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坏水儿（五）

还没上中学时，满世界打打杀杀批倒批臭，偶尔也会有一些让坏水儿无法忘记的快乐。

有两种艺术方式最直抵人心：色彩跟声音。这是宗教宣传的总结。前趟房老左家房山立着一根电线杆子，挂着四个捆在一起的大喇叭，每天早晨播放当地新闻，半小时的全国新闻联播，七点开始各种广播剧，小说连播。中午是新闻和广播剧。有时候播放电影剪辑。晚上到九点。

《艳阳天》《金光大道》是当时的广播小说。播音员用声音刻画人物，听起来仿佛就在眼前。吃过饭，坏水儿就溜达到外面，沉浸在播音员塑造的世界。马小辫暗地里念叨，萧长春啊萧长春，你弄得我鬼不鬼人不人死不死活不活，那是第一次知道反面人物不但长得丑，连说话都这么狠；萧长春帮寡妇干活，别人说闲话，那些书本上的人怎么也跟我们一样呢？还有高大泉跟张金发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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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画本《机智的孩子》，一个小孩智斗地主婆，坏水儿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地主婆有了，小孩也在，机智在哪儿呢？后来有了《向阳院的故事》，收废品的老头让孩子们看书，怎么就成了阶级敌人？

广播小说《新来的小石柱》播出了，一个憨憨的小石柱，带着浓浓的乡土气息，没有天分，有一股特殊的韧劲，勤学苦练最后成为体操比赛冠军。昭示勤能补拙呢。

听听广播内容坏水儿就知道此刻大约几点，一个广播剧《东海小哨兵》，他熟悉到了连音乐间奏都能哼出来。这些自得其乐的小事没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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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水儿他爹原是单位的医生，后来变成坏分子并被捕判刑。从看父敬子，到被外界歧视成了平常事，没办法抗争。坏水儿和弟妹在大姐的带领下，尽量躲进自己建构的小楼，用只属于自己的方式感知外面的一切。姐姐带领的方式就是经常读书听广播。

到了初中，同学之间经常讲自己看到听到的故事。一天放学路上国栋说听他大舅看过一本《荡寇志》，上面跟《水浒传》完全不一样，打虎英雄武松在官军面前变成了废物点心，智多星吴用成了彻头彻尾的窝囊废。我的天哪，谁说的才是真的？

后来坏水儿找借到一本《林海雪原》，杨子荣的机智勇敢，茹鸽的纯真活泼，都不如作者对蝴蝶迷的描写让坏水儿困惑：

叫他妈的下地狱爬刀山，嘿！穷棒子，看看谁斗过谁？从许大马棒背后钻出一个女妖精，她的脸像一穗带毛的干包米，又长又瘦又黄，镶着满口的大金牙，屁股扭了两扭，这是谁都知道的蝴蝶迷。

要论起她的长相，真令人发呕，脸长的有些过分，宽大与长度可大不相称，活像一穗包米大头朝下安在脖子上。她为了掩饰这伤心的缺陷，把前额上的那绺头发梳成了一个很长的头帘，一直盖到眉毛，就这样也丝毫挽救不了她的难看。还有那满脸雀斑，配在她那干黄的脸皮上，真是黄黑分明。为了这个她就大量抹粉，有时竟抹得眼皮一眨巴，就向下掉渣渣。牙被大烟熏得焦黄，她索性让它大黄一黄，于是全包上金，张嘴一笑，晶明瓦亮。

坏水儿想不通一个丑到极致的女人，怎么会连蝴蝶都对她痴迷呢？直到多少年之后，他才明白，浪漫主义是“燕山雪花大如席”，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添加了附缀的浪漫主义是捕风捉影，两个附缀的就是无中生有。这是后话不提。

看露天电影《海霞》，也不带个板凳，站在人群中，像一只被无形的手抻长了脖子的鸭，好像落下一句台词就影响电影质量似的。坏水儿被海霞的勇敢折服，鱼霸的管家来收租子，说海霞家还欠多少钱。海霞抗争说没有，管家恶狠狠地说，那时候没你。你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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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看露天到进入俱乐部看电影，时代总算有了变化，甚至突然可以看西方世界的电影了，日本的《追捕》《望乡》，还有美国的《车队》。职工俱乐部前人山人海，所有人都想先睹为快。进场要票，买票成了难题。

下午还没放学，于春凤带着几个女同学准备去看电影。两个窗口小的只能塞进拳头，没有人排队只能硬挤。于春凤她们几个嘀咕了一会儿，把钱交给王丽芬，然后俩人抱着一条腿把王丽芬扔到人群顶上，她拽着窗户，从上往下压，很快她的手伸进了窗口。把票买到手从里边挤出来，王丽芬的小臂被勒的都是红道道儿，她连眉头都不皱，丝毫不影响买到电影票的喜悦。

这年刚开学。张铭玺跟老师因为学费干起来了，拖几天都不行。你拖也得交学费，不交学费还想念书？门儿都没有！

喜子那暴脾气，说，我就不给你念了咋地？

后来有好多人陆续离开学校，从此大家走上了不同的生活之路。

如果谁的工作是“正式的”，那就意味着有了一个铁饭碗；“合同工”意味着等级不够但比较好；“大集体”则是最后一个等级。那时候没几个人敢去做个自由职业，社会地位最低。为了解决职工子女就业，允许子承父业—接班。接班，就是“正式的”。为了能接班，儿女们在父母面前做尽了演员表演。实在不成的，有的以自杀相迫，有的动刀动斧子威胁竞争对手。因为正式的意味着粮票油票都有了着落，对象好找。

坏水儿似乎发傻，这些他连问都不问。其实，他知道自己没有班可接，没有合同等可签，连个大集体都没资格，注定是看客。

他还常去敬福家，听一听李叔讲故事，听听李婶唠叨。翟元也常去，有的时候还去穆为忠家，同贵家是坏水儿玩的最开心的。

有一天坏水儿看完《西游记》，搽黑板的时候在两桌前显摆说，我就是那鹏天元帅。同学们好像没听懂，也没人当回事。一个新转学来的徐振岗说，那你就是猪八戒了喽！

坏水儿看有明白人，就灰溜溜地回到坐位。

《众生浮世绘之一地坏水儿》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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