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郝志强
对奶奶的印象仅限于童年的记忆,是碎片化的,像一块被摔碎的镜子在墙壁上反射着的飘忽不定的光。兀自飘入我酣香的梦中,照射着我不眠的夜空,包围着我,温暖着我。
奶奶是个地道的山里女人,身躯矮小而微驼,圆圆的脸庞布满皱纹,山风将她古铜的脸色,吹得微微透红。像其他山里女人一样,她总是穿着宽大的偏襟上衣,下身的大棉裤总是被绑腿绑得很细,再加上一双小脚,让人很担心她的行走,但奶奶的腿脚是很灵便的,爷爷身体不好,家里、家外的活都靠奶奶操持。
我是跟着姥姥长大的,见到奶奶的时间是很有限的。小时候,过年回老家,爸爸总喜欢把我带上。我小时候是很喜欢走亲戚的,奶奶家要算是最远的了。奶奶住在盘上南村镇石盆村,那是太行山区里的一个山尖尖。要在盘山公路上骑大半天的自行车,再爬半天的崎岖山路,绕过一座座山头,转上数不清的弯,之后爸爸才会说:“到了,你看,就在那个弯后面。”过了那个弯后,又走了半天之后,才看见七八个石头屋子,矮矮的卧在山路旁的一个低洼处。
小山村四周树木丛生。柿子树、山楂树、核桃树、柏树是最常见的,不同的季节里它们展示着他它们不同的肤色:橙黄、深红、碧绿、枯黄……
奶奶的院子里是石头的世界,石头做的房子、桌子、凳子、鸡窝、锅台、围墙……那里唯一不缺的就是石头。
看到奶奶家了,我反倒是不敢向前了。跟在爸爸后面,奶奶看到我后,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强、强、强”地叫个不停。先将压岁钱塞进我的兜里,又把家里放了好久的吃食拿给我,但不外乎柿饼、核桃、柿皮、山楂等这些山里的东西。不同的季节会有不同的吃食,秋风、秋霜冻软了的柿子,我最爱吃,常常是吃得满脸满手的黄色果浆。奶奶笑眯眯地对我说:“撕开一个小口,用嘴一吸就行了。”我一吸,那软软的柿子果真只剩下一张皮。
有时候是核桃,我就坐到门前的大石条上,用小红石轻轻地砸核桃,只砸得核桃皮遍地都是。
奶奶做的饭对我来说是新奇的,干豆角焖饭、茄皮腌菜……但吃了一两次之后我就不愿吃了。
奶奶家的水是在一个大水坑里挑的。那坑里的水是雨水、雪水蓄积起来的,全村人生活全靠这个大坑。听妈妈说,奶奶和姑姑们洗脸就是用毛巾在脸上轻轻擦一下就行了,她们很珍惜每一滴水,因为每一滴水都要靠扁担从大坑里挑来。
山里的生活是苦的,奶奶就是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爸爸不愿在这里再重复父辈的生活了,立志要走出大山,他也成功地走出了大山。他曾给我讲过他的辛酸,在他的心里有一个梦想,就是让奶奶、叔叔、姑姑们都走出大山。然而他现在的能力不够,只能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家,一年回家的次数寥寥。
每次过年,他都要坚持带我回家。一次从奶奶家回来之后,几个村里人,就过来询问,吃的什么,说的什么,当我一五一十地说了之后,他们便开始突然转变神情和语气,开始取笑奶奶叫我时的口音:“什么枪(强)枪(强)枪(强),还刀刀刀勒!哈哈哈!”
奶奶的口音,我听起来很入耳,很熨帖,很亲切,而他们为什么这样笑话呢?
我开始讨厌和爸爸回家了。
再去奶奶家,爸爸就连哄带骗地要我去:“到了给你买小人书,还有玩具……”爸知道我的软肋,但我也不是好哄的,到了南村镇我就不依了:“给我买小人书,还有玩具,到了奶奶家就没有卖的了,就在这里买,不买,我就不上山!”
爸爸只好领着我到南村镇街头的供销社买,小人书都整齐地排成一排,挂在一条绳子上,只要两角钱左右,就可以买一本。只记得买的那本小人书上,英姿煞爽的男兵女将们,身穿盔甲,腿跨战马,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什么故事早就忘记了。
还买了一个印着红黄条纹的小皮球。小皮球被我滚到了山沟里,永远不见了。小人书也早已不知所踪了。
奶奶还是那样,拉着我“强、强、强”地叫个不停,露出整齐的牙齿,笑个没完,被山风吹小了的眼睛,直眯成一条弯弯的长线。
再后来,爸爸帮大叔在我家旁边的村子——纸坊下好了户口,大叔又将爷爷、奶奶接下来,在这里落了脚。山里走出来的人,人生地不熟,免不了被村人下看,排挤。爸爸又天天上班,对大叔和奶奶的生活又不能日日照应,奶奶他们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头。
初来时,没有房子住,爸爸就托人在村子里买了一个旧院子,这院子很久无人居住了,原是人家喂牲口的地方,爸爸、大叔几番周折才买下这个房子。又从村干部那里,几番托人,分到了田地,总算是在山外有了新的开始。
我在村里上学,也不能时时来看望奶奶,偶尔放学,想奶奶了就越过一道深沟,来到奶奶家。奶奶还是那个样子,忙东忙西停不住。有时,看不见奶奶了,我就到村旁的干河沟里去找她——她定是到村外捡柴禾了。山里柴禾多,这里,要找好多地方才能捡到一些柴禾。
爷爷话很少,嘴角好像永远有擦不完的口水。他腿脚不灵便,每天就坐在屋内或院子里的凳子上,偶尔站起来,拄着拐杖挪动几步,特像是战场上,受重伤仍坚持护卫红旗的八路军战士。
奶奶不在家,我就沿着河沟,在土岭子上寻找奶奶,就像在大山深处一样大声呼唤奶奶,看到奶奶背着一捆拾来的柴禾,在沟底树丛后应着“枪、枪、枪”的时候,我突然想哭。
后来,我跟着爸妈到县城上学了,我不知道奶奶过得怎么样。
再后来,爷爷走了,没有多久,奶奶也走了,我记不得当时自己哭了没有(是怎么痛哭的),总之这些印象中关于奶奶的记忆碎片,总是不停地闪着光,从我生命的夜空中闪过。
奶奶和爷爷没有回山里的祖坟,他俩就埋在纸坊村北头的一片麦地里,静静的,已经二十多年了。
“奶奶呀奶奶……”我总是叹息着怀念着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