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中秋。
涂水堂开门迎客,水牌上乌黑几个大字,今晚头一出是长生殿,上头的名字是卢九原。
园子里的人一早便往裕源当铺那头递了好几道帖子,打发去的人站在门外候了片刻,半晌柜上的票台出来,那仆从递上帖子,“我们罗老板请朝奉园子里头听戏呢。”
票台谢了一番,只推说掌柜的身上不便,只怕是去不成了。那仆从低头纳闷,想这朝奉从年前便开始抱病染疾,到如今入秋也有些时日了,奈何病势总不见好,莫不是又添了什么新症,唉声叹气之余,只得回去复命去了。
涂水堂里新上的角儿叫之原,本姓乔,师从大家卢真。因这孩子没了家族父母,叫她师傅可怜见的给捡了回来,有了口饭吃。后头学了戏,便跟她师傅一个姓。后来没赶上两年,卢老板去了,同门按资排辈,园子里头这一辈的算起,之原排行第九,遂才得名卢九原。节下客多,师傅们抬举,也得空歇一歇,便安排捧着一帮后生们来唱,九原就唱的是那头一出。
姚庆章一觉睡到晌午时分才醒,昨儿半夜三更回来便被四太太连人堵在牌桌子上,输了个干干净净,又是摸到天亮才消停。这会儿清醒过来了倒是想起罗老板给下了帖子,想着把他妹妹叫出来解解闷儿,那丫头贪玩儿,前儿刚入秋那几日在外头着了寒,总嚷着身上不痛快,正好这两日都好爽利了,便叫出来一块儿凑凑热闹。
这边想着那边姚庆云便俱已派人收拾妥当,眼见着天刚摸黑,便猴急的晚饭也没吃就拉着姚庆章往涂水堂去了。她倒不爱听戏,只是听说那罗老板平日里是个精细人,栽培的园子里景致也好,加之姚庆章总往那头跑,每次一回来便同她说起那园子里头的种种好处来,亭台水榭,鸟兽奇石,说出来一处胜似一处,地方不宽,听着倒比他们家里的大园子稀奇许多。她年纪小,又是个贪新鲜的,不免被勾了魂去。
到了地方天儿还没黑透,远远的便看见罗钰幡穿了身墨黑的长褂掬着手在门口迎客,身旁站了位梳油背头的少爷,来客络绎不绝,姚庆章招呼人停了车,出来瞧见涂水堂的牌匾上挂了新的红绸子,于是便拉了姚庆云过去,阔步绕到罗钰幡后头,拉高了嗓子来了一句,“罗老板好啊。”
那小少爷跟着罗钰幡一块儿回了头,见是姚庆章过来捧场,身后只跟了两个拿东西的下人,不免寒暄一番。姚庆章拿余光瞥了两眼对面站着的年轻少爷,只觉得负气含灵,倒是年岁不大的样子。正准备打个招呼,一转头才发现自家妹妹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八成是趁自己不注意混进去捣乱了,回过神来连连赔礼笑道:“自家妹子,哪里懂得那些文词古曲,只是听说罗老板这儿的园子修葺的花团锦簇的,贪玩儿非要让我把她带过来瞧瞧,这不一会儿没把人看住,给您添麻烦了。”
罗钰幡倒也客气,“小丫头好玩儿随她去,过会儿我差人把二小姐给您送回来便是。您啊,安安心心上去听曲儿,送您壶茶。今儿台上唱的都是帮孩子,您给听听唱的如何也就是了。”说完便让人领了姚庆章往二楼去了。
未及入夜,台下已是乌泱泱坐了一大片人。台上唱了一阵儿,不多时后台便收到了典当行那头差人送来的花篮,紧跟着后头便有人抬了什么东西进来,拿绸子包的严严实实的,点名说是送给九原的,下人揭开一看,原来是块儿匾,上头描的金灿灿的四个字,炉火纯青。
正要收起来,忽又觉得眼熟,请了戏班儿里的师哥打眼一看才想起来,原来这块匾上的字是当年梨园行里的老前辈贺老先生提了来专程送给卢老板的,上好的木料费了多少工夫就做出这么一块儿,这帮孩子哪认得出来。
“荷君王不弃,念切思专,碧落黄泉为奴寻遍。”杨妃之音凄切婉转,月宫相会情真意切,声声像是飘出了离恨天。台下的人连声叫好,姚庆章听的愁绪迷离,一会儿的功夫,身上落了许多烟灰也未发觉,还是司机过来说邻座有相熟的老板要过来敬茶时才回过神来。
姚庆章专心在位上听了几出,抬表看时已经是八点一刻了,想着妹妹不在身边总归有些不踏实,便让跟着的人在包厢里等着,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园。
涂水堂的园子虽说不大,可修的怪石嶙峋曲径通幽的,到底不好找。饶是姚庆章在园子里找开了也没看见自己妹妹的半分影子,拦了好几个在园子里练功的孩子都说是没看见,正发愁想着这鬼丫头钻哪儿去了,待会儿落到他手里可非要好好教训两句不可,一转头才发现对面假山旁的蔷薇架子底下伫着个人影儿,影影绰绰的,正一动不动的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姚庆章两步跑上去,拍了一下前头的人张口便大声道:“小丫头片子一个没看住就给我瞎跑,这回是念着你病好了,赶明儿可不能了……”
适才背对着他的人听了这话,慢慢将头偏过来,姚庆章打眼一看,这才发现认错了人。面前那女子穿了一件跟自家妹妹身上颜色差不多的釉蓝色裙子,头发散散的盘在后面,一双细长的媚眼泛着粼粼的光,正仰目盯着他。姚庆章的心神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冲击的荡漾起来,一时竟不忍移目。
不等他接话,那女子便张嘴问道:“先生是在找什么人?”姚庆章定了定,拍了拍脑瓜子半晌才比划道:“是个小姑娘,个子大概有这么高,穿了件跟您一般颜色的褂子,哦,我是她大哥,您瞧见过这么个孩子没有?”那女子想了想,紧了紧身上的披肩道:“小九原有只病猫,一直关在师兄们放家伙什的屋子里头,适才人多眼杂,那猫从花枪架子底下偷摸溜出来,被个小姑娘瞧见,追到湖后边儿的亭子里去了,先生过去瞧瞧,大概这会儿还在。”
因为是夜里,姚庆章循着女子说的地方放眼望过去,只能模模糊糊看到远处一间亭子的影子,被几株树秧子给挡住了,他记得方才路过的时候看见那亭子里边连着好几处长廊,一层又一层的,被树木掩映的极隐蔽,想着天黑了上头该是没什么人去,这才找到这儿来。姚庆章同那女子谢了两声,想着先找着人待会儿再回来寻她,可没等走出两步回头看时,人已经不在那儿了。
通往亭子的那条路边种了好些粉紫色的菖蒲,姚庆章看不清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差点没溅一裤腿的水,站在亭子外头往里瞥了两眼没见着人,正准备抬腿往上走时,恍惚间听到上头有人说话的声音,姚庆章竖着耳朵听了听,像是有人在拌嘴,有个嗓子格外尖细的,却是个男人的声音,张大了嗓门儿道:“涂水堂里里外外的谁不知道卢九原她师傅往外出去偷人,给咱们园子惹了一身的骚,自己几斤几两还没掂吧清楚呢,卯足了劲儿的想勾搭曹家铺子的掌柜,死了还不算,如今这匾都敢正大光明的送进来了,是生怕咱们不知道她师傅在外头还有个姘头,就这点子皮毛功夫班主就让她上去唱杨妃,这是打谁的脸呢?!”另一个声音弱弱的姑娘在一旁忙劝道:“师傅都说了,九原这些日子以来功夫练的扎实,几个师叔在一旁也听了,没挑出什么错儿,咱们技不如人,等下次再比过也不迟啊。”这本是安慰人的话,谁料那人听完之后倒更气了,咬着牙恨恨道:“还不是师傅跟罗老板偏心,嘴上说着歇戏让咱们来演,结果倒好,上台露脸的机会全给了卢九原那个没爹没娘的小杂碎,叫她抢咱们的戏,我一看见她跟她那只不咽气的猫就来火,恨不得一块儿扔到炉子里给活活烧死…”“师哥你小点儿声,这被人听见告状咱们可是要挨板子的,我估摸着这会儿台上也快唱完了,咱们赶紧回去吧,回头师兄们找不着人又该罚咱们了。”说着便把人拉着一边走下来,姚庆章往柱子后边闪了闪,等两个人走远了才出来,心里想着他们说的九原跟刚刚那个女子提到的应该是同一个人,正纳闷之际,姚庆云却突然抱着一只狸花猫从他身后窜出来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哥,我在这儿呢。”
姚庆章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拉着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教训道:“路都不认识几条就敢一个人在这园子里头瞎逛,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知道要回包厢里来,我呀,真该一个人悄悄把人带回去,等你玩够了出来就等着哭鼻子吧你。”姚庆云拿鼻子哼唧了一声,顺势回顶他:“谁让你跟门口那群人叽叽歪歪半天的,我又不认识,再说了,我溜进来之后也是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的准备把这只小猫扔到湖里淹死,还好我冲那人喊了一声,那人丢下猫就跑了,不信你摸,这猫现在身上还是湿的呢。”姚庆章伸出手去碰,果然还湿着,想起方才在后头听到两人说话,只觉得身上寒浸浸的,回去的路上一边叮嘱妹妹下回不许乱跑,一边还往蔷薇架子的方向看了两眼,还是空荡荡的。
姚庆章回去的时候底下还闹哄哄的,方才那半出戏已经落幕了,新排的这一出是老戏失街亭,他平日里不爱看这些个谋略打杀的戏码,便百无聊赖的盯着台上发起呆来。姚庆云手里抱着猫,见他心不在焉,手上的扳指套上又取下来,反复如此,便想逗他,于是将盘子里的胡豆拾起来一个往他的头上扔去,谁承想没砸中姚庆章,反倒扔偏了手,一下子落在了那马谡的胡子上,一步一晃的半天也没见掉下来,台下唏嘘声乍起,以为是哪个同行班子来砸场子的,姚庆章心内便有些不妙,回头见妹妹把脸别的老开,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就知道定是姚庆云又闯了祸,只好站起身拿了杯茶朝台上方向敬了敬,再探回身时一眼便瞥见那斜角的包厢里坐了一男两女,一个被遮住了,另一个是他方才在门口见过的那个小少爷,而他对面的女子虽只看的到半个侧脸,轮廓却已足见标致。
姚庆章倒是常来,这园子里的人也都是熟来熟往的老听客,今晚台下坐的人,他几乎认得一半。可这桌从头到尾他都脸生的很,看样子也并非寻常门户,便让司机出去跟外头跑堂的打听了一嘴,回来一交代才知道,原来对面那位是泉霁斋冯致冯老板的夫人,梁晋。中秋之夜,是冯老板提前订了位子,方便三姐弟一块儿过来听戏。泉霁斋他知道,北平最拿得出手的古董店,都是些好东西,好玩意儿。往年父亲过寿便是他差人,从这家买来的南宋的白描松石图,花了他不少钱,只是没想到今日瞧见的居然是老板娘。
台上最后一出唱完,姚庆云已是困得睁不开眼了。姚庆章把妹妹背上车,顺道开去了澹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