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裂(第一章)

一、刺杀

夏国,天兆三年,灾祸频仍,天下州府大半或涝或旱,稼穑绝收,而官吏催逼税费如故,民不聊生,逃亡流离者众多,流民跨州越府者如潮水一般。忧于时局的州府官员和京官上书天子,如泥牛入海,没有半字或半言诏示。朝野皆知,当今皇帝沉长生不老之术,自三年前改元天兆始,于九重禁宫之中,与一帮巫医、道士日夜修炼丹药,疏于朝政,即便是当朝宰辅,十天半月也难得见圣颜一面。朝廷军政大事皆由中人奏传,因此宦官势力更是嚣张,横施权柄。朝臣皆屏息敛声,明哲保身。有识者皆知:天下将乱。且说青州属地曹城,多山陵少耕地,民风粗悍。谁知连年风雨调顺,频至丰捻,牛羊布野。因此,流民辐辏,平整宽阔的官道上,肩扛手提、扶老携幼、衣衫褴褛的饥民如潮水一般赶往曹城。当地豪杰趁机招纳身体强健的男女为奴婢。官吏或贪于富裕流民之财货,或垂涎年轻女子之美色,任由流民们进城游逛觅食,然后设计敲剥,百试不爽。流民中的狡黠之辈也多与官吏勾结,充当掮客或通风报信。于是颇有一些流民铤而走险,盗抢,乃入室杀掠时有发生。于是,城内外士绅上书刺史,恳请驱逐流民出境。不料,次日刺史府传出消息,说刺史暴毙而亡。至于怎么暴毙,谣言不胫而走,说是这昏聩老货新纳了流民首领进贡的两位年轻美姬,夜来做新郎,皓齿蛾眉,伐性之斧,温柔乡里竟做了鬼。人们又猜测两位美人大概也教城尉一网捞去了。

于是,众人请城尉出来主持局面,城尉并不严守城门,在州衙广场立了十来根碗口粗的一丈来高木柱,每日抓了一些游民鞭挞示众。而城里嚣嚣如故,城内外的土著们颇为惶惶,只得等待新刺史到来。

这一日辰时许,繁华的棋盘街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两侧林立的铺面开门迎客,挑起的幌子在晨风中摇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过,人群纷乱,往两侧闪开,一对骑兵疾驰过来。人们看时,城尉凶狠的横肉脸一闪而至,手里的马鞭只顾往左右啪啪猛抽,躲闪不及脸上身上早着了。一个先导的士兵怒喝:闲人闪开,今日静街也。骑队一溜烟儿往城东门而去。

 少时,州衙衙役指挥着一群杂役扫洒棋盘大街,一直出城东门到驿道。棋盘街中心的馆驿杂役明显忙碌起来,杀猪宰羊,洒扫擦拭。很明显,大人物将至曹城了。

午时,城尉跟城中文武、当地豪绅在驿站的院落苦等,初时在长廊里穿戴齐整,时间稍长,天气酷热,一个个脱帽宽衣,蒲扇狂扇。城尉焦躁地走来走去,用帽子不停地扇风,一个不长眼的杂役打眼前过去,他抬起一脚踢翻在地:蠢猪奴!杂役骨碌翻身,捂着肚子龇牙裂走跑开了。士卒们都远远地避着城尉。

太阳偏西,探马第五趟回报,新任刺史一行在离城四十里的鸡鸣驿打尖歇息,尚不知何时启程。众人一听,都泄了气。探马跑得浑身汗透,跑到井边打水饮了两口就举起往头上浇下去。城尉皱着眉头,喃喃自语:难不成还要鸡鸣驿去恭迎。

豪绅中有人走过来,冲他一拱手:陈城尉,愚见以为刺史定是避开烈日,等凉爽时再赶行程。只消教探马在鸡鸣驿候着,等刺史一行启程,飞报我等。我们出城迎候也来得及。

城尉一看非是旁人,乃是当地第一豪族黄靖之的管家黄辅臣,字扶佑。这位黄财主不住城内的黄府,只住城东南十里的黄云谷,平日往来应酬皆是由这位管家出面,虽曰管家,阖城官吏豪绅谁敢小瞧。当下城尉汗津津的肥脸上挤出笑来,拱了拱手:扶佑兄,下官唯恐怠慢上官。

黄辅臣笑道:我等恭候一个多时辰,水米未曾打牙,哪个不是汗透重衣,饥肠辘辘。再苦等下去,只怕到时见了刺史各个精神萎顿,或有昏倒于地的,岂不大煞风景。

众人见他出面,皆围拢过来,连连附和:是呀是呀,扶佑兄机谋出众,言无不中。

城尉皱着眉头,点点头:有理有理,下官难怪如此心慌,原来是饿得。

太阳沉落西山,山顶被晕染的猩红。城东门二十里驿道边上的长亭内早摆好宴席,各色酒肉蔬果。城尉率领一干人马一字排开,往东张望。近岭远山渐黛青色,山脊蜿蜒,恍如游龙。

众人等着,耳边铺天盖地的蝉鸣和虫蛙叫声。等得心焦,只听得一阵徐徐得马蹄声,一行人马影影绰绰地这边来。城尉顿为一震,整理衣冠,脸上早堆满笑容。众人如同梦醒一般,悉悉簌簌动起来。

不一会儿,十数匹马前后簇拥着一架马车徐徐走来。城尉抢到前面躬身施礼:下官曹城城尉陈十三恭候刺史上官。

马队停下来,车帘掀开,一张横阔的脸露出来,把陈城尉上下打量一番:因何不去鸡鸣驿迎候!

陈城尉一愣,支支吾吾:下官..午时

黄辅臣见他窘迫,便上前躬身施礼:回禀刺史,依例再此恭迎上官,朝廷制度,若是僭越,怕对刺史有碍

刺史瞥了他一眼,扭头转上陈城尉:他是何人?

陈城尉:他是本地巨族黄府管家…

没等他说完,刺史大怒:嘟,大胆刁奴,他姓黄的偌大架子,打发一个下人来糊弄俺。俺一路探得,你等官商勾结,贩卖私盐,鱼肉小民;你等自难民手里盘剥了多少财货美色,待我查明,一一奏报天子。他带来的随员端坐马上趾高气扬,洋洋自得。

前面一个冷笑道:俺家大爷从前在中尉府当差,眼里可是不揉沙子。

陈城尉呆若木鸡,其余文武似乎被骂得找不着北。

黄辅臣不慌不忙,知道这是太监敲竹杠的路数,当即微微一笑:刺史一路风尘辛苦,且息怒安歇,慢慢查明我等所为不迟。阖城百姓苦等刺史主持大局,如今大驾已到,谁不喜欢!我等早就给刺史备下一份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说罢从衣袖里拿出一份礼单递给陈城尉。

陈城尉慌忙上前几步到车前递给刺史。

刺史见了,转怒为喜:你等既知高低深浅,俺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看罢,把礼单塞在袖内。

陈城尉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下官等在亭内备下酒食,请刺史歇息。

刺史看了看左右随从:俺们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车夫稳住马,刺史躬身从里钻出来,陈城尉欲上前搀扶,刺史摆摆手,片腿跳下来。

陈城尉谄媚道:刺史好身手。

刺史哈哈大笑:这有何难,咱从前是给王中尉驾车的。

陈城尉立刻露出敬畏的神情:王中尉!上官手眼通天…

刺史嘿嘿一笑:你等乡野小吏,见过甚么?教众人前呼后拥进了亭子。陈城尉带来的士卒照料马匹不提。

刺史居中而至,随从左右相陪,陈城尉、黄辅臣等只得两边侍立。刺史与左右无视桌上酒食。陈城尉欲把盏,刺史摆手止之。

良久刺史望着陈城尉:城尉,俺们一行夜来如何安顿。

陈城尉拱手道:州府已收拾静洁。

刺史皱眉:你等前任孙老儿俺也认得,寻的是俺恩主王中尉第三个螟蛉假子的门路,他在京中俺恩主的府门也不叫他进去,俺们一辈的谁瞧得起他。况他又横暴死了,太晦气…

城尉忙道:馆驿也颇宏阔,上官可暂居,待我等商议给上官另建府邸。

刺史颔首,漫不经心又问:俺一路听闻六年前孙秀作乱兵败之际,把搜罗得来的财宝秘藏,绘制一图由心腹看管。近闻曹城有人知晓藏宝图的下落,你们可曾听闻。

陈城尉大惊,踌躇半晌不敢作答,抬头望着黄辅臣。

暮色茫茫,早有人点好灯球火把。

黄辅臣拱手道:孙刺史在时也曾追查,不过是一无赖醉汉欲危言惊人,胡编乱语;其后以讹传讹,谣言不息。想孙秀被朝廷各路大军围困,正欲用财货募勇士突围,岂能顾及许多。

刺史点头:俺恩主也曾风闻,他老人家定不当真,不然何不嘱咐俺追查。

黄辅臣:天色不早,请刺史大人进程安歇,城尉早已备下酒宴。

刺史点头,对黄辅臣甚是满意:你随在我左右吧。

于是众人上马启程,刺史也不坐车了,骑在马上。一路灯火往城进发。

途中,刺史问黄辅臣:此间有何娱乐。

陈城尉答:教坊司歌妓随刺史差遣

刺史笑:咱在恩主府门走动,天下各州府进献的歌妓、乐工、杂耍百戏也曾观看,便是京城教坊司也看不下眼去。

黄辅臣笑道:偏野之地如何跟京城相比,只是最近曹城来了一歌女,善弹琵琶,曹城士绅竞相邀请。已命她夜间待席。

刺史笑:想必是个绝色佳人

黄辅臣摇头:身量窈窕,言语温柔,只是绝色尚未可知?

刺史来了兴趣:是个半老徐娘?

陈城尉抢答:这娘们总是黑纱颜面,看不清面目。

黄辅臣道:唯此,倒是风靡全城。

陈城尉道:上官来了,料想今夜可以一睹真容。

刺史哈哈大笑。人马游龙一般徐徐进城。

   刺杀2

 入夜,曹城繁华的东西两市并不关闭,本朝条例,入夜便闭城宵禁,百姓不得随意上街聚集,年久禁弛,就像衣食车马,商贾多僭越,官民皆以为常。两市灯火莹煌,两侧都是各色酒肆杂食,人流不息。

单说东市一间专供走卒贩夫下等人的酒肆,位置偏僻,座头粗糙,供有劣酒和煮熟的牛羊内脏,因为价廉量大,深得穷汉们喜欢,因此每夜必客满。三五文钱打几两酒,配上几段羊肠或几块牛肝,胡吹海侃,忘却许多烦恼。穷汉们也不正经就坐,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或蹲伏在凳子上,或立于桌边,一会扭头跟甲搭腔,一会扭头冲乙喊话,嗡嗡响作一片。

中间有个老汉喝得高兴,稀疏花白的胡子随着脑袋晃动着:诸位,诸位,你等说的都不对,新来的刺史是个大肚汉,可不容易喂饱。

老汉旁边的黑汉不以为然:有何稀奇,如今做官的哪个不走宦官得门路,下了本,到任哪有不狠捞的。

另一个故作神迷地说:俺有个相熟得在馆驿作杂役,说是拣了勾栏和教坊最出众的歌妓去伺候。

黑汉插话:这算什么,俺听说蒙面琵琶女也去了。面纱怕是要揭下来。可惜我等没这眼福。

一个喝得醉熏熏莽汉喷着酒气瓮声瓮气道:俺跟城尉相熟,俺要进馆驿易如反掌,你等一说,俺倒想瞧瞧这个琵琶女,看她如何惊人。众人一看,原是在两市混吃赖喝的闲汉任十八。皆把扭向别处。任十八见遭轻视,拍着桌子大叫:大爷今夜教你等见识见识。

黑汉忍不住打趣:老兄今夜能进馆驿,明晚俺们情愿凑钱请你去广德楼吃一席面。

任十八正待夸口,却见众人都往门口看去,连忙扭头。门外进来老少二人,老儿高瘦,一手拄着竹竿,一手扶着前面一十四五的少年,两人都着青色粗布衣,老儿两目无神,手臂枯干,青筋毕露。这孩子倒显壮实,走动起来 ,鼓鼓囊囊的口袋叮当作响。

酒保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要饭没有,出去,出去!俺这是有本买卖。

少年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抓了一把,伸手到跑堂的眼前,这是什么。

酒保侧身往里让:恕我眼拙,谁不识钱大爷,里面请。

少年领到老儿往里挑里,座头已满,少年走到中间一副座头,往桌上撒了十几文钱。

桌边几位慌忙抢夺,让出一座来。

少年冲酒保喊:好酒好肉尽管上来。休问价钱。众人好奇,都把这爷孙瞧着。

酒保摆上酒肉。老儿也不谦让,倚了竹竿,一手端酒,一手拿箸,一口酒,一口肉,筷子奇准。

少年却并不吃喝:爷爷,这等酒食如何吃得,依我,且去馆驿吃香喝辣。

众人觉得好笑,哪来的小儿,好大口气。

任十八挤进来,翻眼皮道:小儿哪里来的,馆驿岂是你说进就进。

老儿并不搭腔,若无旁人只顾吃喝。倾刻间,放下碗筷,看了看任十八,冲少年点点头。

少年会意。掏出一把钱堆放在桌面,站起来往外走,老儿一手扶了少年肩头,一手抄起竹竿,爷孙两个往外就走。

任十八等跟到门口,少年忽而回身望他:俺爷爷爱琵琶,老兄若能带我们进馆驿,必当重酬。

任十八暗思,这老少想必是外来饥民,且应下来诓入暗巷,打翻了夺得钱货,有何不可。因此,连忙点头:当班衙役都与我相熟,只要肯花钱打点,便是堂内设一席与刺史同饮又有何难?

当下任十八头前带路,引着爷孙二人拐入一条偏僻小巷。

夜阑人静,琵琶声飘飘摇摇转来。

任十八捏拳正欲算计爷孙,腰里一麻,半扇身子动弹不得,老儿用竹竿随意戳了他一下,欲喊叫时,少年伸手在他下颌一扭,咔嚓一声,下巴卸下,喊叫声出不得喉咙。少年拽着他的衣服,老儿用竹竿顶着他的后背, 任十八身不由己,脚不点地,一捆烂草一般飘忽着往馆驿方向。

馆驿大门口高悬大红灯笼,十几士卒和力役手执刀抢设岗,歪歪斜斜地站在台阶两侧,嘀嘀咕咕地怅怨,想来劳碌一天,什么好处却没落着。月色昏黄,大门两侧的树木影影幢幢,鬼魅异常。那老少二人夹着任十八隐身在树底下。

少年望着老者:师傅,我们翻墙而入。

老者摇摇头:算不得本事。大门直入方显你所学。

少年:待我去将岗哨放倒

老者冷笑:只知用力,一莽汉而已,做不得刺客。

少年挠头沉吟,如猛兽潜行至靠门口的一颗树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撒向台阶下的光亮处,捏着嗓子喊:刺史赏赐你等买酒。又洒了几把,哗哗作响,撒了一地。岗哨们见钱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哪管其他,蜂拥下台阶争抢。

老少二人夹了任十八从容上台阶进了大门。穿过垂花门,门廊上挑着灯笼,照如白昼,院里并无一人,杂役们辛苦一昼,此刻都躲房内歇息或偷食。内院传来阵阵哄笑声和歌舞声。三人大剌剌往内径入,院内有几个杂役倚着柱子往里听。少年向前去拍了拍其中一位的肩膀:城尉教俺们爷仨杂耍,却不管酒食,俺们都空着肚皮呢。

杂役往里一指:你们往里去吧,说不定大爷们一高兴就重重有赏。

三人往里去。三门有四个士兵把手,背着弓箭,挎着腰刀,不时往内探望。听得院动静,转向三人喝道:干什么的

少年上前嘻嘻道:给大爷们杂耍。

士兵:陈城尉未曾吩咐。伸手便欲抽刀,少年揉身而上,攻击要害之处,迅疾如风。顷刻便杀死四人。扑倒阶下。

老者皱皱眉:尚欠火候,拖泥带水,不够利落。

堂内,几支巨烛把屋内照如白昼。往里望去,当中波斯地毯上几个歌妓正在鼓舞,白色罗裙如碟翻飞,雪肤花颜令人目不转瞬。阶下一皮墩上坐着一丽人,黑纱掩面,青色罗裙,怀抱琵琶正在弹奏。正堂设一席,刺史居中而坐,两侧是其余人等。刺史的目光一直没曾从琵琶女身上离开,余人也是入神,谁也未曾留意门外冷森森的目光。

一曲终了,歌妓们随节奏收拢。

刺史放下酒杯,望着琵琶女:你可摘下面纱,陪着俺喝上一巡吧。

随从附和:把大爷伺候好了,管教你吃香喝辣。一个随从端起酒杯起身离席,奔向琵琶女,欲意用强。琵琶女起身,并不慌乱,待其近前,身形一转,随从扑空,翻滚于地。众人哄堂大笑。另一个随从趁着酒兴也冲过去。两个醉汉围着琵琶女扑捉,但见琵琶女身形挪闪,舞蹈一般,两个连衣裙都沾不上。琵琶女手不停歇,琵琶突然激越高亢,听着如摄去魂魄一般。

 两个手舞足蹈,丑态百出。

 刺史大怒,猛地把杯子一摔:贱卑竟敢捉弄俺们

 琵琶声止,两个随从狼狈回席。琵琶女向上颔首,从容道:刺史容禀,小女本非乐籍,家父乃礼部僚佐,酷爱音乐,因从小便请名师教我。原本止在亲属宴饮前献技,不想中贵听闻,欲强纳我为妾,我父自是不允,中贵便百计陷害,投入诏狱,逼我就范。我以死抗拒,中贵也无计可施。便和我立一约:我需以黑纱掩面各处演奏,不可于真面目示人,一年为期。如约则可救父,失约则父女皆亡,凡目睹我真容者中贵必剜其双眼。

刺史听罢踌躇,中贵气焰熏天,穷奢极欲,酒足饭饱之余寻奇猎怪。但转念一想,最有权势的不过两三个人,其中一个便是俺恩主,当下胆子便又壮起来。

大胆,任你如何巧言,休想骗俺,俺在中尉府当差多年,未曾听有此说。

众人附和:快摘去面纱,休得敬酒不吃吃罚酒!

刺史:俺自来扯你面纱,看何人前来剜我双眼。站起来下走下台阶。

忽地一黑影突入。一道白光射向刺史。惨叫一声,胖大的躯体扑地到底。

堂内一阵慌乱,众人起身望墙柱之后躲闪。

任十八立于堂内,握着钢刀如泥塑一般,忽然似乎醒来,转身往外就狂奔:不是俺,不是俺

黄辅臣镇静下来,冲陈城尉喊:快拿刺客!

陈城尉如遭棒喝:抽到冲出去。

良久刺史的随从刺史身边,双目上插着两支飞镖,已经气绝身亡。

众人慌乱欲逃出大堂。黄辅臣抢前伸手拦住:诸位且耐坐,须城尉回来再做定夺。

 过了半晌,陈城尉并七八个士卒押着已经被打的头破血流的任十八进来。

城尉恢复狼狠的表情,走到琵琶女跟前:你脱不得干系,随我去监牢,待查明再来说话。

             黄云谷(1)

黄云谷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说是村落,实则城池。黄氏一族数百人居此,往常便招纳亡命、家丁健奴是数百人。贩卖私盐、开设赌场勾栏,酒肆药店,无所不为,良田千顷,牛羊成群;结交官司两面,势力盘根错节。乃曹城第一豪族,当地官民谁不敬畏!近来又有数百身强力健的难民来投,因此更显兴旺。

族长黄靖之深居简出,曹诚一般人等罕见其面,然家族大事皆由其运筹定夺,黄族并非世家,祖产无多,从他手才开始发迹。黄靖之壮年曾在幽、并等州为牙将,据传他四十岁那年携了家眷回乡。他对自己的过往极少在人前提及,黄族人也是讳莫如深。回乡后既不在城内置产,也不依乡里而据,精心择了这么处山野聚族而局。

黄云谷,外间看来与普通村寨无异,实则如城防精心构筑。黄靖之身长七尺,鼻直口方,目光锐利,性严整,有威仪,不似一般富有家资的财主沉湎享乐,一直保持军旅习性,勤勉简朴,每日弯弓走马,演习武艺。六十之后,事务交由后辈打理,渐隐幕后。不过近来一两个月却是一反常态,令家中事无巨细必禀明而行。

这日天色微亮,他便令管家黄辅臣召集左右心腹之人在密室会议。众人素知家主深谋远虑,如今又苦心竭力,都觉得必有大事将至。

屋内尚暗,黄辅臣把灯掌起来,黄靖之居中而坐,两个侄儿黄棣、黄槐相约而至。两个乃是家族中出类拔萃后辈,对这位叔父极为敬畏,进来躬身施礼,侍立一傍。黄靖之摆摆手,坐吧。两个在两侧坐下,他们素知叔父脾气,厌恶他人抢话。因此安心等待。外间响起一阵噔噔沉重的脚步声,旋即,两个黑凛凛的猛汉进来。黄辅之冷峻的脸上露出难见的笑容。这是他五年前招纳的张归仁、张归霸兄弟俩,曾在孙秀麾下为将,勇悍异常。黄靖之待之甚厚,每得财货美女皆先由两人先拣。两人替他招纳孙秀残部,尽是一些百战之余,迅疾剽悍。由两个统领,黄族子弟未免嫉妒,时或在族主耳边谗言,黄靖之于是在校场聚全村上下,当众怒责鞭挞之,并逐出黄云谷。

他异常严厉地告诫族里得后辈子弟:你辈少不经事,坐享富贵,但知仗着家族势力在曹城招摇跋扈,一旦临事,若无心腹之人报效,任人宰割而已。有再敢对张氏兄弟及麾下勇士不敬者,一律逐出。自此,族里子弟皆收敛,老老实实跟着外姓一般出操训练、当差效力。

张氏兄弟由是感激,愿尽死力。两个冲黄靖之叉手行军礼:主公有何吩咐。

黄靖之呵呵一笑:看到你们,我心方安,先坐下来。

黄棣黄槐联也连向两个拱手:两位将军请。

黄靖之冲管家微颔首:辅臣,你也坐吧。黄辅臣是他从军中带来的亲随,本不姓黄,因为家主信任喜欢,便入了族,委以心臂重任,黄族上下莫敢轻视。黄辅臣在末座坐了。

黄靖之行事一贯雷厉风行,杀伐决断极为果断。这时看去却有几分忧心。

你们五个都是我心腹之人,你们观我平素可有犹豫畏惧之时?说把,他把目光望着他们。

    黄棣拱手道:叔父一向果敢,何曾畏首畏尾。

黄槐:我等愚顿,做事不周,让叔父操心。

黄靖之摆摆手:你们且说当今形势如何

黄棣:曹城不过偏远州县,便是两任刺史横死,无我家并无瓜葛,便是朝廷查下来,也牵连不及。

黄靖之听吧,沉吟良久,叹了口气:阿棣、阿槐,你们乃族中才俊,目光所及不过曹城,最远不出郓州。我所虑所谋者直达京城、远至漠北。不过一二年天下必有大变,处置失宜,家族覆灭。

黄棣黄槐大吃一惊,仍是不明所以,不过历年叔父所说所谋的事后皆被验证。张氏兄弟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只待吩咐。

黄辅臣跟随家主多年,颇能猜出几分。

黄棣站起来拱手:还望叔父教我等

黄靖之:日后你们跟着学吧。有几件事你们速去妥善办理。

五个站起来领命,黄靖之也站起来,走到黄棣黄槐面前:你们两个去把曹城所置产业一律变卖,凡我族子弟一律召回,不得在外招摇。两人不解,也不敢问,但只能领命而行。当即抱拳退出。

黄靖之走到张氏兄弟面前,手扶其背:我阖族性命都交给二位将军了。

张氏兄弟叉手:敢不尽力?

黄靖之:以前不宜与四周村落异常,今日不同往事,将军速修筑内外墙壁。内围都是可信任之人,外围安置新附之人,外围之人不得随意进入内围。演习军马,一如战时;速购马匹兵器。黄靖之顿一顿,意味深长地说:派精明探马监视三十里外的康家堡。

两人一惊:我们与康延人素无仇怨,若知我等监视,必然怀恨在心。

黄靖之捻髯沉吟:不可不防!

两人叉手:得令!转身腾腾出去。

黄辅臣走到家主跟前:主公是不是担忧少主

黄辅臣说的少主便是黄靖之的独子黄棠,两年前进京去博取功名,去年进士落榜,遂想在禁军谋一个职位。

黄靖之:你随我多年,我的心思唯有你能猜出几分。

黄辅臣:少主聪明勇武,必能随机应变。

黄靖之:京城是非之地,一旦差池,为祸不浅,速派心腹可靠之人快马进京,叫阿棠速速回来。

黄辅臣点头称是

黄靖之看着他,徐徐道:城南破庙里的那个老书生你可记得。

黄辅臣奇怪:那个狂生,主公还记得他,去年七八月间老爷屈尊去看他,他居然赤膊相见,言语傲慢无礼。

黄靖之:你亲自去请他来,曹城可谋大事唯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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