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把集句诗玩到了顶峰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古往今来,咏梅诗词不计其数。王安石这一首,看似最通俗易懂,却写出了梅花傲雪凌霜的重要品格,顽强不屈的高尚情操。

联系到王安石当时的处境与心态,诗中那“凌寒独自开”的,不仅是墙角的梅花,更是王安石自己的隐喻。

其实,王安石笔下的《梅花》诗不止这一首,另有一首同题七绝,虽不为人知,亦是咏梅诗词中被奉为精品的佳作:

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

唯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

这一首也延续了他上一首朴实无华的风格,并且再一次显示了他以梅花喻己的心迹:

梅花即使有春风相惜,却依旧不能改变自开自落的孤独之感,那份无奈终究无人能懂。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诗中却没有一句是王安石的原创,全部都是从古人现成的诗中“抄”来的。

其中,“白玉堂前一树梅”出自唐朝诗人蒋维翰的《春女怨》,原诗为:

白玉堂前一树梅,今朝忽见数花开。

儿家门户寻常闭,春色因何入得来。

“为谁零落为谁开”出自唐朝诗人严恽的《落花》,原诗为:

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

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

“唯有春风最相惜”出自唐朝诗人杨巨源的《和练秀才杨柳》,原诗为:

水边杨柳曲尘丝,立马烦君折一枝。

唯有春风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

“一年一度一归来”出自宋朝诗人詹茂光妻的《寄远》,原诗为:

锦江江上探春回,销尽寒冰落尽梅。

争得儿夫似春色,一年一度一归来。

厉害了。


其实,此“抄”非彼抄,这在古代叫集句诗,是古代诗歌的一种特殊体裁,最大的特点就是集合现有诗文句,成为一首全新的诗。

也许许多人仍旧不以为然:抄就是抄,不就是今天的Ctrl+C & Ctrl+V吗,这也值得研究?

事实还真不同。

因为,一首好的集句诗,既要融会贯通,不露痕迹,又要符合诗词自身的平仄格律。

只有博古通今、满腹经纶而又不读死书的高手,才能手到擒来、活学活用。

王安石正是这样的顶尖高手,他的“抄袭”并非生搬硬套,而是能化腐朽为神奇。

而原诗的作者,除了杨巨源,其余几位不仅在历史上记载寥寥,原诗也并不出彩。

如果说文学大师的抄袭,是打了当时信息闭塞的擦边球,将国外文学的经典译作抄抄改改就据为己有。

王安石则无异于诗词中的职业玩家,他的“抄袭”赋予了旧句新的生命力,达到了“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目的。

据统计,王安石集句诗多达66首,包罗众体,有五七言古风、五七言绝、七言律等形式。

这首梅花诗只是其中一首而已。

集句诗,真不算他的主要文学成就,却同样被他玩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不仅是文学史上第一位大规模创作集句诗的诗人,也代表着宋代集句艺术的最高水准,在当时及后世都受到褒扬:

陈正敏《遁斋闲览》云:荆公集句诗,虽累数十韵,皆顷刻而就。词意相属,如出诸己,他人极力效之,终不及也。

严羽《沧浪诗话》云:王荆公集句最长,《胡笳十八拍》浑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肝腑间流出。

后来江西诗派所谓的“点铁成金 、 夺胎换骨”,正是对王安石创作方式的直接继承与发展。

回望真实历史中的王安石,是一个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是政治家、改革家,为了变法不惜得罪朝野上下,和苏轼、司马光等人活成了死对头,人称“拗相公”。

他又是文学家、思想家,他的诗歌散文长于明理与哲思,彰显了他高瞻远瞩的眼光与智慧,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他贵为宰相,却坚持一夫一妻的生活,没有出妻纳妾,连吴夫人精心给他挑选的小妾都给退回去了,是古代罕见的“女权主义者”。

他高处不胜寒,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仰望中,活成了一个不敢显露丝毫怯懦与疲态的“工具人”。

不消说,王安石是当时的文坛领袖,他的“王荆公体”曾得到欧阳修的高度赞赏:

赠王介甫

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

而集句诗,大概是他生活中少有的雅兴而已,是他所有的成就里最不值得一提的吧。

但是就是这点小小的雅兴,他也做到了极致。

变法的旷世孤独,无人能懂;梅花的傲雪寒霜,却让他找到了人生的知己。

他把一身才干和热血都给了大宋,最终却难以革除这个王朝的弊病,看着那些新法被政敌一条条废掉,恰如满腔热血付诸东流。

他的集句诗,他笔下的梅花,只是这个为国倾尽心血,到头落得一场空的天地之弃才,在悄悄回首过往时,落下的一滴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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