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遇见、告别——我的爷爷奶奶

一、农村的习俗

农村的葬礼，有城里人不能理解的仪式。农村人的心，脆弱而固执，坚守着一份倔强，连死去都要保留一丝尊严。那生前曾给人抬过棺材的抬棺人，死去了，也定是要感受一下被别人抬棺材，这是活着的人给的仪式感。

我的爷爷奶奶都去了，他们都是农村人，他们都享受过被抬棺，是按照传统的方式下葬的。死去后他们的子女请来了道士，算好了日子，将棺材摆在家里大堂放着，停放两三日，这期间蜡烛和纸香都是不能断的，夜里也不能。所以，子孙通常会守灵。

二、儿时的记忆

奶奶先于爷爷去了，走的那年，才60多岁。她们那一辈和如今60岁的人不一样，她们的60岁，脸上布满了沧桑，生活的厚重像一道道沟壑般印刻在脸上，身体也是颤颤巍巍，走路也不利索。尤其是我的奶奶，常年多病，走一步要停两步，连呼吸都带着背景音，好像厨房里的抽油机响动的声音。即便如此，在没有摔倒以前，她很爱到处走动，也很爱吃糖果零食。

她会从村里走十多里的路到镇上，再爬三层楼梯，喘着厚重的气息到我的房间来看我。那时的我十来岁，因为平时在县里住校，月假回家总爱赖床。她会说：“我的孙女还在睡觉啊？”

“奶奶，你来啦。”我翻了个身，调整了一下睡姿。

“嘿嘿，我杀了一只鸡，给你带了半只过来。放在你们家厨房的。”奶奶继续说，脸上是全世界每一个慈祥的奶奶特有的笑容，如冬日的阳光，温暖又美好。

“啊，你不难得跑嘛？”我睡眼惺忪的问，一边又挣扎着起床。

“不难得，不难得。”她就那么站着看我，有点手足无措，又有些如此也好的味道。

我扶着奶奶下楼，在奶奶回家之前，会从家里铺子上抓些薄荷糖玉米糖还有饼干之类的给奶奶。

但有时候我也不会起床，奶奶就那样站在我床边看看我，寒暄两句她就走了。

这样的情况，在我上初中后就开始了。在这之前，不是这样。小学的时候，暑假我都爱往爷爷奶奶家跑，其他的孩子也是这样。我们围着爷爷奶奶，在丰收的时节等待她们给我们小孩子布置任务，通常是从地里背玉米或其他蔬菜回家，一背篼可以得到一毛钱的奖励。完事儿了，我们小孩子就成群结队的去村里的小卖部买冰糕。有一年，奶奶家里添置了冰箱，我们甚至开始自己做起了卖冰糕的小买卖，客人通常是同村的其他小孩。

那时的天空蓝蓝的，夏日里，能听到蝉鸣。傍晚十分，老人小孩都跑到院子里，坐在凉席上玩，乘着这满天繁星的夜色，我们小孩子会玩会儿唱歌的游戏，大人们就旁边看个乐呵。那是快乐的时光。

三、奶奶走了

我读高中的时候，奶奶就走了。有次她在后院砍柴，摔了一跤，手受了伤。本来不算严重，但那之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一度怀疑是不是我的记忆有遗漏的部分，否则没有办法解释这种突变。也终究是怀疑罢了。

她生命垂危的那个月，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靠后人帮扶着。但是有一天，她的精神特别好，能吃一整碗米饭，还能自己在院子里走上一两圈。她们说这是回光返照，她在院子里这么一走，也就没有遗憾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有遗憾，那个时候的我们没有想这么多。除了难过，这种难过的情绪来源于我没有奶奶了，没有人会像她一样爬三层楼梯来看我，给我带好吃的。也来源于，愧疚。

四、心里的坎

中国的小朋友，在语文课本里都学过朱自清先生的《背影》，那是孩子看着年迈的父亲的背影。在我记忆里，这样清晰可见的背影，却是我的爷爷奶奶望向我的期盼又无奈的背影。

爷爷奶奶的家和我二妈她们家相隔十来米，有时候到爷爷奶奶家去玩，我会选择到二妈家吃饭，因为她们家的饭菜比爷爷奶奶做的好吃。小时候的我，很是肤浅，我不晓得太多的大道理，不晓得爷爷奶奶的饭吃一顿少一顿，我只知道，二妈家的饭菜好吃。所以，那一次，当二妈问我要不要去她们家吃饭的时候，我毫不犹豫的说要。爷爷奶奶很希望我留下和她们一起吃，她们说饭都做好了，就在这里吃。我还是走了，她们呀，就站在大门口，看着我逐渐走远的背影，一遍遍的喊我回去吃饭，我拉着二妈的手，随着她走远了。

如果每个人的心里会有自己没有办法过去的坎，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一个。假如我能对过去的自己有什么叮嘱，我会说：“回去，和爷爷奶奶一起吃饭。否则未来的几十年你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可是人生没有这样重新选择的机会给到我们。当爷爷离开的时候，同样的愧疚又再一次袭来了。爷爷走了，我们给他守灵，两天。

五、守灵

给爷爷守灵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十几年前给奶奶守灵时的场景，当时爷爷在做什么。我只记得给奶奶守灵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困了就聚在一起玩儿牌。我们难过了就哭。但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爷爷，他在做什么，他难不难过，有没有哭？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也找不到爷爷的身影。

我只知道奶奶走后的十多年，爷爷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他一个人越来越孤僻，宁愿在家里转圈圈也不出门。最近这一两年，患了老年痴呆，很多时候都不太能认清楚人。

我跪在爷爷的棺材前，开始不断的追问自己，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去看看爷爷呢。当陪伴自己几十年的老伴离世了，他一定是最难过的一个。因为没有看到他的哭泣，我们就默默的认为他不是应该被关注的对象。被关注的应该是离去的人，和我们内心的难过与愧疚。然而到了今天，当初那个没有被关注的人，因为突然的离去，终于成为被关注的对象了，怎么留在我们心里的只剩下空落落的不安呢。

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爷爷三七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个灵堂，小孩子们在守夜，困了就聚在一起打纸牌。我走到灵堂那里，看到里面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奶奶的遗像安然的放在棺材前，脸上是释然的模样。我的爷爷，我亲爱的爷爷，他默默的擦拭遗像，默默的烧着纸钱，默默的为奶奶点亮蜡烛。他没有哭，他只是，也没有笑，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抬头看我。

完成于2021年2月3日。

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