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跑场回营地的路上,蒯丹都十分沉默。在林子里,他看见就地坐着歇脚的邯羽,以及他满是血泡肿得不像话的双脚。
“起来,爷爷背你回去!”
邯羽哈哈一笑,“开什么玩笑呢,老蒯!”
“难道你准备光着脚走回去?”他和颜悦色,就像是看着自家的小辈,“脚上这么多血泡,要是烂了就糟了!你这点小伤,营中军医就能处理。包一包,歇个两天也就好了。”他不由分说地把人背了起来,边走便道,“滂老到底是你伤着的。做错了事就得承担后果,明日起你就负责照顾滂老和他手底下的鹿蜀。这样一来,就算是原帅执意要怪罪于你,也会手下留情。”
邯羽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至少那老头耿直,不高兴了就会直接甩脸色给他看,总比隔壁屋里的那位阴晴不定的主好伺候。
蒯丹背着他直接去找了营中军医。福齐本是想要躲到那神医走了才回来,奈何九丸好似要占山为王,在南沙军一待就是半月有余。他在外头混迹不下去,只得捏着鼻子回来,夹紧尾巴老实做人。
九丸在的时候,蒯丹给福齐活儿算是赏他脸。福齐接得欢喜,处理起来也就比较上心。蒯丹抽空替邯羽去裁缝那里拿了双破旧的鹿皮靴。军中爷们都高大,脚也自然不小。破旧的靴子既不挤脚,也透气,他脚上的伤便能好得快些。
只不过,再次穿上大鞋的邯羽可能最近走起路来都不太利索。
邯羽觉得自己大约是跟这些大一号的靴子杠上了。
滂老的事情,蒯丹需得同上原有个交代,毕竟他是南沙军里唯一一个掌鹿蜀的后勤兵。他做到了这一步也算仁至义尽,将邯羽丢在了军医的帐中便走了。
天空依旧清朗,可就像柜山这说变就能变的鬼天气一般,南疆的战局也是瞬息万变的。
蒯丹生出了点惆怅,寄希望于老鸟能因着内乱消停一阵子。眼见着冬日将至,又要到了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整军疲乏了近千年,死伤无数,若是能得个把月的休整,也是聊胜于无。
他叩响了上原的门,十分坦然地便进去了。
因着邯羽那及其精准的一脚,南沙军的帅至今还起不来床,此时靠在床头眼皮子都没抬便问道:“踢死了没?”
上原问得直截了当,没给他任何做铺垫的机会。
蒯丹嗫喏道:“那小子没事,但差点摔死了滂老……”
上原抬头的瞬间眼神倏尔犀利,“怎么回事?”
“白鹿追着邯羽要踩死他。那小子鸡贼得很,竟拿滂老做挡箭牌。”他还是心肠软,紧接着就替始作俑者说好话,“不过那小子也没捞着便宜,新鞋磨脚,跑得脚都烂了。滂老的伤势已经请神医看过了,倒是不严重,但须卧床静养。我让邯羽去照顾滂老,也顺道接了滂老的活儿。”
蒯丹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上原也不能再罚上加罚。滂老需得有人去照顾,那群母鹿蜀要产仔,也需得人照看。
“做得好。”他的目光又挪回了手中的卷轴上,“今晚你好生歇息,明日晨起时关照兄弟们别走远,时刻待命。”
“可是老鸟有动静了?”蒯丹的神经一下绷紧了,“明日要迎战吗?”
上原唔了一声,“算无遗策的烨帅既然又下了预言,我们姑且就信一回。”
蒯丹心下一沉,还真是没一刻消停的!
是夜,寒风习习,给柜山营地带去了今年的第一场冬寒。
在那霜寒如薄纱的深夜,一只庞然大物落在了集结场上。它的身前站着个高大的男子,玄色的衣袍衬得他背影伟岸。衣裾底下,鲜艳如血珠的触手急不可耐地舒展着,却因着主人的压制而畏畏缩缩。
那是曼珠莎华,是鬼界唯一盛开的花朵,也是冥府的植株。
广无匍匐着身子,将下巴抵着碎石地,龙须低垂,表示顺从。
“你辛苦了。”
玄烨看似不过是拍了拍它的脑袋,却已在触碰到它前额的一刹那与它做了交流。
“看来今夜能安渡了。你且歇下,明日恶战,需得速战速决,不容任何闪失。”
广无这才抬起了下巴,抖了抖浑身的羽毛,拿头顶的犄角去瘙自己的胳肢窝,一副懒散的形容。
它近日一直在柜山地界处盘旋值守,既是给东枭威慑,也是给疲乏的南沙军留出一段喘息的时光。在外奔波的日子,它只能靠自己填饱肚子,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广无是去替南沙军的蛊雕巡值的,既然是给别人办差,没有酬劳自然不行。
它是在柜山长大的,由上原一手调教。自从跟了新主后,这南沙军的营地它便鲜少回来了。可即便过了四百多年,蛊雕的口粮存在哪里它还是记得的。
广无是只聪明异常的鸟身龙首神,通人性。它知道后面有一场大战,是以并没有动蛊雕的口粮。南沙军里除了蛊雕外,还有那么一只金色的扁毛鸟,不巧与它是死对头。那便是旧主上原的坐骑火凤凰祈安。
那火凤凰性子烈,虽然的确挺本事,但它委实太过自命清高,又仗着自己是主帅的坐骑,经常目中无人。即便是见着广无,也是拿着鸟喙上的两只气孔瞧它。
广无好歹是一只鸟身龙首神,怎能受这鸟气!
左右这南沙军的帅胳膊还折着,这一仗他定然要作壁上观。既然主子不挂帅,那么坐骑自然也用不着豁命上战场。不打仗,还吃什么吃!
是夜,它踩着鸟爪子潜入粮仓,把那火凤凰的口粮给吃了个精光。
仗势欺人这一招也不是只有那凤凰使得麻溜。
广无吃饱喝足,索性就在粮仓里倒头睡下了,龙首埋进了翅膀底下,把自己团成了个炸毛的球。它仿似就想昭告天下,那凤凰的口粮是它广无吃光了的,你们能把它怎么着吧!
柜山的初冬已是清冷。晨起时,谷中弥漫着的薄雾还未散去,凝结的露珠挂在光秃秃的枝头,透着天边五彩的斑斓。
许是卧床久了,上原一夜未眠。倘若对楼那神算子谋算得当,隔壁老鸟会在今日的任何一个时刻发动进攻,且极有可能是东枭与北枭的又一次联手。怎奈他折了胳膊还坏了腰盘,现下就好似一个废物一样,只能任由事情发展。
此役的主导权在玄烨手上。让别人带着自家的兵上战场就好比是一场博弈,赌的是自己的家当,赔上的也是南沙军的名声。今日便是月满,他多少有些担忧。
这可以说是上原赌得最大的一次。可他别无选择,他还能剩下多少岁月可以用来等待南沙军腾出余力去复仇呢?在那些望不到光明的岁月里,他看见的只有这支沙家军的挣扎。
他是个魔,一个真真正正的魔。他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可以原谅那些人犯下的罪行,更不信什么天道。上原明白自己于玄烨而已不过是一枚棋子,是他重回魔都城的一块跳板。南丘军只是一支补给军,并不那么善战。而玄烨要回魔都城,必须手握重兵,他的基石只能是南沙军。
与玄烨联手,也许便是他有生之年唯一的一次复仇机会了。他需要一个更强大的人来领导这支残兵,替朝露报仇。为此,他甘愿俯首称臣。
屋外喧闹了起来,振翅声此起彼伏,还伴着尖锐的鸟鸣。
隔壁屋子率先有了动静,先是窸窣声,随后是沉重的脚步声,那招牌似的骂骂咧咧接踵而至。
“操!大清早的,这些扁毛牲口是狸力崽上身了还是怎么着?!”
邯羽拖着大靴子摔门而出,一连串的叫骂只开了个头,便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半空中,两只庞然大物斗得不可开交,遮天蔽日,羽翼扇起的大风刮得头顶的山毛榉彻底秃光了。落叶砸在了露台上,满地狼藉。
凤凰朝着鸟身龙首神吐火球,一串接着一串。对方左突右闪,并不急着还击。
祈安看起来是气急了,一副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气势猛攻着广无。广无也不是个吃素的,跟了玄烨四百余年,它早已没有了当年被上原送人时的那般清涩内敛。在空中忽上忽下,它遛着那凤凰,耗着它的体力。
底下的小兵叽叽喳喳围在那里看热闹,也不见谁着急。此时若是给他们配上一碟煮毛豆和一坛子金玉露,似乎会更应景些。
邯羽捋了捋自己散乱的头发,也好整以暇地倚在了露台围栏处抬头看起了热闹。
“小子诶,你凑什么热闹!”
露台底下传来了蒯丹的声音,他探头一瞧,见了老熟人便打了个挺热情的招呼。
“老蒯!”
“你有这闲工夫看鸟打架,怎的不赶紧去跑场!滂老现在离不开人!”
邯羽瘪了瘪嘴,他的脚还没消肿,但是要继续这样偷懒下去似乎也说不过去。
“知道了,我这不才刚起,一会儿就去!”
底下传来了叫好声,他抬头一看,正瞧见那鸟身龙首神翘起两条龙须,张开血盆大嘴,朝着那凤凰兜头喷了一柱水。
祈安还没来得及脱口的一个火球即刻被灭了,遂有两股黑烟从嘴角两侧溢出,它湿透的模样既狼狈又滑稽。
这可是在南沙军的地盘打南沙军主帅的坐骑!
邯羽觉得那只鸟身龙首神忒出息了!
“行了!”
对过传来了一声不算严厉的训斥声。虽然嗓门并不大,但极强的穿透力足以在山谷间回荡,余音绕梁。
广无抖了抖龙须,趾高气扬地拍着翅膀转身飞走了,徒留祈安一身的羽翼滴滴答答,气得独自在高空盘旋。
“出了什么事?”玄烨自客居小楼的露台一跃而下,逮着个小兵就问。
“回烨帅,说是今日晨起,后勤兵在粮仓发现了广无。”小兵面露难色,“祈安的口粮全没了……”
玄烨幽幽唔了一声,颇为不讲理地道:“你家原帅近日上不了战场,祈安既然闲着,也无需备那么多吃食给它。”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既然这几日上战场的是他玄烨,那么广无自然不能饿肚子。南沙军的口粮中有一半是南丘军供给的,广无就算是把祈安的口粮全部吃光了,那又如何?倘若当真要算得那么清楚,也该是他南丘军的主帅兜着账本来同南沙军算账!
小兵不敢造次,“烨帅说的是!”
说话间,蒯丹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还愣着干嘛!快去做准备,随时待命!”
杵着也是尴尬,那小兵巴不得赶紧走,遂就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蒯丹转而向玄烨,“烨帅!今日听凭烨帅调遣!”
“看来上原已经同你交代好了。”
他点了点头,“泷二那头我也已经安排妥当。烨帅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邯羽拖着一双大靴子走得磨磨蹭蹭,遥遥便见着玄烨与蒯老爷二人交头接耳。他隔得远,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悄悄话。碍于鞋子不合脚,他也没做他想。洗漱完后,他得先找厨子要点儿吃的,然后给那养鹿蜀的老头送去。
他边走边回头朝他们那处张望,没走出几步便见着蒯丹神色匆匆地走了。
营地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似乎预示着又一场恶战将至。
今日的柜山格外寒冷,风在耳畔呼啸,震得耳骨胀麻,仿佛将那尚且遥远的群枭振翅声带到了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