里来。我自是无比欣喜,立马让助理给他准备了一杯最喜欢的摩卡。当然,我也深谙这个家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脾性,这次来定是有事要求我。果不其然,座子还没有捂热乎,老邵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子皓啊,咱们这么多年的兄弟了,有忙你一定会帮老哥的,对不?”


我并没没接过老邵的话茬:“阿泽,自打你改了名以后,这事业做得可是顺风顺水啊。难道你就没有动过再拿笔的念头吗?”


“她是一个不谙世事、亦有光芒的女孩 。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坚持。”老邵亦没有接我的话茬,点燃了一只烟。眼看窗子外的麻雀们在低空盘旋了几圈,不一会儿外面的世界就变得影影绰绰了。“那时我只能算得上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语文老师,孩子们都不喜欢靠近我,只有她愿意和我做朋友。这孩子也喜欢读书,想当个作家。我俩勉强算得上“忘年交”吧。那时候我们一直在用写信交流,并且维持了好一段。最近我偶然间从一些途径得知她的消息,所以来请你帮我个忙。” 


夏日的天气颇像个孩子,一会儿吵吵闹闹,一会儿哈哈大笑。方才大雨倾盆,旋即天际晴朗。老邵也决定要走了,临走前他说他已经以心理诊所的名义向女孩发起了被选为幸运者并且免费倾听故事的邀请。显然老邵这招“先斩后奏”令我无法继续拒绝他给我的开导女孩的任务。


“对了,我下次回国 ,带你看看我的未婚妻南淇, 在维也纳音乐会上认识的,是一名优秀的钢琴演奏者。”


老邵就这样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给我,是商人的背影,而非诗人的背影。


夜深人静,我独自躺在办公室的卧椅上。脑子里一帧一帧回放着与老邵的对话。“我知道这要做无异于隔靴搔痒,可我就是想弥补一下当初不告而别的愧疚。”这句话在我耳边循环,一直流入洒满星子的夜空。万籁俱寂。


风和日丽。


“不好意思,请问您就是李子皓医生吗?”


“没错,那么你是陈晓汐小姐?”


“那是我以前的名字了,现在叫我小菲就好。”她扫了一眼我的书橱,“原来你也喜欢读诗集哇!”她身着一袭红裙,和银色的高跟鞋一起衬得气质很是高贵。


“并不是,这是早些年我一个老友连同他自己一起寄放在我这里的,直到他在一所公立初中找到一份语文老师的工作,人才从我这里搬走,东西却一直没来得及搬走。”


“语文老师?我也认得一个语文老师,叫阿泽。”

愿你做一个冷暖自知的大姑娘,人人都惊羡于你的坚强;愿你做一个惹人疼爱的小姑娘,永远活在童话世界里,不必在四下无人的夜彷徨。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封信。阿泽走了,我将他偷偷留在了心底,惧怕一切人窥探到他的存在。而我,依旧按着老样子坐卧行止。努力活得就像书里写的那样:学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


“她叫陈晓汐。拥有一双同古印度女子般澄澈干净的眸子和一头柔顺飘逸如入春杨柳般的皂色长发,还有宛若银蟾的面庞。是个被神宠幸的女孩。”女孩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


“当然,怪我入梦太深…这是我小说中幻想的女主角。实际上,她并没有得到阿尔忒弥斯的宠幸。长像极其普通,东方古典美也没在她的身上泛出丝毫印迹。年少时厚重的眼镜后藏着双不大的眼睛,没有卧蚕,只有一对仿佛要斗到至死方休的黑眼圈;也没有乌黑亮丽标志东方气质的长发,只有一窝半长不长被风一吹就根根慌张的头发。微笑,并不会泛起涟漪,大笑倒是能露出来标准的八颗牙,只是连这唯一值得炫耀的标准都被牢牢地箍上了‘桎梏’。”


在曾经一段不短的时光里,阿泽就同我以这一种静默(书信)的方式消耗光我大把空白时间,他就像一个指路人,为我开辟了一条道——写作。后来我也并没有深掘他抛下我们的小世界的原因,只知道自他离开起,这个小世界便分崩离析了。




(二)


我住的城市里的道路正在施工,该热闹的地方依旧车水马龙。施工队工作仍进行得如火如荼,我和勋却已走到意兴阑珊。于是勋打电话约出了小楠,我们三人一起来到老地方小憩畅聊。“老地方”是我们三人最初相识的地方。说到这里,一年前那场闹剧般的回忆又重新登上了剧幕:

一个女孩冒失中将男服务员手端的盘子里的一杯摩卡撞翻,碰巧洒在了另一个女孩的书上。冒失的女孩生得很是水灵,樱桃小唇,皓齿、皙肤。明眸善睐中又透着几分古灵精怪。自来卷又微微泛黄的头发像是受到了天使的垂爱,连眼睛里都藏满了星星。她有一双漂亮的手,是天生弹钢琴的料。两只手攥着淡蓝色的衣袂,来回搓着,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频频低头向我们道歉。

男服务员则满脸惊慌失措,紧紧捂住胸前的名牌,把自己的格子衬衫都弄出了皱纹,正惧怕因为这点差错被咖啡店老板拿回难得的暑期兼职。他三七分的头发油得锃亮,方方正正的脸埋在领口,使得黑色素纹边框的眼镜都滑到了鼻梢。吭哧许久,话未出口。此时空气中到处弥散着摩卡和尴尬的气味。然而我并没有任何的嗔怒之意,只是用纸巾轻轻地拭去书上的咖啡沫。

“你好,我叫南淇。”女孩率先打破了沉寂,将安静得要融进背后的阿尔忒弥斯神庙油画的我一把拉回了烟火人间:“我叫陈晓汐。”

男孩也露出了他的名牌:梁晓勋。


小南照旧点了一杯拿铁,和一小块慕斯。我和勋各点了一小杯摩卡。正巧馆里放起华尔兹圆舞曲,小南便开始激动地演说起她的音乐梦,眼睛里藏的星星都掉了下来。她随手抿掉嘴角的奶沫,结尾还不忘添一句“我毕业后一定要去维也纳!”我化作忠实的听众激烈地鼓起了掌,而勋只是保持着他一贯的沉默寡言,盯着墙上悬着的阿尔忒弥斯神庙油画发呆。我猜测他大概是在忧心今年的高考再次不遂意。毕业后,小南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杳无音讯,我们都默认她真的去了维也纳。毕竟在那个以梦为马的年纪,我们都想像顾城诗里讲的那样“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日头像艘沉船渐渐没在西边。小南在我们面前跑着跳着追赶拖曳着影尾的晖光,那股子认真的劲头仿佛真能与夕阳拼个雄雌。略显性感的黑色紧身吊带搭上齐臀小短牛仔在凸显身材丰腴的同时也并不能遮住一个女孩笑靥里的烂漫。天色黯淡下来,勋顺手将自己的蓝色格子衬衫递给了她。最后一抹晖窜进了小巷,我们也走到了小巷尽头。


“然后呢?故事将会怎样上演?”接下来我用试探的口气询问试图使女孩彻底放下心中的防备向我敞开心扉。我承认是女孩独特的语言魅力使我深深着迷。眼前这个女孩离我仅有一张半开放式办公桌的距离,二十多岁的语气中夹杂着刺骨的风霜又无不带着孩子般的渴望。


鬼知道那居然是我们仨最后一次正式聚在一起的时光。天气逐渐从乍暖还寒走到了流金砾石,比暑气更使人躁得慌的是高考。我和小南还算常见,因为大家同是文科生又临班。她还是整日重复着自己的音乐梦,显然与这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走廊楼道里时常弥漫着她婉转的歌声,也算给这些百无聊赖的日子增加了些许意趣。不知何时她像重复着她的音乐梦一样重复的小情歌彻底消失在大家耳底。崭新的道路业已竣工,巨大的轰鸣声销声匿迹,接踵而至的是大家进行得如火如荼的背诵声。


五月底是最后一次的优生会议,我和老实的勋最后一次被同时打发来清理会议室。勋居然主动提议偷个懒,我们躲在宽大的会议桌下来了一场意味深长的对话。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健谈的他,勋将自己的蓝图规划向我完完全全的展示出来。直到此时,我才知道他真正的梦想原来是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


“梁晓勋,老师叫你回去打扫教室哩!”


“知道吗,我挺羡慕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勋起身拎着被垫在屁股下的灰色格子衬衫,离开了会议室。


当我回过神来时勋已经离敞开的会议室大门很远了。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这是一个男生极其含蓄的试探,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一个人不仅要具备人格自信也要具备情感自信。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她的喉咙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旋即平复了这点小涟漪。


没有什么别开生面的告别,没有什么声势浩大的谢师宴,大家大概都以为明天还会再见,可是就这样说散就散。勋终究没能遂愿被国内顶尖的建筑专业录取,于是退而求其次选了一所还不错的医学院。五年后成了一座小县城里县直医院的实习医生。


“两杯摩卡。”勋面部流露出异常平静的表情,甚至在他的眼神中看不出一点悲伤。“那天我说的都是骗你的,你什么时候见我那么认真过,都是骗你的,不作数。我对建筑一点都不感兴趣。真的,一点也不。”他笃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却像个失手的小偷一样落荒而逃了。


我既得意于侥幸逃脱又像个失意者一样悲伤地不能自已。他越是平静,他的悲伤就越是欲盖弥彰。我知道我们的小世界在我逃走的那一刻也墙倾楫摧了。于是我又开始小心翼翼地怀念起泽来:


“他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他大喊: 呵!瞧我多可怜!然而人们拿他当做哗众取宠的小丑。于是他卷着包袱夹带着可怜走了。身后留下一群冷眼旁观的人。当他再次归来,成了瞩目的英雄。他华丽丽的走上高台,人们跪倒在地上亲吻他的脚尖,只是再也没人听到他把故事娓娓道来。”


“Crazy people are not crazy if one accepts their reasoning.”


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是马尔克斯的小说中的一句话。


阿泽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男老师。


同学们都将他称作“疯癫的老师”。而我却把他成神一样地崇拜。他是活在红尘之外的人,是离诗人最近的人。他最贴近诗人的心脏,能够听见诗人涌动的血液仍在生生不息着。他是个自由浪漫纯粹干净的人,是我崇拜的人。


日暮。天尽头温了一壶晚霞味儿的酒。


回到家中,瞅见客厅的桌子上放了一杯喝了一半的拿铁,还有一块吃得残破不堪的慕斯。我猜测定是小南来过了。妈妈说她刚走,临走前还留下了一本书。


“什么书?”


“《霍乱时期的爱情》。你说像南淇这么好的家境,父亲是跨国企业的高管,母亲又是钢琴演奏家。从小就养尊处优的,以后还有父母铺好的路。怎么就在这种事情上折了腰呢?你可不能学她,以后老老实实学管理,好去咱家酒店工作。”


我随声附和着,拿起书,上了楼。此时的我像个在拼命逃窜中失足溺水的小偷,拎起湿漉漉,沉甸甸的一颗心。不对,我拿的分明是一本厚敦敦的书。不小心从书中滑落一张粉红色的纸,上面以Hello Kitty做点缀,飘着玫瑰花瓣的气味:


“维也纳的空气里永远都飘荡着音乐和拿铁的味道。”


那时我们谁都没去过维也纳。女孩耸了耸肩。那时我们谁都没有资格评判小南为了一段自以为的感情离开学校到底正确与否。事情发生的很突然,谁都来不及反应。只知道小南社会上的男友在看守所里待了四个月。




(三)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倏地响起,她匆匆离去了。像一袭红色的烟消失在离门不远的拐角处。望着窗外零稀星晨一粒一粒点缀的夜空,不由得深吸一口凉气。夜深了 ,黯淡夜空下的世界依旧灯红酒绿。我胡乱翻起了近旁的一本小说,暗嘲这年头居然什么人都能够出书。


一天,


一星期,


一个月。时隔一个月三个星期零六天女孩都没有再来。我索性暂时断了等她再次来倾诉的念想,不再像个以望复关的少妇。


“人们都说黎明前是最黑暗的,可这种卧在蛹中的黑暗什么时候才能够真正落下帷幕?我总是这样苦苦思索着黑夜,也暗暗期许着破晓。我总是期许着破晓,又暗暗将泻出的光芒敛藏。整日在晦暗角落里踟蹰,偏安一隅。害怕独处久了,也就真的以为着自己爱上了孤独。”


“小透明”自是习惯独处,阿泽亦热爱独处。两个这样的生命偶然同处一处,打破了彼此世界的小平衡。我像个小偷一样享受着掠得珍宝后的无比幸福。然而,我始终没能靠近他,他也始终没能靠近诗人。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落后而奇怪的交流方式,写信。拉近了灵魂的距离。


阿泽的离去使我彻底失去了坚守阵地的勇气。同一天,重温了生离,又打破了死亡的神秘。足足地感受到了生命体态的窜离和生命灵魂的抽离。


同一天,一个有趣的小老头离家出走了,归期无限。他最爱和他的小孙女玩捉迷藏。这次身为“常胜将军”的小老头终于不威风了,他已无处遁逃。他藏到了四四方方的黑白像框里,却忘记了归家的旧路。于是被人们牢牢记住了他返璞归真的笑。梦里他像个小孩一样向我抱怨,为什么使他失掉了生命的颜色。我望着他垂暮的容颜,笑着说别害怕。


不害怕,透过窥尸孔,望见极力蜷缩的他。巨大的熔炉送小老头回了家。


村上在他的小说里这样写过,生并非死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往后的日子里我依旧经常能看见小老头,看到他站在石桌前练字,卧在藤椅上读报,偶尔也溜出去买买彩票。一切都像以前一样。我看得见,听得到,唯独遗失了触觉。


……


合上书,恍然意识到已是黎明。拉开沉重的窗帘,揉揉倦酸的双眼。东边一抹光劈开了周遭的云彩。剩下的云彩纷纷向四周跑开,太阳露出了万物主宰的晕红的笑脸。我沉浸在新生之光的喜悦里,没有注意到书啪地掉落在地板上。


“滴滴滴滴…”留言提示音瞬时响起:


“实在抱歉!一个多月以来一直有要事缠身,以致没能及时回复您的消息,这周末您如果有空的话,方便再次登门拜访吗?等候您的回复。”


“哦!漂亮的姑娘。能为您效举手之劳乃是我的荣幸,当然随时恭候。”


“诶,对了。上次拜访时我写的小说样刊好像落在您的办公室中,不知是否还能找到。书里还夹着我搬家的地址。”我这才重新注意到趴在地板上的懒洋洋的书。果真,是她写的。好奇心驱使我再次揉了揉充满倦意的双眼,强行撑开粘住的睑子。我沏了一杯摩卡,没顾上喝,便又连续往后一口气连翻了十几页,因为直觉吸引着我,这就是女孩的故事。


约定的日子终于到了,女孩没有如期而至,也没有逾期而至。不知道为何我的心中一直惴惴不安,难以平复。我尝试拨打她的手机,无人接听。“对啦! 那本书里她家的住址!”我像抓住颗救命的稻草,拾起沙发上的卡其色外套夺门而出,前往车库。


拿起放在副驾驶座上的小说,得到地址后,我飞速开往了女孩的家。一路上我拼命加速,连闯了好几个红灯。车窗外的车影人影转瞬即逝,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如退潮般不停地落在我的视线之后。眼看就到了女孩的家。“砰…砰…砰…”如同在心脏上安了个窃听器,另一端连接我的耳朵,我头回觉耳朵离心房是如此得近。


“喂,是子皓医生吗?我现在正准备出门赶往你的办公楼了,请问您接下来是否已经有了预约?”


“没有。我现在已经到你家附近了,咱们就在就近的茶餐厅见面吧,今天我穿了一件卡其色外套。”


“什么?卡其…”


“砰!”这巨大的声响绝不是心跳。


摇下车窗,我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车祸。女孩倒下了,不再神秘。我仿佛也变成了一个赤裸裸的存在。天旋地转。一片赤色。


还没缓过神来,我就已经被警察带上了车。我先是伏首,顷尔反抗。


“不…不,我绝不是凶手!”


“请把你的驾照拿出来,连闯四个红绿灯,真有魄力啊!”我终于看清了交警的脸。




(五)


不,这不是交警的脸。是我助理的脸。


“您泡的摩卡已经凉了,我去帮您换杯新的。”


原来是梦太深了。


到了约定的日期,女孩如约而至。


“您看起来脸色很是疲倦,是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么?”


“没…没有。只是做了个梦。”我将梦向她复述一遍。她说这种梦她以前也经常做。无非就是生离与死别罢了,死的人活在梦里,活的人死在梦里。


眼前的女孩与之前见到的俨然是两种模样。齐耳短发,淡妆,海魂衫,白色短裤,还有一双好似漂白过的运动鞋。脸上漾着微笑,一种拥有了全世界的微笑,甚至连我自己都感染其中。


“愿意听一下我这一个月里都遇到了怎样的事吗?”


“当然。洗耳恭听。”


“就是我给你说过的勋,你还记得吧?那天接了勋给我来的电话,就匆匆从您这里离开了。两个月前他就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说他被一家建筑设计公司给相中了,因为他大学时设计的以阿尔忒弥斯神为主题的咖啡馆前一段被一家知名的设计杂志挖掘出来并且刊登了。某公司看中了他的天赋特地来到他的诊所里,向他抛来了橄榄枝。”


接过电话的第二天,我就坐着大巴赶往勋所在的小城。当车缓缓驶入车站,我竟感受到生命之中从未领略过的宁静。勋说过,小城人烟不多,即使是闹市也不会出现摩肩接踵的情况。车站里也是这种状况,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我静静等候勋来接我。


“这里就是我的老家,大学毕了业后我就又回到了这里,在县直医院做了名实习医生。三两年光景转瞬即逝,家里人凑了点钱给我捯饬了一个小诊所。”勋一边开车一边跟我叙述这几年里的所见所闻,并询问我有没有继续坚持写作。我说没有哇,早些年写了点东西,没过多久就无人问津了。


“那你的文学岂不是白读了?”勋不无可惜地瞅了我一眼。


“算是吧,”我将目光投向窗外,故意不瞧他的眼睛,“可是不忘初心真的很难。”


约莫过了二三十分钟,我们抵达了勋的家。我十分庆幸车上的话题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勋的家从外面看上去很普通,是水泥墙砌的两层平房,大门是那种典型的旧式铁栅门,门环是两只掉了漆的狮子头,窗户很高也很小,同周围的房屋一样。勋的家里陈设也简单,堂屋里头三张木式沙发,还有一张大理石茶几,茶几上摆着一个搪瓷盘子,搪瓷盘子里整齐地扣着四个茶色玻璃水杯。除了了这些,白白净净的墙上挂着很多年前的建筑设计奖牌。“这可比不上你家住的别墅啊。”勋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笑了。


从里屋里走出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看到家里有客人来了便说:“我去给你们沏壶糖水。”


“那是我奶奶,小时候父母去外地打工,就留她一手将我带大。”


勋的梦早已醒了,他婉拒了某公司递到他手边的橄榄枝。此时的他仍保持着穿格子衬衫的习惯,在小县城里开的内科诊所风生水起。但某公司没有打算就此放弃,保留了他再次考虑的机会。于是他又一次拨起了我的电话,我和他相约在老地方见面。


这次换作勋风尘仆仆地赶来,我同他一起去寻“老地方”。路上我才倏地想起老地方早些年被列入拆迁计划,即使前往看到的也不过是刺入云霄的大厦。


“你猜怎么着?我们临时决定在大厦附近的便椅上坐一宿。”


他照旧把格子衬衫垫在我俩屁股底下,我们捧着在便利店买的速冲咖啡,就这样聊了一整夜,聊到天际泛白。在这番彻夜长谈中免不了提及小南,是的,我们与小南的结识是一个开朗的灵魂闯进了两个孤独的个体。接下来的生活里她就像一条欢脱而有灵性的鱼,把我们各自死气沉沉的潭水游得灵动开来,最终汇成了汩汩河流。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在维也纳过得很好,又幻想了她如今的生活。相信那个曾为了爱情而毅然选择退学的小姑娘一直过着随遇而安的生活,而不会像我俩这样随波逐流了多年。


“滴滴滴滴~”我的电话铃声倏地响起。是个陌生号码。空气静止了一刻后,手机另一头传来使我俩感觉久违又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


经过一宿的谈话,勋最终决定重新接受了某国外建筑公司的邀请,成了公司特聘的设计师,下月初前往哥伦比亚大学进修。


“那你呢?这一个多月你都在干什么?”我向她面前推了一杯摩卡。


“我辞去了自家酒店里的工作。准备让过去的一切都寿终正寝吧!”


“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样生活?”


“或许去四处流浪吧。然后当个小说家?”她自问道,也许是在期待我给个肯定的答案。


“看来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做你的‘倾听者’了,不过你真能忘记那些曾在你生命中留下烙印的人吗?”


“为什么要忘记?那些可是我这辈子里最珍重的东西。”她笑了。一绺短发调皮地滑到了额前,在阳光的照耀下似乎赐予了它跳动的格律。


其实我们都活在红尘之中,只不过有人活得期期艾艾,有人活得放浪形骸。


后记:

“喂,您好。陈小姐。请问,我可以继续申请做你的‘倾听者’么?”

“嗯...你知道吗?圣弥尔教堂前的泡桐花开了,栈桥的日落也很迷人。”

人们说,等到冬天会有银鸥远道而来。

我在看海,也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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