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人

村里的状元爷爷死了。

死了三天才被人发现。幸好是大冬天，尸体并没有腐烂。状元爷爷似乎是预知天命已到，穿戴得整整齐齐平躺着，走得十分安详。好在状元爷爷省吃俭用自己备了副薄棺。倒也免得落个草革裹尸的下场。

状元爷爷的真名村里的后生和我大抵也都不知道，都跟着众人浑叫他状元爷爷。他发妻早亡，无儿无女。村长带领村民在后山上挖了个土坑就地掩埋了。状元爷爷在人间的痕迹从此彻底消失。

村里几个妇人帮忙清理他的屋子，这才发现。状元爷爷的家，虽然简陋，收拾得却比女人还干净。东西归置得井然有序，灶台上几乎一尘不染。清理他的书籍遗物时，发现了发黄的名牌大学毕业证书和状元奖状。村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原来，状元爷爷不只是一个绰号，是真的理科状元。

我小时侯，便总是看见状元爷爷坐在村子里的枣树底下纳凉。他穿着虽然朴素。却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不像村里的其他老头那样油腻，邋遢。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总是戴着一副眼镜，像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他皮相生得极好，剑眉星眼，身材高大，气质出众。总给人一种公子如玉，临世而立的感觉。小时侯的我，觉得他是世界上长得最好看的男人。心底暗暗想着，长大了也要嫁个像状元爷爷一样好看的男人。

状元爷爷不喜欢与村里人打交道。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开囗说话的。我一度以为他是个哑巴。他性子寡淡，总是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的样子。对人十分的宽容，他田里的庄稼被牛羊糟蹋了，或是地里的青菜瓜果被人偷了。他从不骂人，也不与人理论，也不叫人赔。他家的沙枣，馋嘴的小孩当着他的面摘吃，他也不驱赶。

状元爷爷家里很穷，只有祖上遗留的几间老瓦房。他的衣服是村里唯一一个打有补丁的。他一天只吃两顿饭。蔬菜是自己种的，平时很少吃肉。有时，他的收成不好，也会一天一顿饭。即便日子过的十分的拮据和清贫。他也不出去打工，也不跟着村民在附近做零活。守着队里分的那几亩田地，日出而做，日落而栖。可是，那几亩地刨出来的粮食毕竟有限，换不了几个钱。有人给他找了个守庙的活，一个月也有不少钱。养活他自己，绰绰有余。而且相当的清闲。他也不愿意去。

他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施舍和馈赠！哪怕一衣一饭。许多次，他的老同学开着名车来找他，见他落魂。动容落泪。扬言要接他去城里养活。保他一世衣食无忧。他断然拒绝。听说他的老同学都身价不扉，有商业巨头，有大官。而且都是他曾经最铁的兄弟。他都是爱搭不理，十分冷漠的样子。给他钱他也不要。给他办了五保办了低保，他一概不要，全捐了。村里人都说他傻。

他永远都是那样遗世独立。独来独往。农闲时，他便在门口的枣树底下闭着眼歇一歇，更多的时侯会望着某一处出神，像一棵挺拔的古松，一动不动，枯坐一整天。偶尔，也会吹吹笛子。这便是状元爷爷最封神的时刻。他的竹笛吹的极好，并且，拉的一手好二胡。他喜欢在秋天叶落秋风瑟瑟，或是寂寥寒冷的冬夜里拉二胡，吹笛子。他拉的二胡像孤鹰悲鸣，宏伟而又悲怆！他吹的竹笛总是呜呜咽咽，幽怨如泣！悲凉而又哀伤！好像他的内心世界，荒凉如坟！悲伤逆流成河！村里的男人听得心里难受，总要骂上两句。村里的女人听得心酸，也会偷偷的抹一把泪。

如今他死了。再也听不到那样悲凉，伤感却又犹如天籁直击灵魂深处的二胡和竹笛了。村子里的老爷爷与他从小长大，不免老泪纵横，痛缅惋惜。直说可惜了。可惜了状元爷爷一肚子的才华，却终身为情所困！

村里的小伙子忍不住好奇。灌醉了老爷爷。老爷爷这才将状元爷爷曾经的往事娓娓道来。众人这才知道。原来，那个落魄如乞丐的状元爷爷是曾经的省理科状元。是轰动全省的风云人物。他精通四国外语，毛笔字钢笔字参加无数竞赛，拿奖拿到手软。他的二胡和笛子得到名师授教，指导。曾经的状元爷爷是那样的万众瞩目，那样的张扬和意气风发！那样才艺双全，谪仙一样的状元爷爷，却偏偏是个痴情种子。状元爷爷有个指腹为婚的童养媳。从小，两人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人郎情妾意，恩恩爱爱，如胶似漆！他那童养媳长得也是花容月貌，如花似玉。做事爽利勤快，又极孝顺公婆，性子也极好。真真羡煞众人！众人无不赞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可是，随着状元爷爷越来越会读书越来越优异。状元爷爷的父母便越发看不上他的童养媳了。特别是状元爷爷考上全国的重点大学成了状元。又有官家小姐不顾他已婚的身份大胆示爱。他的父母越加嫌弃他那童养媳，觉得那女子挡了他儿子的前程。状元爷爷原是要带她去读大学的。他父母不依，说要照顾他们老两囗。状元爷爷不在，他父母变着法的虐待她，毒打她。这个温顺的女子，每月给状元爷爷回信，竟半字不提，生怕耽误男人的学业，又恐因她而致父母儿子生隙。眼看状元爷爷大学毕业即将归家。他父母见童养媳没折磨死，便设了个局。叫那流浪汉去强奸她。意欲害她失贞，以此休弃。可怜的女子在山里砍柴，被几个浪人围住，为保清白，她爬上了村里的悬崖，纵身一跳，当场死亡。死之前，她凄厉的叫着状元爷爷的的名字呐喊说今生永不负他！声音在村子的上空久久回荡，凄厉如鬼魅！整个村子的人都听得震惊！无不叹息这个女子刚烈！

状元爷爷拿着给她买的连衣裙兴冲冲的回来，却只见到昔日的爱人一具破碎的残骸。状元爷爷抚尸大哭，当场昏厥！几日不沾水米，谁劝也不中用。送葬那日，他又趁人不备，脑袋直往棺材上撞。欲殉情。幸好被人发现，及时拦了一下。却也撞得头破血流。伤好后，状元爷爷就像变了一个人。也不寻死觅活，也不哭不闹，沉默寡言，如行尸走肉。叫他吃，他就吃。叫他睡，他就睡。有迷恋他的女子跑到他家来，哭诉爱意。他说今生只有一个妻！他父母后悔不迭。人前人后总是哭泣。他也不理。他父母死后，他的性子就变得更孤僻，也更古怪了。

听完老爷爷的话，小伙子们都沉默了。媳妇姑娘们也触动了心肠，一阵心酸，不禁泪流满面。

如今状元爷爷的坟，荒草杂生。那些陈年旧事早已掩埋在岁月的静河中。我想写些什么来祭奠状元爷爷，却发现下笔无文，所有的词汇都苍白无力。我的心堵得慌，十分酸涩。

我想起木心的《从前慢》里那一句“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