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在最早的白蛇故事里，许仙以好色男人的面目出现。
那时他叫李黄，在长安街市被一个白衣女子迷惑，昏昏然行那苟且之事。
不想几日后归家，竟身体萎靡化作一滩血水。家人去找那白衣女子，却只听人说此处并无人烟，“往往有巨白蛇在树下，更无别物。”
这是唐传奇中的故事。
到了宋朝，他的名字又改成了奚宣，偶然在西湖边英雄救美。十余日后，被救女孩的家人来请答谢宴，他施施然前往，却遇见强嫁于他的白衣美妇，之后竟要挖他的心肝下酒。
这是宋话本里的描述。
故事不算美，很有些色字头上一把刀的劝诫意味，白蛇与男人之间的纠葛，也无非是简单的以色诱人。
少了许多情爱恩义点缀，倒有点像聊斋故事的低配版，人们口口相传，却未赋予它更多意义。
直到明朝。
一个名叫冯梦龙的书生，写了篇《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在这个故事中，男主的名字叫许宣，女主则以白娘子来代称。
冯梦龙安排他们在西湖相遇，借了伞又还伞，彼此都生出些好感与欲念，便约定终身。白娘子取出些银两，让许宣拿去筹备婚事。
不料银两却是被盗库银，许宣被发配苏州，对白娘子满腔怒火，甚至写诗泄愤：“平生自是真诚士，谁料相逢妖媚娘！”
白娘子找上门来，他口口声声骂着妖怪，凶神恶煞地将其拒之门外。对方诚恳分辩，编出一套漏洞百出的说辞来，他竟轻易被说服，顺水推舟地入了洞房。
可怀疑一旦生了根，就会寻找着机会暗自发芽。
所以道士说他有妖气，他便毫不犹豫地把符纸带回家；旁人怀疑白娘子的身份，他就迫不及待地撇清自身。
最终秘密得到确认，这惊恐万分的男人，跌跌撞撞地逃到金山寺，亲自请来法海，又亲手用金钵罩住娘子。
可怜那条大蛇，现出原型后，依旧兀自昂头看向许宣。她对他，终究是动情了。
恋恋风尘中一旦开了头，最真的往往是女人。
她是妖，却也是一个被爱情绑架了的女妖。
后来，许宣出家为僧四方化缘，砌成七层宝塔，千年万载地镇压住那条曾与自己欢好恩爱的白蛇。
这个故事一点都不美好。
许宣好色、重利且多疑，几乎集人的弱点于一身。而冯梦龙的初衷，也不是歌颂伟大爱情，而是点明色字头上一把刀。
所以在这个故事里，许宣作为一个色迷心窍而迷途知返的反面教材，完成了一场对世人的劝解与提点。
几百年后，李碧华的《青蛇》横空出世。
这一次，叙述主角变成了青蛇。她以妖的姿态冷眼旁观，反反复复地追问，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故事依旧是在西湖的蒙蒙细雨中拉开序幕，那两个蛇形女子风情万种。许仙贪恋美色，心甘情愿沦为裙下之臣。
白蛇吃了吕洞宾的汤圆，心中种下七情六欲，幻化人形，诚心渴望世间极乐。
但她不知道，情爱往往会滋生出许多贪嗔痴恨。而许仙，只不过是人世间最普通的一个男人。
他一面享受白蛇的温柔缠绵，一面觊觎青蛇的性感天真，把一个男人的得陇望蜀展现到淋漓尽致。
故事到了尾声时，白素贞镇压塔下，许仙向青蛇示好遭拒，不屑地问出一句：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吗？
“你也太低估我许仙了，你们根本低估了人类的能力，人类最会得保护自己了。”
对，保护自己。这是自私与懦弱的最好托词，千万年不变。
世人如此，许仙亦如此。
到了下一版电视剧问世时，许仙终于换了一副温柔面孔。
他拾金不昧人品贵重，立志要悬壶济世普渡众生，进化为有才有貌的翩翩少年郎。
可依旧是懦弱窝囊的，靠着女人飞黄腾达。编剧安排了前世相欠今生报恩的桥段，许仙的一碗软饭吃得理所应当。
对妻子是妖精这回事，他没有一丝畏惧，反而倾尽所有。
到了新加坡人来演绎这段传奇时，许仙又变身浪荡子，输光家财，对白素贞的财物垂涎三尺。
她用尽心思帮他戒除赌瘾，逼他重新做人，将他一点点拉出人生沼泽。然后，爱情在日日相对与耳鬓厮磨里姗姗来迟。
这里的爱情最真实，也最打动人。
因为浓烈的情感并非空穴来风，才经得起推敲，也受得住考验。
所以当许仙得知妻子的真实身份后，先是害怕，张罗着找人降妖，却在法师到来的过程中忐忑、纠结、犹豫，反复做着心理斗争。
好在最后，他站在了白素贞那边。
个人认为，这个许仙综合了《青蛇》与《新白娘子传奇》，将人性的黑暗与爱情的光辉结合得恰到好处，刻画得最饱满立体。
这才是一个凡人在面对美色、财富与爱欲的最真实状态。
最动人的结局却是刘涛版。
许仙削发为僧，用余生的青灯古佛来替娘子赎罪，赎她水漫金山时荼毒生灵的罪孽。
他日日给她扫塔，用漫漫余生的陪伴，来做一个最长情的告白。
哪怕至死不能再相见。
时光过了一千多年，许仙还是进化为了有情有意的好男人。
但最真实的结局，怕只会是冯梦龙版的扼腕叹息。他遇见她，是意外，是贪一晌之欢。纯粹是为美色所迷，被钱财所惑。
等麻烦和意外源源不断而来，哪儿还顾得上枕边人？
同林鸟尚且知道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人妖殊途。
人啊，到底是自私的。
不由想起宁财神的一句话：
少年时，想碰到一个聂小倩，拼了性命爱一场，天亮前带着她的魂魄远走他乡。
青年时，想碰到一个白素贞，家大业大，要啥有啥，吃完软饭一抹嘴，还有人负责把她关进雷峰塔。
中年时，想要一个田螺姑娘，温婉可人，红袖添香，半夜写累了，让她变回原形，加干辣椒、花椒、姜、蒜片爆炒，淋入香油，起锅装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