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文|一船大饼子

       高铁穿过灯光幽暗的隧道,窗外持续不断闪过的黑暗像大雾弥漫视野,心是静的,像一潭幽深的池水。几秒过后,又带着一群人进入白晃晃的日光之下。

        他打来电话,说,去广州出差,中途在成都停留一晚,想你。电话挂断后,她望着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雨,国庆过后,昌远的雨便落个不停,像多情的小姑娘,稍不顺意便哭个不停。她坐了一会儿,拿起搁置在屋角还未收拾的背包塞进去两本书便匆匆出门,到了车站,她发现钱包未在身边,身份证还在里面。她又坐出租车回家取,看见未合上的门,忍不住笑自己上了年纪还这么慌慌张张。她取了身份证,喝完桌上凉着的半杯水,重新出门。

        一张从昌远开往成都的高铁票。她着急赶车,一场突如其来的出行,原本想着周末宅在屋里看书,她没来得及吃完早饭,已是午饭时间,她捂着胃,额头沁出冷汗。有些事意想不到,发生时还得从容应对。

       坐在旁边的两个女孩子大概是结伴出游的大学生,年轻稚嫩的脸,谈话冲动,一路忙着看手机。瘦女孩将电话突然拍在靠背桌板上,然后推了推旁边胖女孩的胳膊,神情激愤地分享一件让她砸手机的事。胖女孩絮絮叨叨安慰她,笑容漾在胖乎乎的脸上,真好看啊。她忍不住想,年轻的生命可真好,洋溢活力,随时可以为一件事争执,动怒,消耗精力。

        几年前,她还是任性,叛逆的小女孩,耗费精力为一点不中意的小事力争。几年的时间,生活似乎已将她的棱角打磨光滑。一些旁人眼中的大事,她也不屑争辩。这世间,除了生死,能有几桩大事。

        他是已婚男子,她并不爱他,但接受他在情感上发出的信号。她不主动招人,但也不是什么良人。

        去年九月,她去甘南游玩,和一个当地朋友常去茶楼喝茶。他是朋友的朋友,茶楼的老板。她在甘南待了半个月。起初,他们一起说会儿话。朋友忙的时候,她独自在茶楼喝茶,阳光将茶楼照得暖融融的,她喝茶,看书打发时间。他有时间的时候一起说会儿话。一个喜欢鞋和大衣外套的男子,这与他幼年时家中的生活有关。他在商场买昂贵的鞋和外套,以此弥补童年时生活带来的欠缺。人在袒露自己的同时露出一颗带着真诚的心,人们因此得以加深彼此的关联。从甘南告别,他们持续保持联系。

        他打理茶楼和酒店,生意忙碌。休息时常常是深夜,疲倦,一直往前走。他入睡前给她发信息,问她在做什么,心情怎样,简短寒暄后,休息。有时,她看见心动的文字,愿意在睡前选择一两段读给他听,也多次想过,她与他互发消息时,他的妻子是否在旁边,什么样的妻子才会忍受住朝夕相处的身边人和一个见了几次面的女子频繁深夜聊天。换做是她,必定歇斯底里与他争执。

        这样联系一月后,他决定来看她,带来她在茶楼常喝的花毛峰和一些书。他比之前瘦一些,告诉她最近准备物色一间店铺打理虫草生意,每天工作量有点大。他有时想念和她坐在一起喝茶的时光,那是悠闲的外现。他希望在她生活的城市找一间店铺,试图为他们的相见创建更多机会。

        见面时间很短,生意上的电话轮番催促他返程。一场电影,一顿火锅后,她送他离开。临别时,他在人来人往的站台紧紧拥抱她,力道之大像要将她融化。然后他取下手腕上的一串珠子想要赠送给她。他几年前去尼泊尔,在一家文玩店看中两串缠丝玛瑙,一串带给阿姐,一串留给自己。他戴了几年,现在赠送给她。长时间戴在身边的东西随着时日久长而侵染佩戴之人的气息。她接过戴上,说,谢谢。她已感知到其中的珍贵。她也想放下心中长期以来自然养成的戒备感,踏踏实实地与眼前的男子平凡相爱。

        前路莫测,看得见的只有现在。

        此后,每过一段时间,他们约定地点见面来维持不间断的联系。看电影,吃饭,逛书店,做爱,分离,重逢。看不见尽头的循环。

        家是他的牵绊,妻子为他生养两个孩子,时间久了,感情变淡,却也始终彼此牵绊。他与她,匆匆相见,匆匆告别,新鲜感带来的情绪推动彼此陷入泥沼之中。

        她慢悠悠想着与他相识以来发生的一些片段,胃部持续传来绞痛,她捂着胃,额上渗出细汗。她有时放任自己抽烟,酗酒,像一滩烂泥一样生活。透支过度的胃,她该吃些食物来抚慰它的疼痛,餐车迟迟不来。人落入窘境,只得以此磨练心境。

        胖女孩隔着位置递给她一盒牛奶和面包。她拒绝,坐在位置上默默承受。心思细腻的胖女孩,愿意展露出善良。她不行,长时间的自处让她与人际来往脱节。时日久长,妥善表达感情也成了难题。她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对自己的一些习性厌倦却无力做出改变。

        他将近一米八的个子,穿着藏蓝色中长款风衣,黑色收口长裤,长期健身而身形俊美。他倚在出站口两侧的栏杆上等她,热闹的出口挤着接站的人群,他微微仰头望着头顶空旷的白色房顶,时间似乎变得悠长,寂静,缓慢渗透出悲伤。每过一段时间,他看向出站口。一个熟悉的短头发女子,她穿一件松松垮垮的棕色卫衣,一条黑色仔裤,大冷天也卷起一圈裤腿露出洁白脚踝。他挥手喊她的名字,她看见他,眼里闪烁着光泽扑进他的怀里,他心疼地望着她显得苍白的脸,将她抱紧。她抬起雾气迷蒙的眼睛望着他,他身上淡淡的好闻的香水味像雨后森林的一样干净,荒芜的心里淌过细水滴答的声音。

        休息后,他带她去商场,灯火通明的商场,标价商品挤占人们的视野,他说,我想送你一些礼物。于是,他握住她的手一层一层上下电梯,在人群里,他们像一对恩爱的情侣。她是被宠爱的小孩子,跟在他的身旁,脚步轻快,心里欢悦。他问她有没有需要的东西,她反复摇头,默默跟在他的身边。她好像越来越想要依赖他了。

        他反复在昂贵的商品面前停留,问她是否中意,她摇头牵着他走开。她需要的是一段普通的感情来填补上心里不知何时生出的巨大漏洞。但他一再坚持,最后,她在儿童区选了一只橙色毛绒兔,巴掌大小的兔子,眼睛和嘴巴藏在长毛之间,一只懒洋洋的兔子,摸起来柔软温和。她将兔子放在帽子里,像一个小孩带着她喜欢的毛绒玩具。

        她说饿,他要带她去顶楼昂贵餐厅吃饭,她执意去小餐馆吃当地出名的冒菜。他拗不过她的坚持,陪她坐在油腻的小餐馆吃一顿辣乎乎的晚饭。

        她与他说起小时候的事。母亲注重饮食,不允许她吃路边食物,父亲不忙的时候去学校接她回家,给她买路边零食,他们在母亲面前绝口不提这个小的插曲。父亲是她零食的依靠。成年后,她独自在外地工作,与家距离两小时的车程,异常疲惫,心力不济的时候,她给父亲打电话,于是父亲第二天开车带她在异地他乡搜索可口的食物,麻辣烫,糯米圆子,油炸小零食,这些陪伴孩子童年的食物,吃到的时候总觉得欢喜。她似乎一直是简单容易满足的孩子。而现在,她独自在异乡生存,独自吃饭,不再缠着父亲吃零食,也不常与人接触,形成越发孤僻的性格。大概终于长大了。

        他拿出纸巾擦拭她唇边沾上的辣油,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说,我会照顾你。

        气温比起白天更加冷。晚饭后,他们散步回酒店。他脱下大衣给她穿上,她裹紧大衣,上面还有他的温度,像被一簇一簇小火苗包裹着,温暖。

        他将她抱在怀里,她感受到心脏的起伏,砰砰的声音让人心里安稳,她挨着他睡着。

        她突然惊醒,摸到额上细密的汗珠,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厚重的窗帘,屋里一片漆黑,偶尔有车辆急速穿过的声音响起。他还在睡梦中,呼吸均匀沉实。他睡得很好,像一个般孩童轻松。她伸出手指划过他的眉毛,眼睛,线条清晰的脸,顺着下巴,脖颈,摸到锁骨。她停下来,她突然贴着他的锁骨重重地咬下去。他呻吟出声,在锐利的疼痛中醒来,一片黑暗中,他将她重重地推开,她滚落到地上,头撞上床边的抽屉,她发出闷哼,在黑暗中寻找他的视线。几秒钟后,他清醒过来,拧开床头灯,他将她抱起来,反复道歉。

        她咧了咧嘴,说,有一天,你会忘记我,它会记得。

        他无助而惊慌地叫她的名字,试图抱紧她,她将他重重地推开,迅速换好衣服离开,门咔哒合上的声音,清晨的光照亮一张张各怀心事的脸。

        他彻底冷静下来,伸手触碰锁骨,疼痛,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望见手上黏糊糊的液体。他叹一口气,随手拉过被子蒙住头,心想,真是小孩子性格啊,他怎么舍得忘记她。

        清晨的空气凉嗖嗖的,她捂着头匆匆走在街上,血液渗出手指,鼻子好像被腥甜的血腥味糊住了,似乎有人看向她,她快步往前走,顾不上人们打探的目光,好像视线有些模糊了。她重重地倒在花园边的小径上,身体砸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坚硬而冰凉的地面,真疼啊。她闭上眼睛,一片寂静里,耳边持续想着血液一点一点从身体里脱离的声音,像一条叮咚往前走着的小河。

        她给父亲打电话,想吃很多好吃的。于是,父亲第二天很早便开车准备带他宠爱的小女儿去寻找喜欢的食物。白色的小车被一辆从弯道超速过来的大货车追尾,小车撞翻公路边的护栏,滚落到山下,车毁人亡。母亲失去陪伴身边多年的男子,像一朵失去水分的花,很快凋谢,枯萎,腐烂。母亲开始酗酒,某个傍晚,她抱着酒瓶越过二十七层的阳台,身体重重地砸向大地,一朵瞬间绽放的花染红天边的晚霞。

        家随着母亲的离开彻底破碎,心是动荡荡的峡谷,灌满猛烈的风。她开始与比她大的男子频繁来往,汲取能量来维持残喘。他们通常有各自的家庭,疼爱她一段时间后离开。逢场作戏的感情来去迅速,她无法从中获得长期的安稳,反而愈加绝望。它们带着她走向看不见底的深渊。

        一片树叶慢悠悠地从树上飘落,若有若无的叹息声,眼皮越来越沉重,最后一丝光也随之消失了。

        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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