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局

大有米铺一个雇来的伙计都没有,上上下下四十几号人,全部都是老东家俞大有收养的孤儿。

俞大有以前也不做米铺生意。直到十六儿俞立守从军,一路做到保胜军中都头。宝胜军猛虎营驻扎集柳县,俞立守披甲回乡,也算光耀门庭。猛虎营的军粮需求虽然颇大,但漕司以为集柳县属于僻地,给养难以专营,交给军中自筹了。大家合计着这是个稳靠活计,俞立守想方设法把这差事揽下了,于是开了这间铺子。近十年下来,愈做愈大,发展到邻县,做开了街坊生意。

米铺就叫大有米铺,俞大有自然做大东家。但现在已老,便成了老东家。老东家其实已经很老,已不能再理事,于是交给小三十七。小三十七做当家,主要是因为识字识数。小三十七识字识数,是因为念过几年书。念过几年书,是因为年纪小。年纪大的孩子没书念,先要干活糊口,这是道理。

小三十七念过书,先生赐的大号叫宝兴,自然是姓俞。在老大们几个看来,他就是一路喝粥长大的,命好。一起去念书的,数他最强最聪明。对于谁来管事,老大没什么言语。谁能让大伙活得好,谁就掌事。早年,俞宝兴学堂学了回来自家开课,教大家识字给每人也上了号,有人记得有人不记得。记得认得字的都去管账管数。不记得的只好做苦力,搬搬抬抬。女孩儿都到西厢后院拾掇,管事的自然是老三,俞紫英。她喜欢紫色,小时沾一头蒲公英的模样给俞宝兴的印象深刻,故名。

出门的时候紫英啰啰嗦嗦的说了一大通,俞宝兴心里想事,听得不大分明。到埠头时一挥手,兄弟们把船上刚卸下的几百麻袋大米装上大车。他们个个膀厚腰圆,干起活来从不吝惜力气。领头的老七老九尤其身手矫健动作利索,只看沉腰、起手、下肩、反甩,一袋袋米已妥妥地装上了大车。

飕一声响,一支大篙斜斜插入水中,船儿晃晃悠悠驶向河道中央,船尾飘着祥丰旗号。祥丰船行给大有运米多年,船行老板陶良泽,以前曾经接济过俞大有。他儿子陶世安,书塾里与俞宝兴一个窗下坐。这埠头一个仓位,还是当年祥丰行匀出来给大有米铺使用的。

俞宝兴没看见陶世安。又去什么地方花天酒地?俞宝兴皱皱眉。与大有米铺相仿,如今陶良泽退位修养,陶世安已在接掌祥丰行。与大有不同,祥丰愈做世道愈窄,除了大有已没了别处主顾。而大有却做大了,多出来的活计就恰好填补了这些亏空,陶世安满不在乎。

但是太平日子不长久,现下就有麻烦要来光顾。

昨天,那家叫东泰行的姓赵的管事已下了帖子,邀俞宝兴今日赴宴,要敲定由东泰行全部接手大有米铺的粮运。这不是双方起始的接洽,之前已派人来了几次,全都让俞宝兴拒绝了。然而十几天过去,对方并没有偃旗而去的意思。据打听到的准确消息,全县其他十几家铺头行号牵扯到河运的,都已同东泰订了契。甚至除了集柳,隔邻的白河、交考也是同样情形。对方居心叵测,来势汹汹。这间东泰行什么来历,毫不知情。至于俞宝兴发动州府眼线上下打探,亦无所获。

“要不,多带两人……”老十俞永全老成持重,被推举为大管家。他望着那班正下力的兄弟,眼光在他们身上逡巡。

沿河岸几只野凫飞起,洲头一袅烽烟好像粘在半空,动也不动。俞宝兴没有说话,顾自先上了马车。这马车只能容两座,这就是回答。

赵管事拟定的地点是聚贤居,晚膳。聚贤居当然是最气派的酒店,在集柳也就只大三元可与之一较高低长短。有人说,聚贤居的门脸最豪气,那彩楼、欢门,可只有京师的酒楼能媲美——大东主柳千林带携县里沉木坊的木匠,专去京师度摹了模子图册,回来按摸按式打造,大致无二。

高大的彩楼之下,两旁就是一色大红密杈。檐下挑起镶金栀子灯,主廊照直对开,酒保引致南北济楚阁子间。为首第一间房号称乾,门里走出一人,绿纹锦袍,颌下蓄须面色白净。俞宝兴还没来得及开声,这人倒先施一礼,说:“少东家别来无恙,此间早有等候。”

这人就是柳千林。聚贤居俞宝兴不常来,前时只光顾过一次,柳千林已献过殷勤。据说,他同俞大有也有过交道,这不奇怪。集柳地头不大,但凡大小宝号贵行的东主,做酒饮的自然无有不识,交游广阔那是难免。何况大有米铺如今已是独树一帜,规模超过其他粮商,理应多给几分面子。

进了雅间主人已然在座。盘踞上席主位的却不是赵管事,而是一个紫色脸膛的浓须大汉。此人又身着紫袍,两下映衬得愈发紫得发黑。赵管事叨陪末座,起身招呼。俞宝兴两人客座坐了,上过一寻茶。

“此乃我东泰行大管家魏成久,大家今后多多亲近。”赵管事一脸挂笑,神情与早先大不相同。

看来,这位魏成久是东泰行真正有权力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出面,只怕是非要将事情谈成不可。东泰行要给大有运粮,本来亦无不可。而且,前几次赵管事拟定的草章,运费也收得不贵。总计合算,甚至比祥丰行还收得便宜一成左右。

赵管事前几次已经打探分明,知道大有不单止专顾祥丰一家,而且也知道多付给祥丰的费用,那是对老东家陶良泽的恩报。但是他说,这么多年过去,恩报几时才是个头?而且自打陶世安接掌祥丰以来,家道已呈破败之象,行下许多粮船年久失修,只做了小缝小补。平时无风不起浪的日子倒还罢了,一旦遇上个风高浪急,船翻了去事小,损了粮谁来负担?祥丰是无钱可赔的,只能大有自家啃下。

其实赵管事说的不无道理。实情确是如此。

俞宝兴也颇觉头疼。陶世安嗜赌的性子难以更改,所有余钱都扔在吉祥坊赌场里了。而且听说还不止于此,陶世安好像在外负了赌债,祥丰行如今已是入不敷出。俞宝兴每次着他来问话,陶世安就是支支吾吾糊弄,一眼就看得出来。

俞宝兴想到这些,忍不住哼了一鼻子。

对面那两人却没关心这些,一味推盏换杯,喝个不亦乐乎。魏成久雄才善辩,口若悬河,江湖异闻、行当怪事,无不信口拈来,出口成篇。赵管事同俞永全两人随声附和,气氛融洽。酒过三巡,东泰行的两人,居然没有一句提及订立船运契约的事。这令俞宝兴觉得奇怪,莫非真如赵管事所言,只要大家亲近亲近?

等到小二再次添油加灯,时候见晚。

然而事情不是人家不提就能自我消灭的。俞宝兴有个脾性,但凡一件事挂上心头,就想着早些解决掉,不好老悬着。终于,俞宝兴自己说了出来,心里打算无论如何,也要回绝东泰行,祥丰上上下下几十号人,不能说踢就踢。没了大有的活,祥丰只能倒闭。

岂料他话刚出口,赵管事已截下他的话头,笑道:“我看少东家有些心不在焉,原来还顾虑着此事哪?不必啦。大有的单子就给祥丰好了,反正都是一样。”

什么……一样?俞宝兴听不明白了,怎么叫一样?

赵管事欲言又止,瞧了魏成久一眼。魏成久瞥了瞥他们,道:“确实,就是一样。这事儿嘛,你们迟早也会知道,因为我们东泰行,已经收购了祥丰。”

俞宝兴和俞永全都吃惊地张大了嘴。

这顿酒喝成了病酒。第二天日上三竿,俞宝兴才胡乱洗了把脸,来到正堂。俞永全已把陶世安叫了来在那儿候着,他看起来有点惊疑不定。

情形就如东泰行大管家说的一样,除了那间祖屋,陶世安把祥丰行里里外外其他产业一古脑儿都出售了,包括埠头泊位、仓库、工场,三百石以上载船两艘及其他共八艘大小船只。

“这么说,祥丰如今……就只剩下你?你这,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陶世安惴惴不安。

“我怎么没听说,你的债主是东泰行呢?”

“本来不是他,占大份的是邱家窑子的邱成器,不过东泰出钱买下了邱成器的借契。”

“这些事,你怎么没跟我提过?”

“跟你说又有什么用?”陶世安忽然大声起来,“这些事谁不知道?又有什么稀奇……难道你能替我去还了那些债?祥丰那是迟早要卖,我瞧这船运行当也没什么意思。”

要卖你也可以卖给我,这句话俞宝兴差点儿没冲出口。这个念头不是没有合计过,但其中顾虑也多。毕竟趁着故人欠债之时来收购其祖业,听起来多少有些落井下石的味道,俞宝兴可背不起这个恶名。但他也不愿兜底陶世安的赌债,这相当于鼓励他继续。因赌败家,可不算什么新鲜事。

祥丰并没有更名,行内体制也一应保留,仅仅是换了东主。这对于在祥丰讨生活的众人来说,倒算得还不错。而与大有订立的商契自然有效继承,无法毁改。看来,东泰要包揽集柳、白河甚至交考的运粮事业是处心积虑、无可阻挡的,这相当于垄断了整个保胜军。据打探回来的消息,集柳三县其他的船行,都改运帛、绢、瓷、铁及什器了。

众所周知,运粮虽然是个旱涝不论的长久活计,但利润也不见得就比其他行当更出色。昨日对东泰行大管家的一番印象,俞宝兴断定他们的念想绝不止于这么浅淡。但究竟所图为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午膳时大伙儿集聚餐桌,七嘴八舌。

老七说:“管他呢,反正他给咱运货,不耽误事就成。”

他这句无心之言,倒把俞宝兴吓了一跳。若果他误了事呢?平常的行货还好说,倘若给猛虎营的军粮出了岔子,那就没法担待。须知所有军粮,都带着货期,限时运送到营。单只误了期限,就是杀头的罪。

“不会吧?这么搞法对他能有什么益处?这要入罪的哩。”老九咬下一边鸡腿,就着一口老酒,瞪着眼说。

“你不懂,与猛虎营订契的是咱们,人家要治罪,治的也是大有的罪。”

“咳。”俞永全咳嗽一声道:“可是咱们与东泰,也算近日无怨往日无仇。要说没来由地害咱们,我看他们也绝非这等无聊之人。但是,小心使得万年船,如今换了交易宗家,考虑周全些亦无不可。”

然而担心似乎比较多余,几趟航运下来,并无异象。东泰行虽说所有船头都已更换做自家人,但货到埠头,总算能按时按刻,也没有任何挑岔头的事情出现。

这天十六儿俞立守身着便装,急匆匆地从猛虎营赶来。见了俞宝兴,头一句就是“祸事了”。原来大有最近的一船军粮,斛数对不上。

“不够千斛之数。”俞立守说,“我细察过,几乎每斛少近一斗。整船算来,差不多不见了两成。”

俞宝兴脸色立即阴沉下来,叫来了老七。

“往猛虎营的军粮,押船的是谁?”

“老九的手下,一个叫李旭堂的。”

“什么?我们几时请过外人帮工了?”

“早已有啦,不过是随口佣,做一趟差给一份钱,不算正经行里人。”老七咽了口唾沫,半耷着眼皮,“有时活太多,累得紧。再说,行里虽说都是咱自家人,可也没订不能请外人的规矩呀。小三十七,咱们年关办采买,屋里屋外些个杂事,不是年年都叫了外人帮工的吗?”

“你也说了,那些可都是杂事。这押船的紧要差干,怎么能交与外人?”

“也不见得如何紧要……不就在船上睡两天么?东头的赵瞎子都说能干了,老九还不答应他呢。”

老七说的算是实情。俞宝兴历来照顾街坊四邻,对于一些杂乱无干的事项,请些生活较艰难的邻人差办,付以使费。同时,又能减轻自家人的负担,久而久之,就成了惯例。

过不多时,老九和一个年轻人从外边进来。这年轻人身高体壮,但面目上细眉长眼,带着几分秀气,看上去不全是个莽夫。

“他就是李旭堂。”老九说,“押船的就是他。先前押过好几趟了,未出过失。”

俞宝兴冷眼朝他打量,这叫李旭堂的年轻人显得有些惊疑不定,又似乎对来见东家一事摸不着头脑。

“叫你押船,你可是夜晚睡着了?”

“小的不敢。自打定仓起始,一路到会宁埠头,未曾合眼。”

“真的吗?”俞宝兴来回踱着步,“其间可曾闻得什么异动?”

李旭堂挠头思索了一阵,摇了摇头。

“没有?”俞宝兴盯着他两眼,“以前不是在七里滩附近要停船暂憩的?”

“即是惯例,也不算有异。”

俞宝兴闭眼思索了一阵,叫李旭堂出去了,然后对众人道:“此事不可张扬。七哥九哥也不必做其他事了,现下到米仓斗称足量所差,使大车随十六哥走陆路赶往会宁埠头,将不足的补齐。”

老七老九同俞立守立即出了门。

“十哥。你看,怪事就来了罢。”俞宝兴皱起眉头,“起先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原来异样在此。”

“你是说,东泰行在其中捣鬼,亏空军粮私饱中囊?”

“目前看来如此。”

“哎哟,这可不妙。此事弊在我等倘若查无实据,只好出声不得,哑子黄连。按这么个搞法,五船就得亏出一船去。”

“查无实据,定仓值守的还是老十八么?”

“你是说……从起货装船,就有了名堂?老十八可在那儿多年了,从未出事。”

“我没这么说。最大可能,还是有人中途取粮。”

“可方才你就这么让李旭堂走了?就算没法报官,好歹私下里先审他一审。”

“我看什么也问不出来。”俞宝兴冷笑一声,“这家伙从进来到出去,那个神情都合适得紧,严丝无缝。倘不是无辜,就是有备而来。咱们要私押了此人,恐怕很快就会有人找上门……此事定会闹大。咱们倒是无谓,只怕累到十六哥。”

“是。”俞永全不禁出了一额门冷汗,“立守如今做到军中都头,正是大好前程。他若毁了,咱们一大半买卖不成了不说,还得担待其他罪过。”

老七老九办妥了事已经回转来,说保胜军猛虎营兴宁库房看守严密,若不是俞都头营中面子广,能不能进去还得两说。

话头转回,俞宝兴还是问这李旭堂的底细。老九说,此人来自河东。大家相互觑了一眼。河东如今是金人的地界,那地方来的,按律都要报官,怕有奸细。老九连忙摇头说决计不是,他乃是逃难人家。家世上与本县姚家庄有旧,逃到此地,却寻旧不遇。老九早前到姚家庄分铺头调度,看他有几分气力,又孤零零一人,就让他在分铺帮伙。后来,看这小子肯卖气力,又是个身无挂碍、随叫随走的主,因此带到了总铺头打杂。

“……一路俱无过失……”老九不知道是在帮他说项,还是为自己开脱,翻来覆去地就是这几句。

“一出就是大岔子,一捅就是大漏子。”俞永全接过他的话头说,“最怕的就是这种。你倒以为放下心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就有怪事候着。”

“此人十分可疑。”俞宝兴下断论似地说,“至于是否奸细另论,之前与东泰行有何关连谁也不知。下一趟船,别叫他押货了。”

老九叹了口气,道:“谁还敢?下一趟我自己办,今晚就赶去定仓。”

老九平时做事,虽然肯下死力,但细处不及老七心思那么缜密。而老七,细密处又多半带着私自的打算,难说全付身心都能投入行内。这些细微差别,时常令俞宝兴派差感觉头疼。按理而论,此趟押船差事,俞宝兴更属意老七。可老九意欲弥补过失,又确实非他不可。

至于李旭堂,俞宝兴觉得还是应该报告县尉。集柳县离金国地界不远,已属边境。匿知而不报,始终是个隐患。尤其以大有米铺常年走水陆交通一类的行商,又涉及禁军营,被奸细混入可是甚大罪过。

第二天一早,俞宝兴就上了县衙。

崔大举却不在衙中。据县吏道,聚贤居出了件杀人案子。俞宝兴既着马车赶往聚贤居。

还未及聚贤居坊近,一大堆人都在门前围观。俞宝兴下了马车,分开人众上前,只见彩楼欢门前的空地上俯卧一具死尸。仵作正在做些简单处理,崔大举则横眉冷目,对着柳千林一顿训斥。

柳千林在那里汗如雨下,正解释:“此人携有官据公凭,小人……”

“胡说!”崔大举打断他道:“这凭据毛糙,字迹草草,一眼即可看出是假。你柳大郎也算江湖阔游,见过世面,凭他这点伎俩也能瞒得过眼去?”他转头脸来忽然看见俞宝兴,微一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继续又道:“我听说,此人在你店内私设的赌局里出手豪绰,你莫非是想请他入彀,通杀一番?”

“这个……自然没有的事……”

“啊,我明白了。此人虽来路不明,但却赌技高超。你几个拾掇他不下,索性杀人灭口……反正他身份是假,既查不着来历,也无人追索。你正好借此逍遥法外……”

“崔将军,这个小的却担待不起。……小人若想谋财害命,只好找个消停僻静之处作了,怎会在自家门楼之下抛尸于此呢?”

俞宝兴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岂料崔大举不听,一边着人将他拘了,口里道:“你这是欲盖弥彰!你要谋他,他岂会甘心袖手?拼将起来,失足从楼上坠下。等你想要毁尸灭迹,动静已闹得街坊四邻周知遍晓,你可也算不得已。再说,收留不明人氏,匿举不报者,先拘了你可不算违律。”

俞宝兴见此情形,心下已打了退堂鼓。万一这崔大举不分好歹,一并也将自己拘了,那就是自投罗网。

正踌躇间,崔大举却对俞宝兴道:“本尉近日接获消息,水鬼杜又在河道间出没。你是沿河讨生活的大主顾,恐怕难免碰头。”

水鬼杜其实是白河人,早年曾做下几件大案。官府出全力捕拿,但他讯息灵通,屡屡走脱,销声匿迹了好一段。他做的营生有几个惯例,一来官船不劫,官船例有武装护卫,恐怕自身招损。其二穷鬼不劫,也没什么好劫。水鬼杜自己本就是穷鬼出身。第三劫财不劫命,被劫之人还要感念他的好生之德。

“这么说,我们的粮船也要带上护卫以策不虞?”俞宝兴问。

“你们的粮不是交由东泰船运的么?魏大管事自会安排的罢。”

有麻烦谁也不愿理,但俞宝兴却不得不上心。他赶回埠头仓,找到老七商议。

老七倒显得并不担心,还胸有成竹地说今后最多只须着押船的带上些额外银两,撞上了就按数奉上,一般无事。再者,水鬼杜打劫粮船的事从未发生,多半劫的绢帛、什器,既轻便又值钱。截获一船粮又有什么好,难道还要雇人卸货转运?

老七这么一说,俞宝兴也觉在理,心想这河道间事,到底是几个哥哥经验更足。

这时前厅报陶世安前来。俞宝兴刚走到廊下,陶世安已快步赶了过来,神色慌张。

“又有什么事?”

“你听我说。”陶世安将他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这回你得救我,否则,我命休矣。听说你刚从县衙回来,应该知道今朝有个人死在聚贤居门口。这人是我打真宝赌钱社请回来的。我听说那儿的师父个个一等的高手,就去请了他来……”

“且慢,真宝赌钱社,那不是在河东的么?难怪此人公凭官节俱是伪造。哎哟,你这次罪责不轻,只怕没人救得了。不过,你若不说,也没人知道。”

陶世安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同他立了张契,一式两份,都签名画押,他那张想必还留在身上。”

“这么说,只消将尸首上下一搜,就能查到你头上。”

“没错。所以,你得救我。你不是与那崔县尉相善么,只须静悄悄找了他,将契据毁去,那就人鬼莫知了。”

俞宝兴还想再说个什么,却叫陶世安直接拉出了门外,那里正有辆马车候着。

“事不宜迟,当下就得动身。”一上马车,陶世安便连声催促马夫,叫加鞭赶路。

车子驶得飞快,一路就比较颠簸,摇晃得俞宝兴头晕脑胀。过了安济桥头的那片柳林,就是县衙。到得门前,所幸公办之人不多。县尉公房里正传出一阵鼾声,一问才知崔大举自聚贤居喝酒回来,此刻正在打盹。

陶世安心急,也顾不得许多了,直接推门而入。只听吱呀一声,房门两开,崔大举居然警醒,跳下塌来仓啷啷拔出宝剑。

俞宝兴只好叫道:“崔大人毋惊,是我。”

崔大举这才还剑入鞘,道:“还道是强贼。”一眼瞥见陶世安,又道:“这不是陶老相公家的败家儿么,你有何事?”

一番话说得陶世安面红耳赤,也顾脸面不上,先施一礼,口称该死。

俞宝兴也不隐瞒,将所有实情一五一十,全给抖落出来。又给陶世安作保,包他既没杀人,也绝无与金人勾结。

陶世安起先还朝俞宝兴猛使眼色,似是怪他不该早早和盘托出。按陶世安本来的打算,是想通过崔大举的关系,秘密进入殓房,偷出尸首上的契纸。到得后来,也不使眼色了,索性听天由命。

“嘿,我自然知道他没这个胆。”崔大举也不吃惊,“除了吃喝嫖赌,谅他也做不出什么骇人之举。”

陶世安说:“是是,崔大人说得是。小人如今悔不当初,只怕殓房里仵作将那张契据搜检出来……”

“你说的可是这个?”崔大举袖里拈出一张契据,扬了一扬。

“啊……正是。”

崔大举将契据收了,道:“真宝社的师傅,自然是大名远播。怎么会受你所邀,来到集柳这么个小地方讨生活?”

“许是……小人出的佣金不菲?”

“嘿,我看你这上面写着不过区区百两纹银,就能请得他来?据我所知,真宝社的师傅,随便一位,出趟门没千两银子即是免开尊口。”

俞宝兴插嘴道:“依着崔大人的意思,此人来到此地,乃是借着世安赌博之请的幌子,行其他秘而不宣之事?”

“秃头虱子嘛。你要我不要张扬,我还正好着你等保密。这人据鄙人的不吝揣测,多半是金朝奸细。”崔大举走到桌旁坐下,不慌不忙斟杯茶喝了,“他此行定要与人接洽,恰好可证此地已有奸细埋伏。”

俞宝兴陶世安听了,都是一头冷汗。

崔大举指示两人坐了,两人看了一眼,又道:“集柳地近河东,已属边境要地。朝廷近期虽无侵攻之策划,却也是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之举。因此,本县良民,皆有配合朝廷,举报奸人之重责。”崔大举顿了一顿,又道:“你俩位先举报一二,为邻人表率。”

俞宝兴两人张目结舌,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崔大举道:“若此作难么?本尉便给两位稍作提示,此间所伏之奸细,必是外来人氏。尤其是新近以来,来之虽然不久,亦不算陌生者最是可疑。”

要说符合这个特征者,非东泰行的人莫属。俞宝兴想到此际,不禁自吓一跳。

“嗯?你两个可想到了什么?无需顾忌,上至知县,下及闲汉,无所不可。”

“崔大人说的莫非是东泰行的人?”陶世安忽然冲口而出。

“唔?什么我说?非也非也,乃是你说。你现下举报东泰行,对么?”崔大举摆了摆手,纠正他说。

“没有没有,我不过是瞎猜,做不得数。”陶世安连连摇头。

“知而不报,即是大罪。”崔大举站起身来,俯视着陶世安,“我看你还是不明白。你等若不举报,我便不能随意拿人问话,不拿不问,事情怎能水落石出?今日聚贤居的无名尸案,无疑便是通敌案子。若不能水落石出,我又要交差,只好囫囵做了,着你下狱……谁教你与此案勾连呢?”

俞宝兴暗觉此事蹊跷,似有某种不妥之处,一时却也想不明白。崔县尉与东泰行关系也算亲近,为何却撺掇他人告发?虽然东泰行事诡秘,作风狠辣,要说奸细通敌,倒无任何真实凭据。须知诬告也是要治罪的。倘万一被他反噬一口,也绝讨不了好。

莫非崔大举欲以此为名,要狠狠敲诈东泰行一笔?只苦了陶世安,左右是难。不过,己难不如人难,一番咬牙之后,陶世安终于遂了崔大举的愿,签下了一纸告发书。当然其中内容,多半胡想臆造。

崔大举却似乎十分满意,一边看,一边点头。末了,还将两人殷勤送出衙门。

俞宝兴无法安睡。等到第二日日头西沉,才被人叫醒。起来时只见老七和俞永全已在房内,神情焦虑。问起,只说是东泰的粮船已经归返,但独不见了押船的老九。

“粮船还在会宁埠头么?”

“还在,我叫人扣住了不许走脱,粮都还未卸哩。”老七说。

俞宝兴立即命到粮仓取足量余粮一并带同,与众人赶往会宁埠头。

会宁埠头是猛虎营永平库的专用埠头。到得栈桥之上,只见火把通明,附近已守立不少库房军士。为头的检斛官一见俞宝兴,早已迎了上来,颇带不悦地道:“俞大东家,我知道你是俞都头的兄弟,凡事得过且过。可也别带累了库房兄弟们直候到此时,连晚膳的时分都耽搁了。我说你们明日再来兑斛入库吧,那船头兀自不肯。”

“船里的不必入库了,我另外运了来,即刻入库。”俞宝兴一挥手,后边车队鱼贯而入籴场检校。

船头是东泰行的人。俞宝兴问:“押船的人呢?”

船头道:“我也管他不着,怎知他的去处?”

有船夫上前悄悄地道:“少东家,九哥途中……跌落入水,他们说是喝多了酒,在船头小解时不小心跌下去的。”

俞宝兴铁青了脸,转头对那船头道:“实情如此么?”

船头哼了一声,道:“我劝他不要喝酒,他偏要喝,喝多了出什么事可保不齐。”

“看来,你没有着人下水去救,是也不是?”

“哪儿说起呢,救了,救不回来。”船头老大不耐地道,“如今货到地头,你们赶紧叫人卸了,我好回去交差,尽在这唧唧唔唔。”

俞宝兴又问其他船夫,有船夫道:“是打捞了几竿子,可风急浪大,济得什么事?那时夜了,停船小憩,我等正迷迷糊糊。后来听见船头在前边叫唤起来,看时已不见你家老九。”

老七上来一把揪起船头的衣领,冷笑道:“老九找不回来,我看你也不必再回去了。快说,人在哪?”

“押船的又不是我,我怎生知道?”

老七一拳头下去,将船头打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半边脸即刻淤青。船头爬起身立定,叫道:“你敢动手打人?!我东泰行的可不这么好欺负。”

俞宝兴道:“你倒大声。人在你船上不见了,就着你是问。”

正在这时,栈桥上又过来一帮人,一式的黑衫紧靠,手里各擎火把。为首一人脚步匆匆,正是赵管事。

赵管事走得近前,已消灭先前的一脸笑模样。他问:“怎么回事?我听说我们的船给大有扣下了,所为何事?”

老七道:“船回来了押船的却不见了,自然要扣船拿人,问个清楚。”

赵管事没搭理他,朝俞宝兴道:“俞少东家,依着我们先前的契据,我东泰行只须把粮运到,即可交差。可没应承,还须看顾其他人等的呀。”

“开什么玩笑?押货者须与货同返,本是默契,还需另外写明?”

“我再说一次,粮既运到,我方已然尽责。再有事端,那就是你大有寻衅挑祸。我东泰可并不怕。”他一挥手,手下黑衫紧靠的汉子就过来抢人。

老七一拳打翻了一个,伸腿再踢倒一人。黑衫汉登时一拥而上,将老七围住群殴。大有行这帮兄弟即刻加入混战,双方打成一团,火把乱扔。

正混乱间,有披将官服之人来到,随行还带同一队武弓手。这将官正是崔大举,他即刻喝令住手,并着武弓手拈弓搭箭,对准众人。

俞宝兴赵管事连忙都叫自己人停手。赵管事抢先上前,施礼道:“原来惊扰了崔大人,真是该死。”将事情告禀了一遍。又一指俞宝兴道:“如此这般,好像他无凭无据,就私自扣船拿人,还有没有王法天理?”

崔大举道:“若是如此,俞少东家你可有些儿用强了罢?你家老九的腿又不长在他人身上,他上哪儿去谁能禁得住?”

俞宝兴对赵管事道:“如你方才所说,运粮到货就算完差。只不知倘若数目不符,算不算到货,算不算违契?”

赵管事道:“那是莫须有之事。我东泰一向足付货实,远近闻名。”

俞宝兴既向库房检斛官借了斗斛,就到到船上称米。当着崔大举的面,一称之下,每斛果然差个斗米之数。连检数石,都是如此。

“这斗斛可都是军办器具,不至有差罢。你如何说?”

赵管事怪笑了一声,道:“你先前说有押船之人,一路押运。此船粮自定仓装船,你说欠量,莫非是说定仓发货即已不足?”

“我说你中途偷了斛子,事情败露,将我押船人推落水中。”老七忽然插嘴道,“崔大人,倘是如此,要不要治罪?”

赵管事道:“你既这么说,就得拿出证据。空口白诬,可也是要治罪的。”

老七道:“你怎么知无凭无据?案发处不在此。要寻证据,就得去案发之地。崔大人,我这话说得在理不?”

崔大举道:“这个……若说查案,倒也讲究个现场勘验……”

“那正好。”老七拽了船头上船,“就去老九落水的地方,好好勘验一番。”

俞宝兴立刻随声附和,拉了艄公船夫都上得船去,赵管事还待阻拦,连崔大举也道:“如此么,那我也去瞧瞧。”带了几个弓手也进了船舱。

赵管事只好罢手。想起又不甘心,索性也带了两个随从上船。

艄公起一声号子,船驶离埠头。

俞宝兴等十几人立在船头,众人火把通明,将河面照亮。河道初出交口较狭,后来则愈来愈阔,河风梳过水面,激起无数细小漩涡,又倏忽淹没。从这里往东直去定仓,中段有大小七道滩湾,号称七里湾。

船夫们十分卖力,加上大有号子的帮手,船行极速。等到天蒙蒙亮,已到达七里湾头。艄公到舱中叫起和衣打盹的众人,道:“约莫将近这个地儿。”

众人都起身到船头,两旁的芦苇荡子起了晨雾,横贯河道中央。俞宝兴问那船头道:“此地可是我九哥落水之处?”

船头道:“就是。”又问艄公,艄公思索了片刻,又摇摇头,道:“我此处惯走,虽然夜黑,但记得他叫唤之时,似乎是在两个下湾处。”

俞宝兴白了船头一眼,再向更远处河湾探望。那里水道狭急,水流虽是多变但离岸不远。老七道:“老九颇识水性,估摸着就算落水,游上那处滩头也并非难事。”

那船头倒冷笑道:“若在平时,自然非难。倘喝多了酒,可就难说。”

俞宝兴不理睬他,命艄公赶往下湾,撑杆靠近滩岸。上得岸来,惊起草间几只鹭鸶。众人四下里一阵搜寻,倒是俞永全先有发现,寻着了一件破损外衫。

俞宝兴几人看过,觉得眼熟,似乎从前见过。老七将衫子递与崔大举,道:“我看这破损处似是被利刃所划,崔大人久历杀阵,必能瞧出端倪。”

崔大举白了他一眼,接过来细看,颔首道:“说得不错,确是刀剑所割。若是给岩礁苇尖拉扯撕破,必有毛边毫疵,此破口却颇齐整。”

赵管事道:“若为刀剑所破,必伤及皮肉,如何上边不见血渍?”

俞永全道:“这水里泡了一晚,还不早冲刷一净了?”

老七道:“我看多半是老九身手矫健,躲闪得快。这么看来,他落水之后,游上此岸又撞见了强贼?”

“强贼?本官倒是来得巧了。说不得是水鬼杜在此作案……或者此乃他伏赃之地,叫你家老九无意撞破?”说到这一层,崔大举即刻命所有武弓手扩大了去搜索。

搜得一阵,又发现一处简陋茅棚。里边堆起几大垛干草,将干草拨开,众人都吃了一惊。原来茅草下居然全是装粮的麻袋。

“这不是定仓之粮么?怎么会到得这里?”俞永全抢先叫了起来。

崔大举问俞宝兴道:“这是你家所转运的粮么?”

“不错。”俞宝兴仔细地瞧了一瞧,点点头。崔大举道:“我瞧这里,也约莫一船的粮了。倘若你们的粮在此,那船上的粮是谁的?”

“啊,我明白了。”俞宝兴忽而恍然大悟,“他们在此换了粮,大袋换小袋,难怪逢斛欠斗。”即刻叫人去船上扛了一袋粮来,两下比对。

“不必再看了,船上的粮俱已换过。”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却并不是老九。众人看时,都大吃一惊,原来居然是老九的手下李旭堂。

李旭堂朝俞宝兴点头打个招呼,却朝崔大举道:“这些粮袋,都属河东颖泰仓专用之物。东泰行运粮到此,例行小憩,另教埋伏之人将粮换过,再运回会宁埠头。”

崔大举道:“原来不干水鬼杜之事。那么,你是大有的伙计么?”

李旭堂出示官符,道:“我乃枢密院机速房西南路提点。”

俞宝兴问李旭堂:“你如何在此?九哥呢?”

李旭堂道:“九哥押船,我也跟了去。夜里听见响动,见那船头操舵,将船驶入滩湾,到得附近就有人卸下船粮,将颖泰仓的粮换上。后来我便埋伏左近,叫九哥自回船上,等回去报信。怎么不见他来?”

又扫了眼俞永全,见着他手上的那件外衫,道:“那是我的衣衫。在此埋伏时不慎弄了些声响出来,叫他发觉,动起手来。不想这些家伙倒不禁打,全都散了去。”

“如此,就止九哥不见踪迹。”俞宝兴忧心忡忡,“我想再搜寻广阔些,看看有无蛛丝马迹。”

大有一帮众人四散去寻找,只三人坐在棚下稍歇。俞永全道:“这帮奸细费尽心机,难道就为了这点粮?”

李旭堂道:“非也。他换过的粮里边掺杂了些霉变之物,好教我军中发瘟生疾。白河交考,前两月已有军士染病,营中发瘟,因此机速房派差公干。至于这斗量有差,那是金国粮袋称衡本就与我朝不同。我量他是考事不周,给人发现,倒非刻意。我前次就已发觉不妥,只是未便声张,两位莫怪。”

这边自晨早搜寻过午,依旧未得线索,只得回滩岸边邀来往行船搭便回埠。

回到集柳,打听得东泰行已作鸟兽散,魏大管家等人都逃了去没能拿住。东泰行树倒猢狲散,崔大举将他行一干契据全都抄没。陶世安想乘机索回祥丰行,崔大举却说案子没有这么快了结。只是军粮运送不能有误,暂且安排他打理祥丰。

这边九哥不返,众人闷闷不乐。晚饭吃得没有心思,坐在堂前不吱声。紫英一帮女眷所居西厢,不时传出抽泣之声。老七回来说,搜寻下游数十里没见尸首浮起,因此不能肯定老九的溺亡。倘若老九尚在生,他一个人又能跑到哪儿去呢?集柳三县是遍寻不着,唯一的去向,莫非是北方的金国?他为什么要朝那儿跑?

众人七嘴八舌,争辩不休。俞宝兴以为,遭人胁迫是仅剩的缘由,老九俞永全都觉有理。但是何人胁迫,却猜不出个合理答案。

这时李旭堂找上门来,提到聚贤居门口的无名尸案子。崔大举已经将案情原委给他交了底,李旭堂建议陶世安一同前往,或者说是潜往河东颖泰的真宝赌钱社,查探奸细的底细。

“东泰不是已经倒了么?还查个什么?”

“聚贤居柳千林仍然在押。这奸细在保胜军还有无同党余孽,案子要查得水落石出,非亲去一趟不可。九哥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兴许也与此有关。因此,我想着大有行的几位与我同去,多个帮手。”李旭堂说。

俞宝兴几人也想过河一探端倪,表示同意。

第二日一早,俞宝兴老九,随同李旭堂、陶世安从渡口上船,秘密潜入北岸。

踏入金国地界,情形骤然紧张起来。官道上不时见到小队金兵往来巡逻,查索客商路人的官凭。李旭堂早做了装备,每人都带得伪造公文,假说是行商。他本是河东口音,对当地风物亦熟,一路蒙混过关。

到了颖泰,就去真宝赌钱社。

真宝社在主街道以外的一条小巷子里。地处偏僻,但名头响亮。几人来到门前,只见进去的不见出来。入到社内,博彩之声四起,非常热闹。

不知详死者的真实身份,但陶世安有契据在手,就按图索骥,询问小二。小二却知道机关,手指后房。

几人来到后房,这里就有一个管事,拿着契据看了半天,道:“这确是本社契据,你来所为何事?”

“这位……这位褚三,却没按约定前来。故此我等到此打听,他可还在社内?”

管事道:“他不在,已多日不见。”又拿出一本簿册来翻阅,指着说:“他五日前就已离开,想必是依约前往你处。你又说不见他,这事情就颇为古怪。我社主人正在楼上,我带你们上去。”说着,就领着众人上楼。

楼道向里,背光阴暗。到房内大窗扇敞开,陡然显得亮堂。四边环立着几个黑衫紧靠大汉,房中央独立一人,背朝门口。

管事朝那人道:“东家,这集柳的几个客人到了。”

那人回转身来,俞宝兴几个都大吃一惊,原来此人居然是魏成久。俞宝兴初入房时已觉得他背影熟悉,但实在料不到竟然是他,更加想不到他居然又是真宝社东主。

俞宝兴待想夺门而出,那门却吱呀一声从外边关了。魏成久呵呵一笑,道:“俞少东家,别来无恙。”指示众人入座,又叫奉上茶水。

俞宝兴道:“你居然是金国奸细……不过崔县尉已经捣毁了你的老窝。”

“东泰行?不过是个分支而已。”魏成久说,“我们的人在保胜军三县,如今可说是星罗棋布……只不过,祥丰行,就便宜了陶少东家你啦。”

陶世安哼一声道:“那本就是你巧取豪夺了我的。你莫以为我不知道,我欠下的赌债,一多半都是你勾结邱成器……啊,邱成器莫非也是奸细?”

“嘿嘿,你但猜无妨。”

俞宝兴心道:“我们却没这许多工夫与你在此瞎耗。”几人起身要走,魏成久做手势拦下了,道:“我还有几句话说。你们此来,怕不是寻找你兄弟老九的罢?我也不瞒你,他现下便在我手中。”

俞宝兴几人又喜又忧。喜的是老九果然没死,忧的是落在魏成久一伙奸人手里,情形险恶。

“既如此说,就请魏大管家将我九哥交还,大家相安无事。”

“这个毫无问题。”魏成久呷了口茶,“不过我方探听,贵朝京师枢密院机速房有派遣外差,目下正在集柳一带活动。此人蛰伏河东多年,也不知获取了多少机密。你们若能将此人寻获,再带来给我,就可将你家老九交换回去。”

俞宝兴朝老七看了一眼,余光扫过李旭堂,他面无表情,泰然自若。

“上次真宝社派出的人,本是来向我传递此消息,估计是叫他先行下手杀了,却抛尸于聚贤居前。他定是知晓我历来此间喝茶,却来向我示威。”

“金国奸细,我大宋人人得而诛之,正是大快人心。”陶世安拍手赞了一句。

“嘿,各为其主,那也不怪。”魏成久也不动怒,“少东家在集柳地面熟,那机速房之人究属外来汉,你可从此着手,谅不难查访。”

俞永全道:“我看魏大管家也是宋人,何不弃暗投明,将九哥放出?我大有行愿为大管家作保,包你既往不咎。”

“这些闲话也不必说了。其实你管他是谁的天下?只要能好好过活,那才是根本。你大有若愿投诚,我保你一世华贵,无忧无虑。等大军南下,你就是功勋榜上头一名。”

俞宝兴几人也懒得同他争吵,当下告辞出来,又到周边探查了一遍。当晚寻了个僻静处的客栈歇了。

第二天众人醒来,李旭堂已经不见了。俞永全查看他的行囊包裹还在,认为他身负公干,大概做自己的事去了。剩下俞宝兴陶世安老七四人,聚在一堆商议。

如今老九的去处已着落在魏成久身上,俞永全提议去绑了他来,问个究竟。若不肯讲,就动用酷刑。老七却不同意,以为在金国地界,真宝社看护又相当严密,凭这几个人根本没有得手的可能。

俞宝兴也觉得老七说的有理。但舍此以外,实在想不出什么高招。最后老七支吾了一阵,提出了一个使人意外的法子,就是按魏成久的意思,绑了李旭堂去交换老九。

“真的没有法。我知道他是朝廷命官,干出这事来那是要杀头的。可是,若大家都不宣扬,在此金国地方,谅谁也不知。”老七若有所思,“况且好似他这般细作,横死外埠岂不稀松平常?朝廷亦自有抚恤,我等其实顾虑不必太大。”

大家想来想去,要救出老九,的确也只有这个法子。

“我们若说他就是那人,魏成久不信怎么办?”

老七道:“你不记得了么,他怀揣机速房的令牌,这个与他一看,自然认得。”

“倘若我们绑了李旭堂去,那魏成久不放九哥怎么办?”陶世安提出了自己忧心的问题。

“说得不错,确实有此可能。”老七冷笑道,“可是,我们有得选么?”

于是转而讨论如何下手的问题。最常用也最简便的法子自然是酒桌上将其灌倒,然后放心。但为着保险起见,俞永全提议使用蒙汗药。须知这李旭堂似有一身好武功,他若能胜酒力,难保动起手来,反占了上风。

大家都同意。酒宴也不去什么酒楼了,就外边叫了酒菜在客房内开办,这般可保机密。喝的酒分作两壶,一壶自己人喝,一壶加料的,专劝李旭堂。

劝酒之任就交与俞永全,他细心稳重,不至于将两个看上去一样的酒壶搞混。这里计议已定,大家分头行事。

眼看时分来至傍晚黄昏,街上店铺都掌起灯来,李旭堂果然回转了来。他见得一桌酒菜,倒是楞了一愣,又问诸人打探老九去处的情形,几人用言语含糊了过去,便叫吃酒。

俞永全按预备这边劝酒,那李旭堂不疑有他,吃了几杯,眼见得头晕脑胀,往后就倒。老七照他胸膛踏上一只脚,李旭堂就如死人般一动不动。老七俯下身来,伸手到他怀中摸索令牌,这时只觉得腹下冰冷的东西进去,全身一阵哆嗦发冷。紧接着便看见一把亮闪闪的刀子拔了出来,又和着一腔热血。

俞宝兴、陶世安两人眼见得变了脸色。那把刀只飞快地空中划了一个弧圈,自左而右地将两人脖颈都划出一道口子来。那时见一串血珠喷溅而出,两人已只顾捂着脖子,半句话也吐露不出。

俞永全转身就跑,李旭堂将刀子脱手掷出,从后心贯入,将他钉在客房门上。这时起身来吐出一大口酒,拍了拍手,道:“这酒味忒也怪了,想是药放得太多。”

时日永是流逝,保胜军大致太平。零星的边事,引不起集柳的恐慌。大有米铺仍旧如常运作,但不时派出的俞家兄弟依旧带不回有关小三十七、老七、老十和祥丰行的少东家的消息。

过了一年多,老九忽然某一日归返了,形销骨立。紫英问起其他人,一概莫知。要找的人已经回来,找人的人却已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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