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重华

她在这世上过了好久

都没遇到过谁

啾鸣生在历山。

啾鸣没有朋友。

“啾鸣”是她给她自己取得名字。

历山山顶有那么一个尺丈大的洞穴,百十丈深,从历山山尖儿上开始,在山体里拐了无数个弯,直通山底的地下河里,啾鸣就住在那山洞里。

洞穴最底下通着河水,沁凉的水汽从洞穴深处升上来,滋养着山洞里细小的微生物。

啾鸣很喜欢这里。

历山钟灵毓秀,灵气旺盛,洞壁上长满了绿色的植被,有小巧的盘根藤,最长不过几寸,扒着石头生着。还有绿油油的赤身草果的母体,这东西的果实火红火红的,豆子大小,一颗就能让人昏睡几个时辰。更有无数颜色鲜艳花花哨哨的蘑菇,那些都是毒蘑菇,不能吃,光是好看些,可啾鸣也觉得开心。

这里面一种蘑菇啾鸣最喜欢,它的颜色没有其他的鲜艳,样子也丑,就生在山洞旁边的一些碎石头里面,根扎的不深,可能营养也跟不上,所以长得异常的缓慢,别的蘑菇都已经枯落了一批,它可能才长了那么一丁丁点儿。

啾鸣每天趴在那朵奇怪的蘑菇旁边,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它,似乎都看不到它生长的动作,啾鸣知道,这种蘑菇,大概要长几百年才能长大,长大了却也不好吃,她吃过,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它盼着一棵这样的蘑菇,等它终于长大了,就忍不住去咬了一小口,就那么一小口,苦涩的味道就让她炸了毛,她发誓再也不吃这东西了,可她还是好奇,历山这样天地滋养的地方,怎么能长出这么丑这么不好吃还生的慢的东西呢,就像是她自己一样,要不是出生在这里,啾鸣可能从来都不会来到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来。

啾鸣觉得自己就是个丑八怪,是个四不像,是整个山里最丑最没用的东西了,当然啾鸣也从没在历山遇到过别的什么动物,就连一个小山精都没有,啾鸣有的时候会想,历山这么大,风景也不错,草木茂盛,每年春天的时候结的满树的果子,开了满地的野花,连鼻尖上的空气都是香甜的,可为什么一个同类都没有呢,其他的动物也没有。

啾鸣又经常这样想,没有其他的动物也很好,就没有人能看到她的样子了。

她这样想着,又整天都会开心起来,每天早上太阳从山坡爬上来的时候,她就从自己温暖的窝里爬起来,走到洞口扇几下翅膀,伸伸脖子,对着太阳叫几声,然后用肉乎乎的翅膀拍拍洞口那棵丑陋的蘑菇。

“你好呀,今天也要慢一点长大呀!”

啾鸣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她只知道,这世上,可能没有比她更丑的东西了,她的翅膀上没有羽毛,光秃秃的两根肉翅,扇不起风来,也飞不起来,每天只能用两只脚走在历山上,可她的一条腿又是瘸的,一拐一拐的,走的很慢,所以要等她把整个历山逛遍了,就要从早上走到晚上。

啾鸣很喜欢逛历山,即便这是个她生活了数不清的年头的地方,她生在这里,就把这里当做了家,即使外面的世界变了又变,她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啾鸣记得自己看过天火,从东方天空大片大片的落下来,有一座山随着天火倒下来,又轰隆隆的被人抬上去。

她也看过洪水,从遥远的地方铺天盖地的卷过来,震耳欲聋的海浪声穿过层层叠嶂的树林,震得她的窝都在颤抖,她知道这世界途径了千百年的变化,可历山从来没有变过,就像是一个世事无法改变的仙境,可这仙境里,只有她一个丑八怪。

其实历山也不只是有她一个。

山脚下有户人家。

啾鸣知道那些会用两条腿走路的生物叫做人,她好像天生就知道,她也知道不要去靠近他们。

可有一天啾鸣看到了人。

人住在山脚下的一户小茅草屋里,房前是一块土地,啾鸣看到人在那上面用奇怪的工具将土壤翻掉,又一块块的勾勒出形状,她不懂人为什么要那样做,啾鸣只是觉得,那些被拔掉的野草野花好疼。

茅草屋里有三个人。

但是几年过去之后,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那个消失的人被这剩下的两个人埋在了历山下的一块土地里,她看到那个人被埋掉时的样子,就像是她住的山洞里生长的很快的蘑菇,几天之后就枯萎的样子。

那两个人好像很难过,啾鸣隐约感觉到那是什么东西。

她看着那些好看的蘑菇枯萎掉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她不懂为什么,明明那么好看,那么鲜艳,可突然就变得灰黄颓败,然后化成一滩泥土,虽然过几天又会重新长出新的,但她还是会难受。

虽然比起它们,她更喜欢洞口那棵丑陋的蘑菇。

啾鸣守在那个被埋掉的人身边,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子,春雨下了一场,秋风刮了两阵,连雪都化了三载,可那个人都没有从那个土包里面爬出来。

啾鸣开始伤心,开始不断的眨眼睛,眼泪就落下来,她以为人也和蘑菇一样,枯萎了过几天就会长出来的。

是不是人要比蘑菇等的时间更长一点呢?

可是没有。

土包还是土包。

啾鸣开始对人产生了兴趣,他们会说话,会跑会跳,她很好奇人为什么能在一片只长了杂草和花的土地上摘下奇怪的果子和绿叶子的菜,那东西味道普通,她偷偷尝过的,比那洞口的丑蘑菇好不到哪儿去,可人却好像很喜欢。

啾鸣发现自己开始喜欢上人了。

往日里每天逛一遍历山,可现在几乎天天往山下跑,她偷偷的观察着那两个人,他们吃什么?每天都做什么?

啾鸣知道人有两种,一种高大威武,一种身形小巧,她知道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那叫做雌雄,而人,叫他们男女。

山下这两个人,是一对的。

啾鸣有些好奇,动物凑成了一对之后,便会有小崽出生,虽然她只有自己,可她也知道,可这两个人,他们一直没有小崽,也就是人所说的孩子。

突然有一阵子,啾鸣发现,男人似乎开始不开心,女人也烦恼起来。他们从之前在树下说话,在田里摆弄那些果子,到现在每天都坐在屋子里,不断的叹气。

再然后,两个人开始不断的外出,一走就是两三天,啾鸣知道,历山附近没有人类居住的地方,他们想要去人更多的地方,就要走一天一夜,再花一天一夜的时间回来。

这两个人应该就是去了那里,啾鸣看到他们带回来很多奇怪的东西,然后房间里开始时不时的飘出来难闻的味道,那味道竟然和她洞口的那棵丑陋的蘑菇有些像,苦的作呕。

啾鸣偷偷的爬到人住的房子上,发现女人正喝着那东西煮的水,黑黄色的水就好像一棵蘑菇腐烂之后的样子。

那男人坐在一边,不断的唉声叹气。

啾鸣猜想,他们可能不会有小崽了。

啾鸣想帮他们,因为这是整个历山,除了她自己,唯一能够说话给她听的,虽然他们是人,他们也不知道她的存在。

她能看到,也知道要怎么做。

啾鸣天生就生了一双神奇的眼睛,能看到很多东西,她看到女人的腹中有一团黑气,像是树干里面一条虫子驻的窝。

啾鸣又怕被他们看到,自己丑陋的样子会吓到他们的,便在夜晚,偷偷爬上了人的床。

那男人抱着女人,睡得沉。

啾鸣一瘸一拐的走到女人身边,卧在她的腹上,两根肉翅扇了扇,一双眼睛看着那男人,半晌便睡着了。

半年后,历山下的小茅草屋,多了一个小崽。

啾鸣站在那个很久之前被埋掉的人的土包前,那土包已经长满了野草,平时男人会过来打扫清理,可后来女人肚子变大了,就没有时间过来了,山里的野草长得总是很快的。

啾鸣站在那里,扇着肉翅,叫几声,她觉得自己以前想的不对,人也是可以像蘑菇一样,枯萎了就会再长出来的。

啾鸣被人发现了。

男人抱着刚出生的娃娃来母亲坟前,远远的就看见啾鸣趴在土包上,头插在肉翅里,睡得正香。

男人有些好奇,它为什么要睡在坟上?

啾鸣是真的不小心睡着的,她听着不远处小崽的哭声和女人温柔的哄着,看着天上的星星,扇扇翅膀,心里颇为得意,我还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

啾鸣觉得自豪,便伸着脖子冲着天空叫了几声,便觉得四周的草木都开始回应她,她便随便的卧下睡着了。

男人悄悄地走过去,啾鸣便突然醒了,她一抬头,就看到那男人的脸。

男人也看着他,眼神从一瞬间的惊愕,变成不可言喻的诧异,他低头看了看襁褓中的娃娃,又看了看呆住的啾鸣,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抱着娃娃蹲下来,啾鸣也没觉得害怕,男人笑着,半跪下来,将怀中的娃娃送给她看。

啾鸣不懂男人为什么这么做,可那娃娃香甜的奶香气息把她吸引了。

她从来没见过人的小崽,虽然她也没见过其他动物的小崽,可她觉得这娃娃是世界上最可爱最好看的。

啾鸣情不自禁的伸长了脖子,站起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又抬头看了看男人,男人笑着,朝她微微的点了点头,啾鸣不懂她什么意思,男人又空出一只手来,在褂子里掏了半天,抓出来一把种子,就托在掌心里,送到啾鸣面前。

那是他们种的蔬菜的种子,啾鸣见过,她歪了歪头,头顶的冠子就动了动,她不会种地,也不会浇水,要这种子干嘛,可她还是低头小心翼翼的叼了一颗,轻轻的含在嘴里,然后嗓子里发出一声叫来。她感谢这个男人,可她不会说话,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他。

那娃娃正在襁褓中睡着,听到了声音竟然动了动,然后醒了过来,咿咿呀呀的小崽,啾鸣的注意力又被孩子引了过去,然后就看那孩子睁开了眼睛,看着自己。

啾鸣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

那娃娃的一只眼睛里,长出了两个瞳仁。

啾鸣突然后退了两步,哭着跑了。

男人不明所以,想要追过去,却只听怀里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便只能抓着手里的一把粮食,怔怔的看着啾鸣一瘸一拐的跑走了。

啾鸣回到山洞里,她哪里会哭,只不过喉咙里呀呀的叫,她觉得她害了人。

那孩子的眼睛,和自己的一样。这样可怕的眼睛,丑陋不堪,怎么能给了那个小崽呢?

啾鸣蹲在山洞里,一呆就是十几年,她没有再下山,也没有见过那个小崽。

洞口的那朵蘑菇总算是长大了一点,灰暗坚硬的伞帽上生着一圈圈的花纹,味道依旧苦涩难闻。

历山也没有变,还是老样子,啾鸣又开始过回以前的生活,每天逛一圈历山,从早上走到天黑,不过另她高兴的是,她的翅膀上,长出了几根羽毛。

啾鸣浑身都是白色的,只是两只翅膀光秃秃的,很难看,但是现在竟然长出了几根羽毛,那些新生的毛柔软细嫩,她细心的呵护着,每天早上也不扇翅膀了,生怕它们掉下去。

这让她很开心,每天逛历山时走的都快了一点。

有一天,啾鸣在山上碰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男人,身形高大,背影看上去宽厚威武,他在山上好像寻找着什么。

这时候啾鸣已经能够飞到树上了,她就站在树枝上,跟着那个男人,她看不清男人的脸,也不怕,只是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男人在历山上走了三天,最后累的不行,找了条溪流歇脚,可溪流这边是平原,没有树,啾鸣便落在了地上。

男人捧起一捧水,喝下去,又洗了把脸,回头的时候,便看到了啾鸣。

啾鸣吓得翅膀一抖,转身就要飞走,却被男人一声叫住了。

她之所以怕,是因为看到了男人的眼睛。

男人说他就要去很远的地方去征战,做一个伟大的统治者,将这纷乱的世人治理的太平,可能以后都不会回来了,所以,就上山来看看她。

啾鸣知道他是谁了。

便卧在男人的肩膀上,一对双瞳看着眼前的历山,这山她生活了无数年,怎么看都看不够。

傍晚,啾鸣跟着男人下了山,去了人生活的地方。

她舍不得她的历山,可是男人说,想带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啾鸣在人的世界生活了几年,她知道这世界广袤无边,万千之象皆在,她看到了很多东西,好的坏的,善的恶的,她的眼睛能够从这些人的身上看到好多他们看不到的,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些东西犹如一团黑雾,将每一个人紧紧的包裹在里面,他们却像是一点都不知道,每天吃喝玩乐,打打杀杀,渐渐的她发现,这个男人的身上,也开始有了那些东西。

她能发现。可是她改变不了。

值得庆幸的是,啾鸣开始变得好看了。

她的翅膀长满了雪白的羽毛,尾羽也越来越长,腿也好了。

她能够飞上很高的地方,可最后还是会趴在男人的肩膀上睡觉,她很高兴,可有时候又有些伤感。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历山了。

男人真的正犹如他在历山时所说的,一步步的寻到了他想要成就伟业的地方,只不过他的基业尚浅,见不到那能够主宰时代的君主,只能一点点的从头开始,啾鸣能够感受到他的决心,而她自己也发誓,要一直陪着男人成就伟业,然后他们就可以回到历山,继续过她自己的日子了。

男人终于找到了机会,能够见到那位君主。

君主已经年老,正在商议让位之事。

男人鼓足了勇气,准备了很久的行头,终于勇敢的迈进了君主的大门。

两个人相谈甚欢,男人的才俊学识,历练经历都是上等,很快得到了君主的赏识,只不过君主身旁的人们却不相信他的能力。

男人却站在殿上,自信满满。

他说,路行艰难,真心求志,有一件礼物,要送予君主。

在那之后,啾鸣只见过男人几次,他匆匆的过来看她一会儿,便又走了,时间久了,也就不来了。

只听得后来老君主说,这年轻人很好,可以托付。

便再也没见过他。

啾鸣受到了极高的待遇,人把她放在一片巨大的林子里,每日都有琼膏玉露送来供她享用,啾鸣不爱这个味道。

可她不想走,即便她能飞过好几千公里的旅途,回到历山。

她只是想等男人完成了自己的梦想之后,带她一起回去。

后来男人当了新一任的君主,接管了这个时代更多的人,啾鸣觉得,回到历山的时期,可能要再往后推一下了。

啾鸣在人间呆了又十几个年头。

她的待遇越来越好,每一届的人都用敬神一样的待遇对待她,可她却发现,她看见了许多和历山不同的东西,可是,依旧没有遇到能和她说说话的同类,甚至其他的精怪也好。

她开始习惯每天飞远一点,更远一点,去找什么东西,同类,或者什么。

应该,是朋友吧。

她太孤独了。

男人成了王,很快就变的垂垂老矣。他的功绩越来越多,人对他的敬仰也越来越高。

后来,他死了。

被埋进了一个土包里。

啾鸣在那个土包上睡了一个晚上,她梦到了什么东西,可她不会解梦,天一亮,梦也就散了。

啾鸣走了。

从这里飞回到了历山。

她离开历山的这十几年,这座钟灵毓秀的山吸引了很多的走兽精怪,可在她落地的时候,他们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啾鸣也不在乎。

历山脚下多了一个土包。

是那个男人和女人,埋在一起,是他和男人走的时候埋下的,她站在那两个土包上,冲着天鸣叫。

她看了看那间茅草房,早已经变成了一对烂木头,上面附着了很多盘根藤。

啾鸣飞回到山顶的那个洞穴里,发现那朵丑陋的蘑菇长大了。

甚至已经老了。

她爬进窝里,睡着了。

史册书:帝尧继位年间,曾有重明鸟现世,白首白羽,声如凤,重瞳,力大无穷,能降凶厉,猛兽吓之,遇则皆退散。

尧五十年间,曾有志士随祗支国献宝,则重明也。

史册又言:有上古先王,曾躬耕于历山,后禅让于尧,妫姓,有虞氏,字都君,谥曰“舜”,名重华。

单目双瞳,妖人惧之。

舜帝死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山,称为“零陵”。坟冢清简,百年则有白鸟现,逡巡七日,哀鸣不止。

原来,

你叫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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