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爹娘尝尝汉堡包

初夏的一个正午,我在北京西单的大街小巷仓皇奔命。简单地吃过午饭,坐在一家商铺橱窗前的台阶上,昏昏欲睡。

透过就要合拢的眼帘,我漫无目的地看到,对面的肯德基店门前,一对青年男女搀扶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小心翼翼地走下门前的台阶;两名欢快的儿童,在老太太前边引路,小手在路面上指点着什么。从老太太黝黑的面孔、微驼的腰背,尤其是她的步履、神态上不难判断,她是一位来自乡下的老人。也许,那对青年是老人在京工作、打工或者经商的儿女——女儿女婿或者儿子媳妇儿。晚辈把老人从乡下老家接过来,到肯德基这种新生代才会趋之若鹜的洋快餐店,不为别的,只是想让在乡下辛劳了一辈子、省吃俭用养育他们的母亲尝尝鲜,品尝一下她从未见过、从未听说过的洋快餐。

看着他们,我的眼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其实,我们中间的许多人,尤其是从农村进城的儿女,总喜欢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由衷的孝心。这样的方式,不见得就能为白发苍苍的双亲健康带来多大的益处,老人们也往往在口头上埋怨孩子们的浪费:“能吃饱就行了,花那么多钱干啥?”但是,作为儿女总能看到,总能用心感受到,每当这种时候,老人们尽管埋怨着,他们的脸上,他们的心中,却充满了无限的幸福。

    这是含辛茹苦一辈子的老父亲、老母亲幸福的埋怨啊!作为儿女,能够让父母多几次这样幸福的埋怨,那也是我们的幸福,是我们的骄傲和自豪!

    以前在银行工作的时候,我也时不时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我的孝心。看着父母坐在整洁的饭店包间里丰盛的宴席前,看着他们脸上那种掩饰不住的幸福,看着孩子们争先恐后地给老人们夹菜,这些时候,我的心中总是充满了儿子和父亲的幸福感、自豪感和成就感。

    几年前,我从银行买断工龄下海打拼,因为经营不善,仅剩的积蓄只够短期内家庭日常开销,一时无力筹集到足够的资金重整旗鼓。天性好强的心理、死要面子的弱点束缚着我不愿外出打工。断了收入来源,全家的日子一度捉襟见肘,更谈不上隔三差五地让父母孩子下饭店了。

清贫的日子也要过下去呀!尽管物质生活一日不如一日,我还是竭力让全家人在平淡中享受快乐。因此,每当周末或其它全家空闲的时间,我就会陪着父母和孩子们上街闲逛。

一个星期天,走到全市最繁华的商业区联华广场,我们看到,刚刚开业的肯德基店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我知道,肯德基刚刚登陆这个位于华北腹地的小城河南濮阳。来自异域的美味佳肴,把这座中原小城激动得热火朝天。全市的男女老少甚至周边县乡的男女老少,几乎万人空巷地蜂拥到全市唯一的这家肯德基快餐店。“吃过肯德基了吗?”代替“吃饭了吗?”成为各个阶层的人们见面询问的流行语。

也许,让肯德基的发明者那个什么上校最为震惊的是,他开设在中国这座中原小城的连锁店内,竟然有为数不少的老年客户,而且是来自乡下、以前从未听说过更没见过肯德基的老年农民客户。他们正是前边见到的白发苍苍的老父亲、老母亲。进了城的儿女们,以让父母品尝这种父母们前所未见的洋美味来表达他们的孝心和对父母的感恩。我想,假如上校见到这种中国特色的红火生意,一定会浮想联翩并惊叫“my God”!

这样说,没有丝毫的讽刺意思,我也不想在此时探讨什么文化入侵、小城人在异域饮食文化前的百态等等。我看到的,更多是儿女的孝心,促使我思考的,仅仅是作为人子人父,我们应该怎样生活,或者说,我自己应该怎样生活,怎样生活才是一个肩负着一家重担的男人的成功成就。看到那些搀扶着颤巍巍的老爹老娘来到肯德基品尝洋快餐的同龄人,我的心中没有嫉妒,只有羡慕,继而是深深的内疚和羞愧。我每天没明没夜地饱餐着来自西洋的自由主义思想保守主义思想,阅读着汉堡包一样厚的英文原著,却无力带着年迈的老爹老娘来到这里品尝一下洋快餐。这只能雄辩地说明,我是一个笨蛋!

    孩子们惊奇地对爷爷奶奶说:“看呀,那就是肯德基,洋快餐啊!”“爷爷奶奶,等我长大挣了钱,带你们去吃炸鸡腿,吃汉堡包,吃薯条。好吃着呢!”

    我诧异:“咱们从来没有去过肯德基呀,你们怎么知道好吃呢?”

    儿子说:“我们班同学有的去过好多次了,他们说的。”

    看看孩子们稚嫩的脸,看看白发苍苍的老爹老娘布满皱纹的脸,看看肯德基店门前在儿女的搀扶下走出来的幸福的父母们,我明白,我再也不能死要面子了,我要勇敢地撕掉以前在银行戴上的所谓面子,勇敢地走出来,承受着一切压力,凭自己的双手和大脑,为老爹老娘、为孩子们挣来一只只炸鸡腿、一块块汉堡、一袋袋炸薯条。

第二天,准确说,第二天傍晚,我就开始了“为了鸡腿汉堡”行动。我瞒着父母和孩子们,从老城的批发市场批发了一些小商品,准备从这个夜晚开始,做一个一百块钱起家的小老板,不,大老板!我相信,凭着一双练过武术的大手,凭着能够以第一名成绩考上重点大学研究生的大脑,只要吃苦耐劳,只要诚实厚道,就一定能够成为大老板的,就一定能够为父母、为孩子们挣得一只只炸鸡腿、一块块汉堡、一袋袋薯条。

    我把小商品装在一个盛化肥的编织袋里,扛到一个十字路口,借着一盏路灯的光,摆起了我的地摊。开始,我有些偷偷摸摸的羞怯,卖出了第一份商品——一只打火机以后,我就变得从容大方了。

    又一个周末,我自豪地向父母和孩子们庄严宣布:“今天,我们要去肯德基,吃炸鸡腿,吃汉堡包,吃薯条,还要每人喝一杯大可乐!”

    孩子们欢呼雀跃,父母却连一百个不愿意:“咱家现在这个境况,吃那些东西干啥?”

    我掏出这一周的六个夜晚挣下的一大把钞票,尽管大多是一些小面额钞票,却也足足有两百多。我自豪地安慰父母:“老爹老娘,咱有钱了,尝尝鲜吧。”

父母惊讶地问:“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告诉父母:“您二老就别管那么多了,反正,儿子的钱是干干净净的,是自己用双手挣来的。您二老就只管放心地吃吧。”

    但最终,父亲母亲还是不肯去,我只好带着孩子们去了。

    在肯德基餐厅里,我给孩子们点了炸鸡腿、汉堡包、炸薯条,还有每人一小杯可乐。看着孩子们喜不自胜地、津津有味地一点点地吃着、喝着,听着他们惊喜的、满足的笑声,我的心中充满了为人父的自豪。孩子们一边吃着喝着,一边也劝我吃。说实话,那是我平生第二次与肯德基如此近距离地亲密接触,第一次,是一位文友在这家餐厅请我吃饭,但我只顾和文友海阔天空人生大道理,对这种洋玩意儿未加过多的留意。事实上,我这个每天饱餐洋文化的人,的确也很想品尝一下风靡全球的洋快餐。但是,看着孩子们一点一点地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馋模样,我撒谎说:“爸爸现在不饿,一会儿饿了,再去买。”

    吃完了炸鸡腿、汉堡包,孩子们一边小口地呷着可乐,一边兴奋地和我计划着,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儿子说:“这下,我也知道肯德基是什么味道了,同学们再在一起说肯德基的时候,我也不用装了。”这时,我的眼中和鼻腔中涌上一股浓烈的酸楚,急忙装作打瞌睡,伏在餐桌上……

临走时,我故意问孩子们:“现在,你们都吃饱喝足了,是不是该擦擦嘴俩手一拍回家了?”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不是!我们要给爷爷奶奶带回去两个汉堡,两个炸鸡腿,一包薯条。”

我开始就是这么合计的,没想到,心智未熟、吃饱喝足的孩子们和他们的爸爸想到了一处。仅仅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这顿洋牙祭没有浪费。

我和孩子们带着肯德基回到家门口,女儿调皮地让哥哥拎着肯德基躲在门口,她自己摁响了门铃。当爷爷奶奶打开房门,女儿装模作样地说:“唉,爷爷奶奶,我们吃过肯德基了,不好吃,也就没给你们带。”这时,儿子跑进来,把藏在身后的肯德基送到爷爷奶奶面前:“肯德基!吃吧,爷爷奶奶,好吃着呢!”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把炸鸡腿、汉堡包送到爷爷奶奶面前,这个说:“爷爷,尝尝炸鸡腿吧,比咱老家的道口烧鸡好吃多了!”那个说:“奶奶,尝尝汉堡包吧,比咱家的馒头好吃多了!”“先吃我的鸡腿!”“先吃我的汉堡!”“先吃薯条!”爷爷奶奶则一边躲闪,一边装作生气的样子和孩子们一起喊叫着……

    父亲吃着一只炸鸡腿,吃了一半,硬是塞到了孙子手中:“咳,啥好吃嘞,没炸透,放了那么多味精,和咱老家的烧鸡差多了。”母亲一边吃着汉堡包,一边打量:“就这呀?和咱老家的烧饼夹肉没啥区别,却恁贵,一个汉堡能买好几个烧饼夹肉。以后可别花这个冤枉钱了,孩子们想吃,就给他俩买一个,可别给俺俩买了。恁贵!”母亲一连说了好几个“恁贵”、“恁贵”,她一边埋怨着,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还不停地一会儿让让孙子,一会儿让让孙女。

    看着母亲和父亲脸上那种舍不得吃的表情、掩饰不住的幸福感,听着他们幸福的埋怨,我的心中充满了自豪;看着爷爷奶奶和孩子们不停地你让我我让你,我感到,那六个路灯下熬过的夜晚多么有成就。

    据说,法国曾经有一位总统,好像就是希拉克吧,他年少时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在他长大后,亲自开着法拉利跑车,带着含辛茹苦养大他的母亲去兜风。后来,希拉克成为法兰西共和国总统,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亲自驾驶着法拉利跑车,把已经白发苍苍的母亲接到了爱丽舍宫。

    像希拉克那样了不起的人,依靠自己超乎普通人的能力,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兑现了少年时期对母亲的承诺。他因此是了不起的,值得羡慕的。然而,上苍注定我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做不了希拉克,甚至连一个小科长小股长都做不来;更甚者,不少人连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都找不到。但是,只要心中存有对父母的拳拳孝心,存有对孩子们的舔犊之情,能够用双手和大脑的诚实劳动所得,为母亲,为父亲,为儿女们挣得哪怕一块最便宜的汉堡包、一包最便宜的小份儿薯条,那么,我们就是尽到了作为人子的孝心,我们就是尽到了作为人父的爱心,我们就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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