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家族在中国的农村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存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仿佛魔咒,禁锢着家族中的每一个人,但也约束着一些违反道德的行为。犯家规是非常严重的事情,有损家风也遭人唾弃,遭族人排挤的......在这样森严的礼教中,作为独立个体的人常常是不能完全自由的,必须以礼教为第一要务。在这样的家族中成长起来的人,有些会很压抑,有些会很虚伪,有些会离经叛道,当然也有成功的,这到底算在命运的头上还是个人的反思和成长之上?
看家族的命运当然不能只看一代人,至少看三代。
紫在大学认识于昆的时候,就听于昆讲他的家族是村里的望族,门楼是村里最高的,门槛也是最高的。于昆还说村里出过举人,拆老房子时还发现房梁上的圣旨,说爷爷有祖传做豆腐的手艺,家里有豆腐作坊等等。紫出身在无产阶级工人家庭,大杂院长大,平等合作守纪律,缺乏礼教的等级观念。当紫第一次听说这些传统礼教时,有点好奇,更多的是尊重,尊重文化和传承。于昆说话本来模糊和遮掩,仿佛家族的、村上的荣耀都是自己的荣耀,紫理不清自己不熟悉的事物,听得也云里雾里的,就以为于昆是大户人家,讲究多的。于昆第一次通过这些故去的、无法证明的事情获取了紫崇拜和尊敬的感觉,好像这些丰功伟绩都是自己的一样。
紫是个蛮单纯的女孩,非常诚实,说话当话,她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跟自己是一样的。紫是一个被书催眠了的孩子,常常幻想山盟海誓的爱情,并为之充满献身的精神。于昆虽然家境贫寒,但他充满优越感,任何可以让紫崇拜的话语他都喜欢说,孰不知这些话说多了也会骗自己的,仿佛一切都可以通过言语达到,而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和行动。就像礼教太多,行为上都模式化了,无论穷与富是看不出来的,仿佛人就平等了;而这种平等却是穷的人靠着遮掩自己的穷来实现的,但是这样的虚伪是很难觉察的。因为深入骨髓而不知其虚伪,自己骗自己到了完全被现实蒙蔽的程度,那么欺骗他人便相当容易了,也不觉得是欺骗了。很多人一直活在这种根深蒂固的礼教中,无法醒悟。
紫迷失在于昆用语言编织的爱情里,跃跃欲试要去看看于昆的家族,看看于昆所说的农村广阔自由的天地,那是自己不熟悉的世界,还有于昆伯伯的豆腐坊,紫以为那是家族的产业,是紫不熟悉的大家庭的共同财富。紫只懂得付出回报,多劳多得,公平竞争和团结合作,对于农村礼教、辈分、家规等都很无知,在紫的世界里一视同仁,平等相处,无论年龄,无论辈分。
第一次到于昆的家乡,很普通的民宅,农村生活还是非常不方便的,主要是洗澡根本达不到,如厕卫生也不好,紫有些失望。期待中的古建筑——高大的门楼、庙的遗迹一点踪影都没有,只有用于垫路和作为石凳的青石板了。紫见到于昆八十岁的奶奶,据于昆说是大家闺秀。紫不知道大家闺秀到底是怎样的涵养和气质,总想在这个奶奶身上寻到一点不同于常人的、可能是高贵或者温润的影子。奶奶那么仔细地端详孙媳妇,握着紫温软的小手,满脸笑容,夸紫的皮肤白皙、性格乖巧,还拿了大枣、花生、糖来给紫吃,紫感觉到老人的善意。奶奶尽管年岁很大了,但还是要保持干净和整洁的,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就是哪里,紫感觉到奶奶的严谨和认真、甚至是固执,但显然由于年老而力不从心。
在于昆的嘴里,奶奶是极爱干净的一个人,对孩子管束很严厉,因此孩子们个个都像模像样,但是紫接触下来的感觉却并非如此。奶奶本来是大家闺秀,做事认真,为什么变固执了,从于昆的嘴里紫了解到蛛丝马迹。爷爷和奶奶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到底投不投脾气,紫不得而知。但年轻的时候爷爷是有正式工作的,在镇上的豆腐加工厂做师傅,也许是工作忙,也许是家里有个大家闺秀操持,爷爷很少回家。短短二十里路竟然使得年轻力壮的爷爷一个月都回不了一次家,而独守空房和孩子的奶奶有多少爱恨情仇和寂寞难耐无人诉说?少了陪伴和心灵交流的大家闺秀的小脚奶奶有没有恨过?有没有流泪?有没有挣扎?都化作了对日子的投降和过下去的忍耐和压抑了吧!所以对大儿子于德呵护有加的,处处操心,又是管教又是依靠,终于教出一个不动脑子的、木性的、只知道干活,不懂人情世故的、似乎永远长不大的儿子。吃饭和干活,再加上一些礼数,这就是于家长子于德。于德的母亲一直以来都给儿子做饭洗衣,非常及时和关切,而这个出力干活的儿子除了会干活就一点儿生活的琐碎都不知道,生活于他就是吃饭、干活和睡觉。如果不是母亲的操持和缝缝洗洗,这于德就穿得脏乎乎、房间乱堆,除了干活、吃饭和睡觉,性子单纯到愚钝的程度。
于德相亲的时候,有母亲给他操持穿戴,特别干净和整洁,人长得挺板正,眉眼可观,所以女方并无意见,只听父母之命。于德更加没有意见,他听母亲的,或者按部就班进行人生的过程,没有为什么,因为人人都这样做。于德对世界没有特别的喜好和厌恶,人活着就是干活和睡觉。于德正常结婚了,但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无非做饭洗衣的人由母亲变成了媳妇,媳妇也就成了母亲的角色,管着于德的吃饭洗衣,操持家务,于德一直没有长大的机会。强势、呵护、操心能干的媳妇和长不大的丈夫必然培养出相似的儿子,这就是家族的力量。
于德如此,于德的儿子于昆,果真也是这样子的,长不大,似乎永远长不大,他比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更要命的是父亲的坏脾气也真传了儿子。于昆在强势和控制欲的母亲、重男轻女、坏脾气而老实木讷的父亲,还有三个母亲似的姐姐共同呵护下长大,于昆跟父亲一样能受苦和头脑简单。于昆干活是很能干的,读书也可以,因为这样会讨得连母亲在内的四个女人的刮目相看。于昆自小是受了母亲太多边呵斥边偏心的古怪矛盾行为,唯独缺少真爱,缺少不带任何目的的纯爱和温柔,因此于昆为了讨好母亲特别会在场面上表现和懂得礼仪规矩,而家庭的琐碎和艰难却是很少耳闻,于昆又老实,又会说礼教的话,又能干,也会给自己戴高帽。在四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共同护佑下,于昆不太懂世事人情,但似乎又特别懂礼教行为,会说话的,靠一张嘴吹嘘赢得单纯的紫的崇拜,不费一兵一卒就走入了婚姻。于昆遇见紫,纯粹是因为紫的温顺和温暖,紫对男人的崇拜以及周身散发的母性光芒,这是于昆打小就缺失的母爱、慈爱。
于昆和紫的校园恋爱和此后长达七年的异地恋两人都坚持下来了,这在于昆是极好的掩饰,在紫是纯纯的爱恋。但人都有被了解的一天,无论是十年还是二十年,亦或一辈子,人总有觉醒的一天。紫活在于昆编织的谎言和信誓旦旦中,二十年,二十年后、不惑之年终于有所醒悟。紫不仅认识了于昆,连带认识了于昆的家族。
于德还有个妹妹于秀,两人差了六岁,似乎缺乏兄妹的亲密感情。于德是个干活、吃饭的活物,于秀是个被完全训诫的女孩,不会开心地笑,也不能任性,只能安静和听话,没有丝毫反抗的勇气。于秀长得眉清目秀,身材高挑,工作也好,小学教师,该是应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吧!但是这样的家族,似乎出不了幸福的人。于秀的丈夫也是教师,非常和气的一个人,很爱于秀的,爱了二十年,人到中年,再也爱不下去了。爱是囚,终有挣脱的一天,不是男人不好,也不是女人不好,是两个人的思想和观点太冲突,再也不想像过去那样忍耐,否则人的一生都仿佛在忍耐着,太委屈自己,人不能一辈子都委屈自己的。于秀夫妇虽然不吵不闹,但是渐行渐远。于秀执迷于某教,越陷越深,到了六亲不认的程度,清醒的时候又知道自己不能危害自己的亲人......最终有点精神分裂,很痛苦。其实这不仅仅是信仰的缘故,深层次的原因是于秀的心理从小受到太多压抑,被母亲教化的道德和规范束缚太多,终于到了崩溃和爆发的临界。于秀不认同自己,不认同社会,头脑中总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刻不停,于秀的脑壳痛得要命。当于秀接触到这个教义的时候,很轻易就迷上了某教,于秀的灵魂似乎得到了拯救,这个思想无时无刻不再挣扎的、虚弱的女人从此开始有价值,情绪有释放的空间和机会。为了某教,为了灵魂的出口,于秀不惜牺牲一切,包括女儿,包括儿子,包括家族中的每一个人,还有生命,她口口声声要拯救亲人,要亲人入教,可是亲人尤其是丈夫带头反对她。
于秀从小到大被母亲训诫,她一直很努力和听话,顺从母亲习惯了的,也被教太多女德,根本无法遵从自己的内心,连自己都无法接受自己,迷失了自己。在乡邻眼中,于秀美丽苗条,性格温和,工作安逸,丈夫稳重能干,儿女双全,生活美满........可是谁都看不到于秀挣扎和痛苦的内心,只有在教义和同道中才有所放松,而这样的放松和接纳也让于秀成为忠实的殉道者,导师一号召,于秀真的付出了生命,用自己的生命为这个做恶的社会和亲人们所作的伤害生灵的罪孽赎罪。于秀在不惑之年的日子里,在亲人们都不遵从她入教的引导、为了拯救亲人,拯救世界,选择殉道。于秀终于解脱,再也没有困惑,再也不用痛苦,为了亲人们,为了伟大的教义,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为亲人赎罪和受难去了。她本来要带着女儿的,最终没下去手,她是流着泪,唱着教会的歌,开心地走的,她相信自己的牺牲是有价值和重大意义的。
于昆的家族中这样的执着和迂腐一直存在着,只是家族男尊女卑的礼教深入人心,男人们为着自己的尊严,怎么都是要活着的,要生气和发脾气,显示自己的地位;女人们也都重男轻女,看轻自己,受了很多苦和委屈,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还是无法重视自己,只好结束自己的生命寻求解脱。于秀就是这样的牺牲品,她的死也只能归咎于练功和信教走火入魔,立马跟家族礼教等的束缚和伤害划清了界限,这是多么可悲啊!吃人的礼教,不仅鲁迅笔下有,现代的社会仍然有啊!而且杀人于无形,杀人于无形。
于秀死而死矣,然留给生者多少唏嘘和无奈,亦或解脱?于秀的丈夫两三年后又觅得伴侣,这是不惑之年之后的新生吧,可以离灵魂更近,离俗世礼教更远的结合。于秀的女儿,同样美丽善良,却受母亲的影响深陷某功,不能自拔,无论怎样教育和改造,都执迷不悟;最后离了婚,独自过,不时被收监,但仍然念念不忘某功教义。于秀的儿子远离家乡,摆脱了乡俗和乡邻的束缚,在陌生的城市奋斗和拼搏,考学、参加工作,理智终于占据上风,过着自己当下的生活。
于昆家族中出了这么多事情,总是要维和一下的。于昆的叔叔于义就站出来了,他是得了老爷子真传的,接过了豆腐坊的生意,是家族中实力最雄厚者,也是慷慨大方者。他是能吃苦的,吃苦,对这个家族来说似乎是最平常不过的,似乎天经地义,人来世间就是受苦而来。其实呢,紫并不怕吃苦的,只是觉得一切的吃苦是为了精神上的甜蜜、富足、愉悦和自由,倘不为此,何必受苦呢?灵魂何日能得到大解脱呢?
于义也的确是做得好的,把生意继续发扬光大,关照着家族的兄长和子侄等。每年清明、中秋、春节都到村上问候,既是亲情链接,也是有一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或者施舍?紫分不清楚,紫总觉得真正的帮助是让人能不接受施舍、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而这个试图知恩图报、大包大揽的叔叔,显然是无法负责子侄的一生的,既然无法负责,干嘛一开始要去包办呢?人,总是这样子为了表达自己的爱而去帮助、去怜悯,这统统是阻抑他人成长的行为。为了显示自己的博爱和团结家族,去牵就和帮助、甚至大包大揽,这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吧!真正的爱是放手,是让每个人活得有尊严和不接受施舍,要独立和自立。或许,于德、于秀、于义,受到母亲太多的管束,而母亲的管束是因为丈夫的忽视、却又要求脸面光鲜吧!母亲是如此恪守妇德,从不说自己的委屈,但很多情绪都通过训诫孩子发泄了,结果呢?大儿子木讷,从来不会整理,二女儿为了追求真善美,牺牲了自己,三儿子于义也将皈依佛教,念经度日。
于昆的姐姐于敏性格也是极其暴烈的,本来俊俏的面容因为总是生气和发怒而变得歪斜。于敏还是大姑娘的时候,经常因为维护母亲而跟奶奶吵架,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来的。于敏这样做是想要母亲爱她的,温柔对她的,于敏从来没得到母亲的夸奖,更别说拥抱和亲吻,连抚摸和拉着手的时候都很少。内心缺爱的于敏为家里干活很卖力气,像个男孩子一样,也经常地要为家里置办采买。而这样处处为家里想,甚至讨好母亲的于敏还是没有得到母亲柔声细语的关爱。
于敏出嫁都是自己张罗,收拾家还有陪嫁,都自己准备;于敏的母亲根本不去过问和关心;出嫁以后的于敏要处处争口气,闹个不停,跟丈夫闹,跟婆婆闹,非要争个地位争口气。于敏刚结婚的时候三天两头跑回娘家,把自己家电视搬到娘家,把洗衣机也搬回来,还有一次闹得离婚,丈夫来叫她回去,她气性无法发泄,上蹿下跳,踢烂了房门,自己躺在地上哭泣。而于敏的母亲就一直冷静着,劝几句就不管了,要自己清静,她一直不爱孩子,只把孩子作为养老的工具?还是这泼出去的水,更加的无用吗?于敏又一次对母亲失望,她只能自己想办法,这事不能这么结束啊!于敏让于昆这个兄弟去收拾丈夫,大半夜的去,于昆怯懦地不想去,无奈在于敏的软磨硬泡下横竖带着棍棒上路了........
婚后吵闹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因为于敏的孩子出生了,那么柔弱的生命,把于敏内心的爱都唤醒了,她逐渐遗忘原生家庭,把满腔的爱付给孩子。女人有了孩子,过了不惑之年都会成长和蜕变吧!于敏开始各种操心孩子,吵闹少了,唠叨多了,身体大不如前;于敏再回娘家,想说些心里的话,母亲却是不听的,于敏只好跟父亲去说;父亲撒手人寰的那一天,于敏哭得死去活来,她哭父亲,她哭自己,她哭以后谁还能听她唠叨婆家的鸡毛蒜皮?女人啊,年轻尚且有力量,可以折腾可以闹,而有孩子了,年纪大了,又变得柔弱和病痛起来。到底是女性,怎么抗争都抗争不过男权社会的,女人不服什么都可以,但一定要服从生命的昭示。
于昆显然受到家族很多的影响,礼教成为基因里的东西,逃避现实的时候就拿起礼教大棒、特别会说场面上的、关乎礼仪的话语。于昆善于站在道德的高度谴责紫,也会贬低紫以抬高自己的形象,面子真是天大的事情。于昆从小到大二十年的学习和高学历、很多资格证,也丝毫不能改变骨子里的封建家教和礼数,维护自己的尊严,靠着说教和吹嘘;面对真正生活的柴米油盐和烟火却束手无策,只能逃避和忘却,掩盖内心的脆弱和无力。而这种脆弱和无力是不能给谁看到的,在外面要穿上大男子的虚伪外衣。紫特别单纯的一个人,一直觉得自己无知,也一直觉得自己弱小,总是相信着于昆的每一句话,觉得他真如他说的那样,是顶天立地的大男子。结果头脑发热,为爱情裸婚,落得紫自己挣钱养家、独立照顾孩子,可还是看不到于昆脚踏实地过日子的样子,他还在做“燕雀焉知鸿鹄之志”的梦,说着“吾非池中之物”的妄语。于昆都要知天命的年龄了,怎么还这么志向远大呢?紫觉得笑话也不过如此,封建礼教吃人是真正的吃人,吃人的精神和灵魂。
紫终是醒悟了,经历一场,搭上前半生和所有的积蓄、感情,无非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什么奉献和牺牲,那得遇上对的人,不是吗?紫就是要找一个大男子,真正的大男子,却被于昆演的戏吸引了。而于昆演的戏,只是整个家族戏剧中的一小部分,但也炉火纯青;家族的大戏还在上演,不知要唱出什么更精彩的高潮,也不知要唱到哪一天,哪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