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倌(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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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丢了魂儿似的,喝醉酒似的,抽大烟似的,羊倌湿漉漉的窝在稻草堆后面。放养的缓坡上,羊倌的百头羊——不多不少一百头羊——啃食青草。

因为全都湿透,毛发温顺地贴在身上,使得这批山羊都如瘦猴一般。上游卸下来的山洪直到上午才算消停,书记招呼了餐饭,酒足饭饱之后才领着小老头西山上看羊。

按照吩咐,羊倌就这么远远躲着,他只能看见小老头依旧兴高采烈,瞅着羊屁股又是踢又是摸。不多时,全村老少爆发热烈的呼喊:

    "哦——"

    书记这时候远远地跑过来,羊倌起初看他只是饱满的一枚圆点,走近了才瞧见满脸就像裂开的石榴,嘴巴一张一合。羊倌什么也听不到,却看清楚了书记手上抖动着的,粉扑扑,哗啦啦,一沓钞票。书记狠狠把钱塞在羊倌怀里,紧接着挥舞两副手指头都不够用:

    "卖了卖了全卖了,果然是镇上羊蝎子城的大老板,阔气!"

    "我的羊丢了......"

    羊倌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书记,然而这并没有妨碍书记继续说话:

    "羊蝎子城!知道么?你羊倌儿这百十头羊——"

    "一百头,"羊倌不合时宜地纠正书记,"我的羊丢了一只。"

    "一百头?"书记斩钉截铁地说,"一百头也不够镇上吃一天的!"他接着说,"全宰了!"

    起初是三两头地杀,到后来五头十头一并宰:

    "讲道理,大伏天吃羊肉不见得滋补,可架不住镇上的夜市热火朝天啊!烤全羊烤羊排烤羊腿手抓白条,镇上的可不个顶个会吃?"

圆乎乎的羊蝎子城老板说着话就把狭长的片儿刀攮进羊脖子,那些蠢羊咕嘟几口血沫子就死了。羊倌无动于衷,神态倦怠,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从山谷之中,传来"咩咩"的怪响。

他接下书记的钱也不走,就抱着仅剩的那只羊崽子,看城里人一头一头宰杀自己的羊,怀里小羊虽然还没开始吃草,但也嚼着嘴巴子,像是倒仓,末了一天,它正钻在老母羊肚皮底下嘬奶,刀子就捅死了母羊。

    羊蝎子城老板抄着一双黏糊糊,血淋淋的手递给羊倌又一沓钱。羊倌没有接,弯腰去把母羊肚腹下面的小崽儿拽出来。城里老板摸不着头脑,客气地说:

    "明年还上你家牵羊!"

    羊倌已经转身要走。

    "还有你的钱呢......"

    羊老板只好拣一块石头把钱压在桌子上,再跑道院子里,看那羊倌神色黯然。

    "老板,我的羊丢了。"

    他披着早先那块羊皮,从偏所走了。

    关于"东山羊赶到西山去"的故事基本就是这样。事后,上头依照千头养殖规模拨了扶植款,书记如约给羊倌儿牵来又一百头小羊,顺带修盖羊棚,屯下三千七百斤豆杆过冬。

打那以后,村上但凡提到羊倌这个老光棍儿,无不是"啧啧啧"咂摸嘴:大家谣传,说他羊倌儿发大财,吃喝嫖赌抽,撂下一窝棚的小羊咩咩瘦似马猴;说他羊倌儿长气派,砌砖盖楼娶寡妇;再说他钱财面前昏了头,丢了庄户人的本分......

    而我们呢?我们每天所能看到羊倌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数羊。

    听说只有县城省城的有钱人,只有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才数羊,可他羊倌儿数个什么劲呢?天亮到天黑,越数越精神。说实话,他这几头羊,就连村上刚上学的铁锤,铁蛋和王二憨都数的一清二楚:

    "一百只,"他们冲羊倌喊叫,"一根油条俩鸡蛋——一百!"

    可这家伙还是袖着两手,臂弯里盛着他的小羊崽子,检阅部队一般,一五一十数过去:

    "......五......十七......六十八......"

    等到这一天的羊数完了,羊倌再一次沮丧起来,

    "少一只......"

    他在嘟囔。他把羊扔掉,再从铁丝上取下干羊皮。

    "少一只羊......."

    他回头冲我们解释:

    "我丢了一只羊。"

    我们就告诉他说我们知道了。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将是羊馆儿留在村子里的最后一句话。没人搭理,他就独自朝前走了,我们站在村头猪圈上,看他穿过竹林,翻过土丘。

他披着那身灰白羊皮走走停停,越走越远,越走羊馆的脊背越躬得厉害。似乎是累得够呛,我们终于望见他伏下身躯,手脚并用,缓慢挪动。天色已经很暗,羊倌就变成一个灰点点:

    "羊倌儿也变成羊了吗?"

    小孩子总是快活,于是大家笑,笑声咯咯咯——咯咯咯,听!这个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好像遥远的羊倌吧唧嘴吧,类似反刍的细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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