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10:融雪的黄昏

我觉得室友是出生错地方的人,她不属于天津,命运将她甩给了杭州,但她也不属于杭州。她处在一种无意识的寻觅中,浇灌雾松时她有乡愁——或者说她有乡愁所以浇灌雾松——“乡愁“的英文是”nostalgia“,词源是古希腊语”nostos“(返回、回家)和“algea”(痛苦)。而“notos”有更早的来源,被认为是印欧语词根”nes“,意为“回到光明或回到生命中”。

《奥德赛》(Odyssey)中,奥德修斯历经十年海上漂泊,回到家乡时,出现了闪亮的星。

当那颗最亮的星星升上天空,比别的

星座更及时地预报早起的黎明,曙光的洒现,

劈波远洋的海船靠近了伊萨卡岸边。

漂流是在离开中寻找家乡,迎接光明前的一切风暴和深渊都是必要的。

我从梦中寻找隐喻,想象她的理想家园到底是覆霜的海岸,还是一千零一夜中的沙漠。


初春的杨公堤小雨时断时续,游客没有被浪漫情怀冲昏,探入这靠近深山老林里的景致。空气和湖水十分安静,天空却乌云密布。红嘴蓝鹊驻足在林间此起彼伏地鸣叫,仿佛在宣告什么讯号。我想起了北欧神话中众神之王奥丁肩膀上的两只乌鸦,福金(Huginn)与雾尼(Memory),它俩是奥丁的耳目,每个黎明时分都飞到人间,又于黄昏后回到奥丁身边,向他诉说人间事。杨公堤不似西南地区的河谷那般险峻,也没有黄河流域的磅礴大气,谈起它的宁静感,也缺少像普达措那样的可以映照整个干净透亮的天空的湖面。时间一久我难以驻足欣赏这种缺乏实感的小巧流水,很久以前白蛇与许仙在另一端的断桥相会,这个浪漫的开场赋予西湖爱情的神圣,但浪漫化与符号化似乎只是对另一群有着乡愁的人予以空想。只是有着乡愁的人多半少有时间驻足,便又不得不踏上路途,停留下来的人也被琐事束缚,难以鼓起动力往这里走一走,聚集的大多是游客。

我穿过被潮湿树叶包围的小径,向市区走去。一路边走边观察着,想象十几年前这里并不易行走的小径,以及枝条包裹在石板上的花丛,石板上刻着精湛的书法,一表文人的风骨。更久远的时刻,南宋的大家闺秀们带着丫鬟经过这里,前去山上寺庙上香,希求心仪的公子榜上有名。古人所见的西湖,不是我们所见吸的西湖,他们所看到的阴云和寺庙,也不同于我们。许多人终其一生返不了乡,因为出去空间的限制,家乡还有被时间赋予的意义。

我喝完了水,她将杯子放回原处,然后走进厨房,开始拾掇刚买的食材,紧抿着嘴唇,锁着眉。我曾有过一两次看到做出过这种表情,去年她妈妈来南方,提出要来看望她。我十分不擅长应对这种事,且当时我跟她不熟,便没有多过问,后来她消失了好几天,但房租得交了。

我跟房东要了她电话,问她怎么一直没回来,担心她出什么事了,她很坦荡地说她妈来杭州看她,这几天在陪她逛逛景点。我说那你也不跟我说一声,阿姨来做客我应该你们两吃顿饭的。当时说完我就觉得不妥,不记得是因为想掩饰自己提醒她交房租的想法还是那天咖啡喝多了。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四五秒,然后对着身旁的人说了些话,我隐隐约约听到了朋友、一起吃饭。最后她说要不晚上一起吃个饭,在楼外楼,她妈请客。我说楼外楼不好吃,更何况应该我来请。她在电话那头哼哼了声,很轻,像是矜持的笑。

后来吃了福缘居,她妈很热情,赞不绝口,说我推荐得好。我交际能力并不强,勉力说了两句场面话,邀请她多玩几天。她表达感谢,很高兴女儿有我这个朋友。我一时尴尬不已,这顿饭之前我跟室友并无更多属于朋友性质的社交活动。我们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活在不同时间的人,都无视了对方。像通灵的人和妖,知道对方存在,互不打扰,直到一位局外人的到来打破这种平衡。

那顿饭后,室友随她母亲回了趟天津,回来后给我带了些特产。也是自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走近了些,偶尔一起出去散步、逛超市。后来她跟我说,她母亲得了不治之症,才想起来要见见她这个女儿,带她回天津是去争取一些钱财。家里虽是大户人家,但重男轻女,家产的大头被她母亲的哥哥和弟弟占去,留下的不多。室友当年跟着已经与母亲离了婚的入赘父亲南下,家里不给她好脸色看。我问她最后争取到没有,她说她姥爷很喜欢她,多少给留了些。我问她这笔钱能过怎么样的一生,她说过平平安安的一生。


“今天吃什么?”我问她。

“腌笃鲜,油爆虾和清蒸鲈鱼。”

“挺丰盛。雨下了一周了,外面很冷,这些听着就很暖和。”

我没听清她是不是嗯了一声,但随后没回音,在处理食材。我又问了句:“今天松怎么样?”

“雨季太久了,我给它移了位置。”她埋头切笋。

“诶,你不说我都忘记了。潮湿的天气,我很不喜欢。”

“我也是。”她依然背对着我。

“你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雨给下的。“她回过头看我,依然抿着嘴,眉头却松了些。

我很喜欢吃腌笃鲜,说不清这是杭帮菜还是上海菜,我对食物的领地意识不重,好吃就行。腌笃鲜靠笋提供鲜,靠咸肉提供咸,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调料,此外也十分吃厨师的火候。

“今天去了杨公堤,雨天,没多少人。”

“我看你没带伞。”

“出门的时候还没下雨,索性雨不大。”我夹了一块笋片送进嘴里。

“下次提前看一下天气,备上伞吧,这天气容易感冒。”她看了一眼我依旧带着水气的头发。

“好……明天放晴了,一起去山上逛逛吧。”

“好。”

今天的腌笃鲜格外地咸。


梦境里的岛屿不再以沙漠为中心,我看到了几座散布在河岸边的佛像,待在在竹的荫庇下。迎面走来几个面带微笑的僧侣,一如毕加索笔下的立体主义人物,他们带着我穿过庄严空寂的竹林庭院,参观一座座被供奉的佛像。这里没有香火,我问来这儿的人多吗?僧侣不解,什么是多?我换了个问法,上一个来这里的人是谁,过了多久。僧侣说那是一位威尼斯商人,至于过了多久,要问海岸边的积雪消融了多少次。我问我要多久才能抵达海岸,迫不及待。僧侣闭上眼,不知是沉思还是微憩。

过了半晌他说,你往西南放下离开这片竹林,会看到连绵的稻田。随后沿着大道一直走,会看到几座农舍,好心的农夫会借给你水牛到坐骑。你坐在水牛继续向前,那里群山胀满,堆叠直指天顶,只存中间一条纵深狭窄的虚谷往山下而去,让水牛载着你,它会在虚谷之上踏出一条青光织带。不要回头,也不要往下看,看着前方的天空——被谷底印刻上了云影波光,山屏会传来敲钟的声音。你会在雪融之前抵达海岸。

我不解,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一直住在小池塘里的鱼,突然看到一片大海,有些窒息,却又感到欣喜。不知道那未知的海域里我能看到什么,那遮蔽的天空后面又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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