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人依然活着,且坚持不去撒谎;有一些人即使不活着,也不撒谎;有一些人为了活着,却不能不撒谎……
《活着,并且不撒谎》(Live Not By Lies)
作者: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
译者:阮一峰
有一段时间,我们不敢说话,只是偷偷地通过地下出版物交流思想。
我们偶尔会聚在科学院的吸烟室,互相抱怨:“政府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到底想把我们怎样?”
周围是铺天盖地的对全宇宙最高成就的吹嘘,而现实中的贫穷和堕落却随处可见。
我们有出路吗?他们想审判谁,就审判谁。
他们把正常人关进疯人院。他们掌握一切,我们无能为力。
情况已经糟到不能再糟了。一场全面性的精神死亡,正降临到我们所有人头上。
肉体的死亡很快也会来临,我们和我们的子孙都无路可逃。
但是我们一如既往,还在怯弱地装出笑容,毫不费力地表示顺从。
我们能够阻止这一切吗?我们真的没有力量吗?
为了得到自己那份吃不饱的口粮,我们无可救药地就把人性抛弃了,
把我们所有的原则、我们的灵魂、前人的所有抗争、后人的所有机会都抛弃了,
只为了让自己能够可怜地生存下去。
我们缺乏忠诚、自豪感和热忱。
我们不害怕核武器,也不害怕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已经是废墟中的难民了。
我们只害怕作为一个公民,做出有勇气的行为。
我们害怕落在人群的后面,走出自己独立的一步。
我们害怕一夜之间就失去了面包、失去了暖气、失去了莫斯科的户口。
我们一直在各种政治学习中被洗脑,一直被教导要活得顺从,你想要好好活着就要听话。
个人无法逃脱他的时代和社会。每天的生活都在考验一个人的良知。
他们想把我们怎么样?我们真的无能无力吗?
不,我们可以的,可以做到每件事。
但是为了不自找麻烦,我们宁愿对自己撒谎。
该被谴责的人,不是他们,而是我们自己。
但是,你能够做到反对,即使一个傀儡也能自由思想。
我们的嘴被封住了,没人想听我们的意见,也没人来问我们。
我们怎样才能强迫他们倾听我们的声音?改变他们的心意是不可能的。
在选举中,不把票投给他们是很自然的想法。但是我们的国家没有选举。
在西方,人们可以罢工和上街抗议,但是在我们这里,这些是被镇压的。
对我们来说,有些事情哪怕只是想一想,都很恐怖,要是一个人突然辞去工作,走上街头,会怎样?
上个世纪,在俄罗斯苦难的历史中,人们尝试过其他更激进的道路,但是这些道路对我们不合适,我们,真的不需要这些方法。
靠斧头办事的年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一切与以前完全不同了,只有那些少不更事和自以为是的人,才会以为通过恐怖主义可以达到目的。流血的暴动和内战都已经行不通了。
如果有人还要教导我们这样做,我们只能说谢谢。
现在我们知道,坏的方法只会导致坏的结果。请让我们保持清白!
出口是不是已经关上了?真的没有其他路出去吗?
我们是不是只能眼睁睁地坐着不动?幻想美好的结果会自然而然地发生?
只要我们日复一日地选择接受谎言、赞美谎言、加强谎言(而不是与它决裂),
那么就不会有不一样的事情发生,生活就不会有任何不同。
起初,暴政刚刚出现的时候,
它的脸上洋溢着自信,好像挥舞着旗帜,高喊:“我是暴政。滚开,为我让路。我将捏死你们。”
但是,暴政很快就会衰老,对自己失去自信,为了维持脸面,它只好找到谎言作为同盟,
因为,
它无力将可怕的爪牙每时每刻放在每个人的肩头。
它要求我们服从谎言,要求我们永久性成为谎言的一份子。这就是它所要求的全部忠诚。
要想找回我们自暴自弃的自由,最简单、最容易的方法就是,你作为个人绝不参与谎言。
虽然谎言遮天蔽日,无处不在,但是休想从我这里得到支持。
只要我们不合作,铁筒一般的包围圈就有一个缺口。
这是我们能做到的最简单的事情,但是对于谎言,却是最具有毁灭性。
因为只要人们不说谎,谎言就无法存在。它就像一种传染病,只活在那些愿意说谎的人身上。
我们并不做出激烈的举动。
情况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允许我们走上广场,大声喊出真相,或者大声表达我们的心声的地步。
这样做是不必要的。
虽然有危险,但是让我们拒绝说出我们不认同的话。
这就是我们的道路,
最为简单易行,只需要我们重新审视内在的、已经植根于我们天性之中的怯弱就行了。
它比甘地提倡的不合作主义,还要容易做到得多,虽然这样说并不可取。
我们的道路,就是不说那些已经烂掉的东西。
只要我们不把已经死亡的意识形态的骨骸重新拼起来,只要我们不把烂麻袋重新缝起来,
我们就会看到,谎言枯萎和崩溃的速度是多么惊人。
让那些原来就该暴露的东西,赤裸裸地暴露在全世界面前。
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是胆怯的,但是让我们做出一个选择。
要么你自觉地作为一个谎言的仆人
(当然,这并非由于你赞成谎言,而是由于你要养家,你不得不在谎言之中把孩子们养大),
要么你就脱掉谎言的外套,变成一个忠实于自己的人,得到你的孩子和同时代人的尊重。
从今以后,你:
* 不以任何方式书写、签署、发表任何一句在你看来不是真话的句子。
* 不在私下或公开场合,以宣传、指导、教授、文艺演出的形式,自己说出或鼓动他人说出,任何一句在你看来不是真话的句子。
* 不描述、培育、传播任何一个你认为是谎言或是歪曲真相的思想,不管它的形式是绘画、雕塑、摄影、科技、或者音乐。
* 不以口头或书面的形式,不为了个人利益或个人成功,引用任何一句取悦他人的话,除非你完全认同你所要引用的话,或者它确实准确反映了实情。
* 不参加任何违背你心意的集会或游行,也不举手赞同任何一个你不完全接受标语或口号。
* 不举手为任何一个你不真心支持的提议背书,不公开或秘密投票给任何一个你觉得不值得或怀疑其能力的人。
* 不同意被拉去参加任何一场可能强奸民意或歪曲事实的讨论会。
* 如果听到任何一个发言者公然说谎,或者传播意识形态垃圾和无耻的洗脑宣传,你应当立即退出该会议、讲座、演出、或者电影放映场合。
* 不订阅或购买任何歪曲事实或者隐瞒真相的报纸或杂志。
当然,我们不可能罗列全所有可能的和现实中的谎言的变种。
但是,一个纯洁地活着的人,应该可以很容易的看出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如果你这样选择,那么从一开始,你的生活就将发生巨变。
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们很快就会失去工作。
对于那些想寻找真相的年轻人,他们的青春岁月很快就将变得非常坎坷,
因为
要求背诵的内容中充满了谎言,你不得不做出选择。
对于所有那些想要诚实生活的人,是没有第三条路的。
任何一天,
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面临着至少一种上述选择,即使是在最没有意识形态色彩的科技领域也是如此。
要么选择真相,要么选择谎言,要么选择精神的独立,要么选择精神的奴役。
任何一个胆小到不敢捍卫自己灵魂的人,就不配说自己有“进步的”观点,
就不配自称为学者、艺术家、将军、或者其他尊称。
他只能对自己说:
“我是一个听话的人,我是一个懦夫。只要能够吃饱穿暖,让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
即使这样一种反抗是所有反抗中最轻微的,也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但是,它还是比自我牺牲或者绝食要容易得多,你的身体和你的眼睛不会受到伤害,你家不会被断暖气,也不会被切断面包和清洁的饮用水的供应。
捷克斯洛伐克人民是欧洲伟大的人民,我们背叛和欺骗了他们。
他们向我们证明了,只要有一颗勇敢的心,即使最柔弱的躯体,也是能够站起来对抗坦克的。
(此处指1968年的布拉克之春。)
你说这样做很困难?
但它是所有可能的方法中最容易的一种。对于你的肉体,这不是一个容易的选择;
但是对于你的灵魂,这是唯一的选择。
已经有这样的人,
数量甚至已经达到了几十个,他们已经坚持上面的标准许多年,只说真话而活着。
所以,你不是第一个采用这种方法的人,你将成为已经这样做的人们中的一员。
如果我们共同努力,密切合作,这条道路将变得更容易和更短一些,对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
如果这样的人达到了几千个,他们就对我们无计可施。
如果这样的人达到了几万个,那么我们将发现我们的国家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我们被吓破了胆,那么我们就不要再抱怨,别人在压迫我们,是我们自己在这样做。
我们只好弯下腰等着,让生物学家把我们的猴子兄弟变得更进化一些,
等到那一天,
它们可以读懂我们的思想是多么的没有价值和没有希望。
如果我们临阵退缩,连不参与撒谎都不敢做,那么我们就是没有价值和没有希望的。
普希金的讽刺用在我们头上正合适:
“为什么要给畜牲自由?”
“它们一代代的命运就是套上枷锁,接受鞭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