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胡

作者:冉尔

1 抢亲

烈日炎炎,山道上暑气蒸腾。

骑在马背上的封老二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条丝帕。

他用冷白修长的手指捏住丝帕的边缘,沿着额角轻晃一圈,收手,再将被汗打湿的丝帕重新叠好,塞回了口袋。

“二爷,去车里等吧。”封老二身后的下人同样骑着马,胸前挂着滑稽的红花,一边劝,一边心惊胆战地瞧他的腿,“天儿太热了。”

“再等等。”封老二扶正了帽檐,拍了拍身下不停嘶鸣的骏马,“时辰快到了。”

“去车里等也成啊,白少爷的轿子来了,我就喊您。”

“我自己的媳妇儿,你来接?”封老二余光一扫,下人瞬间噤了声。

说话间,山道尽头飘来稀稀拉拉的喜乐,封老二循声望去,只见尘土飞扬,是送亲的队伍。

男人勾了勾唇角,从口袋里取出一副金丝边眼镜架在了鼻梁上,身上的匪气瞬间消散。

封家的二爷长相俊美,身形修长,镜片后狭长的眼尾还有一点揉进皮肉的泪痣,再套上笔挺的军装,模样斯文,气质儒雅,如果胸口没有那朵碍事的大红花,活脱脱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样。

坑坑洼洼的山道上走来一支无精打采的送亲队伍。

下人擦着汗,惊喜地喊:“二爷,白少爷的花轿来了!”

封老二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低呵了声“驾”,根本不用提醒,直接骑着马直奔而去。

前行的队伍被拦住,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

“这是……这是封三爷讨的媳妇儿!”扛着嫁妆的伙计壮着胆子喊,“快让开!”

封二爷尚未开口,他座下的马先不耐烦地扬起了前蹄。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拦?”下人赶过来,掏出挂在腰间的腰牌,往众人面前一亮,“这么大一个‘封’字,你们看不见?”

那确确实实是写着“封”字的木牌,由编成股的红绳拴着,下面还坠着细细的金色穗子。

封家的名号在金陵实在太响,不过是一块腰牌,原本懒散的队伍瞬间打起了精神。

领头的媒婆原本已经掉在队伍末尾,趴在小毛驴上打瞌睡,隐隐听见一个“封”字,猛地惊醒,拽着毛驴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来,人影都没看清,先扯着嗓子号丧:“封三爷哎,您可算来嘞!”

她靠着毛驴,甩着丝帕,把途中遇到的大小事宜浓墨重彩地说了一通,最后小心翼翼地问:“您不是悔婚了吗?”

封二爷闻言,眼皮子抬了抬,双手捏着缰绳交叠在身前,目光粘在人群正中的小轿上,笑得意味深长:“我这不是来了?”

媒婆松了口气,笑逐颜开:“我就说流言蜚语听不得。这白少爷虽然流落风尘成了花魁,可他卖艺不卖身,干净着呢!”

封二爷敷衍地点着下巴,抬手对身后的下人做了个手势。

下人会意,扭头吹口哨。

天地间瞬间沉寂,宛若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紧接着地面上的石子开始微微震动,闷雷般的轰鸣由远及近。

媒婆面色一白,捂着心口躲在毛驴后,嘴里念叨着“善哉”,还把袖管里藏着的佛珠拽出来,神经质地转。

封二爷是带着警卫队来的。

训练有素的警卫员迅速接手了送亲的队伍,连塞着白少爷的小轿都由他们扛起。

封二爷端坐在马上,明明警卫员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他依旧有些不耐烦,还把鼻梁上的眼镜取下,用丝帕细细地擦,眼角的泪痣都藏在了眼角浅浅的纹路里。

“二爷,好了。”终于,下人凑上前来,“都换成了我们的人。”

“成,走吧。”封二爷满意地将丝帕叠好,再次塞进口袋。

浩浩荡荡的队伍眨眼间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媒婆靠着毛驴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她身前凑满了抬轿的伙夫,都在问:“那真是封三爷?”

“要不然呢?”媒婆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看着警卫队走远,声音立刻大起来,态度也不甚恭敬,甩着帕子对着封二爷离去的方向啐了声,“呸,还封家人呢,翻脸儿翻得跟翻书似的,明明说了不娶,今天又土匪一样拦在道上抢亲!”

“万一不是封三爷,咱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罪过,什么罪过?没瞧见那块腰牌吗?除了封家人,谁敢明目张胆地挂在身上?”媒婆被胆小如鼠的伙夫气乐了,叉腰冷哼,“封家的大爷前些年死了,二爷是个不举的残废,就那么一个三爷定了亲,刚刚骑着马来的,不是他,还能是谁?”

“瞧你们畏首畏尾的样儿!都跟我回去领工钱,便宜你们了,明明没走到金陵,钱还是一样多……”

媒婆带着伙夫们渐行渐远,山道上再次陷入了骇人的死寂。

而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白鹤眠正在轿子里痛苦而疯狂地挣扎,手腕处滴下几滴黏稠的血。

他是真的被封三爷退了婚,撕碎的婚书还搁在家里的书桌上呢。

白鹤眠挣不开身上的绳子,气喘吁吁地倚着轿子发愣,他汗流浃背,火红的旗袍湿漉漉地粘在后背上,早起化的妆全晕开了,眼尾猩红,狼狈不堪。

更不用说磨破皮的手腕,被汗一浸,简直像火烧一般疼。

但他如今根本考虑不到这些。

鼎鼎有名的花魁半路被山匪劫走,怕是想不卖身都难。

白鹤眠面色一僵,捏住了藏在掌心里的雨花石。

他死活想不明白。

封三爷退婚退得大张旗鼓,说白鹤眠流落风尘,污了家族门楣,必不可再进封家的门。

他被冷嘲热讽惯了,婚事黄了就安安心心地当着花魁,今早却莫名其妙地被几个粗使婆子从床上拽起来,穿衣打扮一番,塞进了花轿。

白鹤眠自然是奋起反抗,可惜最后敌不过伙夫人多,被捆了扔在轿子里,一路晃晃悠悠地往金陵城去。

要不是半路杀出一队捡了封家腰牌,狐假虎威的马匪,伙夫难不成真要把他抬进封家?

白鹤眠不认为来接他的真的是封家人,直接在封二爷脑袋上安了个马匪的名号。

平阳落虎被犬欺,白鹤眠坐在轿子里干着急。他早已不是金贵的白家少爷,自家道中落,他过得不如普通的妓,若不是好心的熟客将他捧成了花魁,哪里来卖艺不卖身的好事?

扛轿子的人步履稳健,白鹤眠渐渐困顿,但他不敢合眼,生怕睁开眼睛,自个儿就到了土匪窝,再也逃不出去了。

他还想跟好心的熟客私奔,过神仙快乐的日子呢。

白鹤眠强打起精神支撑了几分钟,最后还是抵不过睡意,迷迷糊糊地合上了双眼。

骑马走在小轿边的封二爷勒紧了缰绳,翻身下马,示意扛轿子的警卫员停下,自个儿撩起沉甸甸的帘子,俯身凑了过去。

白鹤眠有副好相貌,要不然也当不了明艳动人的花魁。许是一路又受惊又被吓,他此刻小脸苍白,眼尾发红,湿漉漉的发梢粘在额角,看着就让人心生怜惜。

封二爷的眼睛微弯,伸手将白鹤眠抱了出来。

白鹤眠睡得沉,脑袋一晃,露出了纤细白嫩的脖颈。

路边的树上趴着蝉,精力充沛地嚎。

封二爷眼底刮起的风浪也在嚎。

风带了燥意,白鹤眠无意识地把脸贴在封二爷的胸口,像是嫌日光刺眼,脖颈深处的刺青也隐隐约约露出了头。

封二爷脚步微顿,目光粘在那一处青灰色的印记上,等蝉鸣声渐弱,才迈步往汽车里钻。

车一直跟在队伍的末尾,现在才派上用场。

封二爷将白鹤眠身上的绳子解开,伸手取了口袋里的丝帕,原想帮他擦拭伤口,很快又想起帕子已经脏了,便取了个水囊,将清水泼在了他的手腕上。

白鹤眠微微蹙眉,不舒服地轻哼,在封二爷怀里翻了个身,一条白花花的腿从旗袍的开衩处露了出来。

艳惊秦淮的花魁,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原本被捆着,白鹤眠身上的风情味儿还没散开,如今没了绳子的束缚,舒舒服服地趴在封二爷怀里,盈盈细腰便扭出了花样,明明什么也没干,偏生勾起人心底的火。

可他眉宇间并没有经人事的媚意,反倒笼着层懵懵懂懂的纯情。

两厢杂糅,怪不得他卖艺不卖身,照样勾得少爷小姐们飞蛾扑火。

火红的旗袍沾了水,湿漉漉一团,其间盛开着青色的花。白鹤眠连腿根都文了刺青,封二爷低下头,鼻尖上悬了汗,却无暇去擦。

那是朵牡丹。

封二爷觉得昏睡的白鹤眠在自个儿怀里热热烈烈地盛开了。

“二爷,前面有三爷的人。”旖旎的氛围冷不丁被下人的声音搅散。

封二爷一把拉住白鹤眠的旗袍边缘,将他露出来的大腿遮住:“继续往前走。”

“可是三爷……”

“无妨。”封二爷将白鹤眠抱在身前,微微一笑,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凌厉的光,“正好让他来认认人,总不能连自己的嫂子也不认识吧?”

2 洞房

下人缩了缩脖子,扛着枪的警卫员却明白了封二爷的意思。他们迅速整理了队列,将空无一人的花轿团团围住。

封二爷垂下眼帘,伸手撩开白鹤眠的裙摆,骨节分明的手在绸缎般的皮肤上来回抚摸,像是要把他腿根文的花摘下。

封二爷的手不像是摸枪的,更像是握笔的,他在白鹤眠的腿上“作画”,指尖沾着清水,在柔软的画布上来回游走。

天色暗下来,是一瞬间的事情。

夜风拂面,稍稍吹散了暑热。

连绵的火光从山脚烧了上来,封二爷的警卫队不甘示弱地打开了手电筒,对着迎面而来的队伍照过去。

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胸口也戴着朵花。

封老三骑着马,从队伍末尾阴沉着脸过来。

同样穿着军装,只不过比起封老二,封老三衣衫凌乱,纽扣都散开了几颗。

封家的人生得都不错,且祖上是文官出身,连封老二的祖父在旧时候,当的都是典仪的差,唯独到了他们这一代,才弃文从武,兄弟三人先后摸上了枪。

但封家骨子里的斯文劲儿是抹不去的。

就比如说话,封老三明明已经气到了极点,瞧见二哥的车,依旧掀了帽子,先行礼。

封老二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勉为其难地点了点下巴,算是应了那声“二哥”。

“二哥,人呢?”

“什么人?”封老二摇下了车窗。

封老三沉吟片刻,坐在马背上,用马鞭指着花轿:“人在里面?”

“谁知道呢?”封老二笑得意味深长,“山道上捡的。”

封老三的神情瞬间微妙了起来:“二哥,您抢我的人?”

“老三,说话要有证据。”封老二慢条斯理地反驳,“那轿子里就算真有人,也是我媳妇儿。”

“二哥!”

“时候不早了。”封老二像是没听见弟弟的话,移开视线,“回家,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封老三急怒攻心,深吸了几口气,狠狠地甩着马鞭冲到花轿边,抬手就把帘子扯了下来:“鹤眠……”

轿子里哪有什么人?

封老二将一切看在眼底,放在白鹤眠腰后的手往下滑了几分,继而攥着柔软的臀·瓣用力一捏。

白鹤眠难受地颤颤,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封老二低声笑:“冤家!”

说的自然是怀里的白鹤眠。

封老三寻人未果,拉着脸来和二哥告别,冠冕堂皇的话随口就说了七八句,封老二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听完,才施施然摇上车窗。

然而就在车窗即将紧密闭合的刹那,封老二的肩头忽然多了只纤细白皙的手。

那只手沾上了月光,只有指甲盖那里跳着温暖的火。

那只手先是搁浅在封老二的颈窝里,继而缓缓滑向肩头,指尖儿抠抠肩章,又吃痛缩在了掌心里。

“二哥!”封老三瞬间变了脸,伸手按住了车窗。

封老二被戳穿也不慌乱,大大方方打开门,抱着迷迷糊糊的白鹤眠优雅地钻出了车厢。

这回封老二没给白鹤眠拉裙摆,而是故意将掌心贴在他露出来的半截大腿上。

兄弟俩谁也没先说话,睡昏了头的白鹤眠却一点一点往封老二的怀里拱,还抬起了胳膊,软绵绵地搭在了男人的颈侧。

他身上天生有种惹人怜爱的气质,不言不语时仿佛是温驯的,但封老二看见他满是伤痕的手腕就知道,白鹤眠不温驯,他是带刺的花,带毒的糖,沾上就戒不掉的瘾。

封老二也说不清白鹤眠到底哪里好,估计所有奔着他花魁名头去看的男男女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只要看他一眼,哪怕难生喜欢之情,也会心悦诚服地道一句“原来如此”。

白鹤眠一条腿被封老二托着,一条耷拉着,红色的皮鞋晃晃悠悠,线条流畅的小腿连着脚背在封老三的眼前晃来晃去。

想不动心也难。

“二哥,我和白少爷有婚约。”封老三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

“你当着我的面撕了。”封老二托着白鹤眠的屁股,把人抱得更紧了些。

恰逢他睡得香,主动搂住了封老二的脖子,于是他俩仿佛一对情投意合的野鸳鸯,在封老三愤怒的注视下,靠得更紧了。

“那是我不知道……”封老三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想要解释,却终究选择了沉默。

封老二冷嗤一声,抱着白鹤眠重新回到了车上。

他们兄弟俩的交锋向来如此,每每针锋相对,总有一人忽而偃旗息鼓。

但封老大死后,这种情况出现得越来越少,都说长兄如父,没了大哥,还有二哥,封老三对兄长到底是敬畏的。

尤其是……

封老三的目光在二哥的腿上晃了一圈,叹了口气,翻身上马,回到队伍前不甘心地回头望了一眼。

火光笼罩了他年轻的面容,封老二眉心微蹙,到嘴边的话尚未说出口,封老三就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连绵至山脚下的火光接二连三地熄灭,封老二的神情反倒难看起来。

“二爷?”下人凑上来,殷勤地递擦汗的帕子。

封老二没接,伸手一摸白鹤眠的额头,滚烫!

怪不得睡不安稳还醒不来,白小少爷都要烧糊涂了。

封老二取下鼻梁上的眼镜,将脸轻轻埋进了白鹤眠的颈窝。

燥热中泛起一丝水意,封老二的呼吸喷洒在他圆润的耳根后,就像是往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白鹤眠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被退婚那天,迎着众人的嘲笑回到住处,原以为要被逼着接客,第二日却多了位从不露面的客人。

这位客人不仅一掷千金,还温和儒雅,他们的交流仅限于信件,字里行间情意缠绵。白鹤眠如饥似渴地扑上去,哪怕后来被强行捆上花轿,也不忘带上他们的定情信物——一块普普通通的雨花石。

白鹤眠忽然找不到那块雨花石了,他自梦境坠入现实,汗津津地从床上爬起来,发觉自己躺在“马匪”的屋子里。

窗外漆黑一片,白鹤眠伸长了胳膊在床头摸索,好不容易找到灯,打开后,入眼先是暖黄色的光,继而是床边翠绿色屏风。屏风上松柏青青,其间白鹤盘旋。

这不像是一个马匪该有的品味。

金陵城外有马匪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原本要嫁进去的封家,多年前剿过一回马匪,折进去一个封家老大,后来老二顶上,据说又伤了腿,成了残废,如今就剩个封老三,勉强算得上四肢健全。

而马匪中不乏头脑灵活、颇有学识的师爷,若是他被这种人绑了,更无逃走的可能。

别看白鹤眠想得很多,现实中不过眨眼的工夫。

他找到了自己的皮鞋,踩上去,趿拉着往屏风后走。他做好了撞上人的准备,哪知道屏风后是狭长的走廊,直通灯火通明的堂厅。

白鹤眠站在屏风后看了半晌,隐约觉察出些许异样。

堂厅空空荡荡,屋顶挂着刺眼的水晶吊灯,灯光在打了蜡的地板上映出一片富丽堂皇的波光。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马匪的“贼窝”。

白鹤眠咬了咬嘴角,犹豫着走过走廊,一踩上堂厅的地板,皮鞋底儿敲击地板的声音就将他吓得一个激灵。

然而还不等他退回去,堂厅另一侧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里面鱼贯而出一群穿着军装、拿着文件的军官。

他们个个眉头紧蹙,边走边小声议论着什么,紧接着其中一人发现了白鹤眠的存在,猛地刹住了脚步。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所有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军官都震惊地注视着穿着红色旗袍的花魁。

白鹤眠是见过世面的白家小少爷,心下一片惊慌,面上却不显,还抱起胳膊,随意晃了晃手腕。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艳红色的旗袍皱皱巴巴,裙角还洇着可疑的水斑,脸上更带着发烧时特有的潮红,瞧着就像刚在床上被人蹂躏了一番。

况且白鹤眠来的方向,恰恰是封二爷平时短歇的卧室,于是所有人都误会了他的身份。

军官们打量白鹤眠的同时,他也在打量军官。

那身铁灰色的军装,金陵城里谁会不认识?

不就是他前未婚夫的家吗?

白鹤眠眉峰一挑,扭头就走。

不是他不讲礼貌,任谁遇上悔婚对象都不会有好脸色。

现在共和了,不时兴包办婚姻了,白鹤眠和封老三定的是娃娃亲,说句大不孝的话,就算他爹娘还在世,白鹤眠也不乐意结这个婚。

大家好聚好散,最多被外人调笑几句有的没的。

偏偏封老三退个婚退得满城皆知,还以他污了门楣为借口,硬是戳他的脊梁骨。

别说白鹤眠曾经是个少爷,但凡是个男人,就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白少爷……白少爷!”

白鹤眠没走出几步,就被迫停下了脚步。

那扇门里又跑出一个军官:“您醒了?”

“你家三爷在里面?”白鹤眠嘴角挂着丝冷笑,想着只要对方回答“在”,就要把这些时日受的屈辱都骂回去。

谁料军官竟摇了头,哭笑不得地指指屋内,悄声道了声:“是二爷。”

“二爷?”白鹤眠满腔气恼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诧异。

封二爷,他前未婚夫的哥哥,那个据说残废了双腿还不举的废物。

军官见白鹤眠没有走的意思,暗中松了口气,先挥手让旁人退下,再走到他面前,耐心地解释:“我们二爷在回家途中遇上了您的花轿,顺路把您捎回来了。”

如此看来,封二爷近些天并不在金陵城内,否则绝不会不知道他俩已经退婚的事。

他一定是被马匪打劫,又侥幸被封二爷救了回来。

封二爷不知道自家弟弟的婚事吹了,还以为救下了准“弟媳”呢!

人封二爷是好心,腿脚不便还愿意将他从马匪手里救下,于情于理,他都得去当面致谢。

军官打的明显也是这个主意:“白少爷,二爷等着见您呢。”

得了,封二爷这是要以“长辈”的身份训话了。

白鹤眠自觉受了人家的“救命之恩”,硬着头皮跟上前去,光顾着犯愁,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穿过的门都被悄无声息地关上,还落了锁。

“这儿是二爷的卧房。”

白鹤眠猝然回神,竟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封二爷的内院,他难得慌乱,那种见长辈的局促感让他忽然对身上的旗袍产生了厌恶感。

封家书香门第,就算如今的封氏兄弟摸了枪,也难改骨子里的书卷气,这样的家族最瞧不上沦落风尘的男男女女。

白鹤眠在屋前踌躇不前,盯着沾着泥水的鞋尖发呆。

“白少爷?”军官不着痕迹地蹙眉,轻声催促,“二爷等您很久了,您再不进去,就要耽误他上药的时间了。”

封二爷的腿受过伤,白鹤眠哪里好意思耽搁,连忙迈步走进卧房,可不等他看清屋内的陈设,身后的门就“砰”的一声合上,继而“咔嗒”,落了锁。

与此同时,白鹤眠也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这哪里是什么卧房?

那艳红色的桌布,粗长的红烛,还有盛满果盘的花生与桂圆,无一不在彰显,这分明是间早已布置妥当的洞房!

3 悔婚

白鹤眠又觉得自己在土匪窝里了。

否则这种强娶强嫁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封家人身上呢?

自知打不开房门,白鹤眠也不去白费力气,他找了张椅子坐下,皱着眉头再次打量起洞房。

床是黄花梨的,床幔是绣着金丝鸳鸯的,连床里的枕头上都有龙凤呈祥的花纹。

白鹤眠怎么看都觉得身上的旗袍碍眼。这会儿不是因为要见封二爷了,而是因为这身暗红色的旗袍仿佛应了屋内的景,成了真的嫁衣。

他一点也不想进封家的门,更不想嫁给封老三。

至于残了双腿的封二爷,那是英雄,跟包办婚姻搭不上边。

封家的男人都斯文得很。

封二爷是冷漠的真斯文,封三爷是纨绔的假斯文。

白鹤眠十三四岁的时候长成了被爹娘惯得有些娇气的少年,他不乐意嫁给封三爷,又自许是个“大人”了,便偷偷摸摸跑去了封家退婚。

那时候封家的老大还没死,白鹤眠爬墙爬到一半,就被穿着军装的封老大发现,他还是头一回见着真枪,差点从墙头摔下来,结果被路过的封老二接了个正着。

封老二当时至多二十,穿着笔挺的西装,戴金丝边眼镜,一言不发地看着白鹤眠。

白鹤眠就是怕军装,面对封老二的时候鬼精鬼精的,小脑袋蹭了蹭青年的颈窝:“喂,你也是封家的少爷?”

“嗯。”封老二把他放下,轻轻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见少年探头探脑地四处望,眼睛微弯。

“那你是封老三?”白鹤眠警惕地问。

“我排行第二。”封老二耐心地解释,“我叫……”

“你不是封老三?”他却失望地打断了封老二的话,遗憾地叹了口气,趁着封老大没开口,蹦着爬上墙头,重新翻了出去。

封老二眼角的笑意随着少年的话剥茧抽丝般抽离:“大哥,他是谁?”

封老大失笑:“白家的小公子,爹娘还在的时候,给老三定的娃娃亲。我前些日子去白家办事时见过几回,是个机灵的小子,老三肯定会喜欢。”

封老二飞速地眨了下眼:“三弟的那个男妻?”

“可不吗?”封老大随口调侃,“你以前常说包办婚姻没有好下场,还带着老三跟我吵过几回。”

封老二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封老大没察觉到他的异样,转而问:“几时的船?”

“下午三时。”

“我让警卫员送你去码头。”

封老二拒绝了:“不必,我自己去就行。”

“一个人出去念书,我总归是不放心的。”封老大幽幽道,“你执意去留洋,我也不好拦,毕竟家里的事你终归要接手,多学些也好……罢了,记得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哥。”封老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走出家门的时候,脚步顿住,扭头望白鹤眠跳下去的那处围墙,忽而道,“我还是不同意这门婚事。”

言罢,不顾大哥无奈的叹息,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些事情白鹤眠不知道,他只记得自己许多年前和封二爷见过面,那时候的封老二腿还没残废,也没被传成不举的废物,是封家鼎鼎大名的二少爷,收到德国军校的录取通知书,好些年都是金陵城里的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所以封二爷必定做不出把人锁在屋里闹洞房的丑事,只有不着五六的封老三做得出来。

白鹤眠蹬掉了皮鞋,拎着裙摆爬上床,踹开锦被,舒舒服服地躺下——生气有用吗?一个落魄家族的小少爷,没被下药绑在床上强迫就不错了!

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想想和封老三成婚以后如何逃跑。

白鹤眠心底住了个素未谋面的熟客,即使未来没有再见面的可能,他也不想在封家的深宅大院里蹉跎一辈子。

想到那位客人,白鹤眠又想起他们的定情信物,也不知是不是昏睡时出了岔子,他搜遍了全身也没找到那块石头。

正找着呢,隔壁传来房门开合的声响,沙沙的,继而是门闩磕在墙上,砰的一声响,白鹤眠这才意识到洞房侧面还有间屋子,与他不过一门之隔。

换句话说,这两间屋子连在一起,就靠门拦着。

就是不知道这扇门有没有落锁。

白鹤眠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跑过去,想起来时带路的军官打了封二爷的旗号,说不准隔壁住的就是封二爷。

留洋的封老二肯定比封老三讲理,他想也没想就跑了过去。

也是白鹤眠运气好,那扇门果真没上锁,只是屋内没有开灯,黑洞洞的,只隐隐约约露出家具的轮廓。

白鹤眠不想回到洞房里去,壮着胆子往前走,结果脚尖撞到了桌角,痛得眼角沁泪,差点站不稳。

朦胧间,他似乎看见不远处晃过一道黑影,刚刚在隔壁听见的沙沙声再次传了过来。

只不过这回声音更清晰,他也听得更明白——那是轮椅的轮子摩擦地面的声响。

“封二爷?”白鹤眠心里一喜。

文质彬彬的封二爷绝对不会为难他。

回答白鹤眠的是由远及近的沙沙声,他有心帮着去推轮椅,又实在看不清屋内的情状,只好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盼着封二爷过来。

封二爷摇着轮椅过来了,像一团隐于夜色的影子。

白鹤眠听见男人说:“起来了?”

“嗯。”白鹤眠连忙道谢,“我遇上马匪了吧?”

他感慨:“多谢封二爷仗义援手,但我和您弟弟的婚约……”

话音未落,白鹤眠的话就被封老二打断。

男人像是并不在意他与弟弟的婚事,径自摇着轮椅将白鹤眠身后的房门打开,继而迎着洞房内暧昧的红光,扭头笑了笑:“进来说吧。”

封二爷的姿态太坦荡,即使他不愿再见红艳艳的床铺,还是跟了上去。

封二爷捕捉到了他眼底的嫌弃,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你和老三的婚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鹤眠想起封老三撕毁婚书的时候,封二爷并不在金陵城,便耐着性子解释:“二爷,你弟弟不乐意娶我。”

与此同时,他看清了封二爷的长相,心底涌起淡淡的诧异。

白鹤眠不是没见过久病缠绵的人,他们大多身形消瘦,瘦骨嶙峋,仿若会喘气的骷髅。他原以为残了双腿的封二爷也是如此,但是面前的男人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狭长的凤眼藏在镜片后,一点泪痣揉在眼尾的细纹里。

白鹤眠的视线不由自主下移,他想看看封二爷的腿。

封二爷腿上罩了条薄毯,骨节分明的手指交叠在身前,望向他的目光里似乎藏了点什么,但白鹤眠不敢细看。

封二爷也穿了铁灰色的军装。

白鹤眠天生畏惧穿军装的男人,以前是,现在也是。他回忆里的那个穿西装的青年如今已经成了封二爷,他不敢再放肆了。

“老三不乐意娶你?”封二爷搁在轮椅扶手边的胳膊动了动,神情变幻莫测。

“嗯,他把婚书撕了。”白鹤眠没有告状的打算,毕竟若白家没有家道中落,他说不准也会任性拒婚,所以多少有些理解封三爷的想法。

但是理解归理解,又有哪个男人愿意变成人人嘲笑的弃夫呢?

于是封二爷多多少少在白鹤眠的嗓音里听出了埋怨。

男人眉宇间忽而浮现出了不耐烦的冷意:“所以不是你不想嫁给他,而是他不乐意娶你?”

白鹤眠没料到封二爷也会问成不成亲的问题,心底滚过一道烦躁,忍不住靠在床边,拿手揪皱皱巴巴的裙摆:“那可不?我们白家落魄了,我又成了花魁,封三爷乐意娶我,那才是不可能的事!”

白鹤眠身上那点少爷脾气,是怎么都磨灭不掉的。他生来一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习惯了把牙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宁可嘴上痛快,日后再慢慢忍受随之而来的麻烦。

就比如现在,他人都被关在封家的洞房里了,软着脾气恳求封二爷,说不准还有离开封家的可能,可他偏偏因为怨怼,三言两语把封二爷得罪了个透顶。如此一来,别说离开了,就算封二爷当场把他毙了,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白鹤眠骂完,又气短。

按照他的推论,是封二爷救下了被土匪劫下的自己,现在人家问个问题,无论出发点如何,他都该好声好气地回答。

所以白鹤眠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门不当,户不对,封三爷不乐意娶我也正常。”

他没好意思说自己瞧不上封三爷,当花魁期间还有了倾心的熟客,就拣着好话说:“以封家现在的权势,娶哪家姑娘不成?何必搞这么一出,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白鹤眠扯着绣着金色鸳鸯的床幔勾起唇角:“如今的我说穿了,不过是个穿旗袍给客人看的玩意儿,封二爷您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我这样的人没资格进您家的门,为何不放我走?”

以往说白鹤眠是“玩意儿”的,都是奔着他花魁名头花钱的客人,现在他自己也这么说,面色隐隐白了几分。

白鹤眠在心底自嘲:沦落到今天这份田地,还心高气傲,等会儿要是被封二爷打死,绝对活该。

但他面上依旧扬着下巴,眼神奚落,仿佛落难的不是自己,而是坐在轮椅上的封二爷:“就算把我塞进洞房,封三爷也不乐意当这个新郎官!”

一直没有开口的封二爷在听到“新郎官”三个字的时候,缓缓低下了头,似乎叹了口气,又像是在思考白鹤眠话里的意思。

“如果老三愿意娶你,你嫁?”

白鹤眠快被气笑了,他原以为封二爷留洋念过书,思想解放,哪里知道这人也是个封建家族的大家长,说来说去就是要他嫁给封老三,旁的话一概不听。

“那也要他肯娶啊。”白鹤眠呛了回去。

封二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摇着轮椅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先将连通两间屋子的小门锁上,再推了推上锁的婚房的门,最后回到白鹤眠面前,当着他的面,从怀里掏出了一串钥匙。

男人眼底闪过一丝阴霾:“既然老三悔了婚,从此你们的婚事一笔勾销。”

“所以这洞房,真的是为我准备的?”白鹤眠明知故问,直勾勾地盯着封老二手里的钥匙,“您可真够行的,为了逼弟弟娶我,还来这么一手。”

封二爷却没有把钥匙给他,而是塞回了口袋,冷着脸沉默。

白鹤眠的心沉了下去。

看来这婚事无论成与否,他都难离开封家的门了。

白鹤眠的目光又落在了封二爷的腿上。

从一个残废手里抢回钥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电光石火间,他就有了主意。

白鹤眠脸上的讥讽一扫而空,他拎起裙摆,摇摇摆摆晃到封二爷身前,俯身凑过去,轻声细语:“既然您弟弟不乐意娶我,您就当我的客人吧。”

他将脸埋进封二爷的颈窝,嗅到一丝檀香,神情恍惚了一秒,继而偷偷将手探向了封老二的口袋。

他还是怕的,指尖打战,不敢拿正眼瞧铁灰色的军装。

但再怕,也得拿到钥匙。白鹤眠将裙摆高高撩起,沉腰往男人怀里坐,小屁股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封二爷大腿上。

白鹤眠还没跟哪个客人亲密到现在这个地步,但他知道别的舞男勾引人时惯用的伎俩。

他得吸引封二爷的注意力,趁其不备,抢走房门的钥匙。

最重要的是,白鹤眠不怕封老二对自己做些什么——这可是全金陵人皆知的残废,就算他脱光了,也硬不起来,白鹤眠直到被扣住细腰以前,都是这么想的。

羊入狼口,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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