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历史洪流中的个性张力-捐弃关东:刘邦绝处逢生

公元前202年,战胜了楚霸王项羽的新霸主刘邦在洛阳南宫设宴款待群臣,在席间君臣讨论了楚汉相争刘胜项败的原因,刘邦说了一段流传千古的话:“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张良);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禽也。”读史至此,很多读者的脑海里不免都浮现出刘邦以“宽厚长者”的睿智放权部下、群策群力战胜了“盖世英雄”却是孤家寡人的项羽的印象。

然而,刘邦并不是什么“宽厚长者”而项羽也不是真的孤家寡人。洛阳南宫宴席上汉臣高起和王陵就指出“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而刘邦却并没有勃然大怒地予以反驳,可见这是亲历楚汉相争和来自项羽敌对阵营的大多数人的主流看法。刘邦与项羽之间的差异因为后世自由的解读而不断放大,而刘邦与项羽之间的相似却因为时间缓缓的流逝而逐渐模糊。

刘邦和项羽是乘着秦始皇去世后关东各地反秦起义的浪潮而登上历史舞台的秦末群雄,他们都是秦始皇威势的崇拜者(附录1),他们都是亲历亲为的军事领袖,他们都以裂土封王来笼络亲信又都以削土夺爵来排除异己。站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他们都是战国时代向大一统帝国时代过渡的历史人物,他们之间存在诸多的相似并不突兀。相似的刘邦和项羽如何在短短四年内就决出了胜负?刘胜项败的契机却是一次刘败项胜的战役后绝望的刘邦做出的艰难抉择。

公元前205年,楚汉相争进入了第二年,身处楚国都城彭城的刘邦心情大好,每日与追随自己东征楚国的诸侯们置酒高会,俨然是一副天下新霸主的派头。刘邦的兴奋合情合理:从自己率主力渡过黄河东进以来,区区不过一个多月便攻克了楚国的都城,且项羽分封的大多数诸侯王都归顺于自己的麾下,阻挡自己成为新霸主的只剩下在齐国作战的项羽主力兵团,而这支兵团目前正处在前有齐国抵抗后有首都被克的战略绝境。项羽对于这样的绝境的形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或许放下被章邯等三个秦国降将封堵在秦岭以南的刘邦,而先拿与楚国腹地相邻且率先挑战楚霸王权威的齐国开刀有战略和政治的必要,但是当齐国大败和齐王田荣被杀后项羽把坑杀秦国降兵的立威招数又用在齐国上遂陷入了拉锯战的泥潭,这给了刘邦以韩信为将冲出秦岭、突破封锁而大举东进的机会。然而,项羽对于绝境并不陌生,2年前的巨鹿城下正是在楚王猜忌、主帅压制、秦军虎视和诸侯观望的绝境下,项羽发动兵变且以破釜沉舟的锐气大破秦军,绝境催生了西楚霸王。

正当刘邦在彭城坐等陷入绝境的楚军瓦解崩溃之时,项羽以精锐骑兵三万从山东曲阜快速机动到安徽萧县,堵住了刘邦和诸侯数十万大军的退路(中国铁路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陇海铁路从徐州向西经过萧县到达开封和郑州,萧县在战国晚期就是中原与彭城交通的枢纽),于清晨自西向东进行突袭。原本以猎人自居的刘邦突然发现自己反被项羽瓮中捉鳖,突如其来的猎物与猎人角色的互换令刘邦阵营迅速崩溃。刘邦在突围后拣回性命,但是他失去了大量的兵力、大半的盟友和自己的至亲(刘邦的父亲和妻子吕雉被楚军俘虏)。

刘邦和项羽这对昔日反秦战争中的战友的第一次正面对决以项羽完胜和刘邦完败收场。读史至此,人们不免纳闷刘邦为何要亲身犯险、与项羽对决,自己坐镇关中而以韩信、曹参等大将东征岂不是万全之策?然而,秦朝灭亡后衍生出的“霸主体系”决定了想要与项羽争夺霸主地位的刘邦必须要展现出优秀军事领袖的形象,与项羽的正面对决是注定要发生。

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统一中国,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嬴政去世。短短十余年的天下一统虽然足以削弱六国王族在关东的影响,却不足以消弭关东民众的故国情怀。仅仅用了16年,秦王嬴政就以迥异于春秋战国时代的节奏闪电般地吞并了六国,这排山倒海似的闪击战在充分展现了“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的气势时,也给秦统一天下后的统治带来了隐患。战国前中期的秦国虽然不断向东越过黄河和函谷关攻城掠地,但是其节奏是战国时代正常的“蚕食”,得寸即寸,得尺即尺,而秦王嬴政横扫六国却使得秦国对于快速吞并的距离其统治中心较远的广大区域严重消化不良,事实上,历史上秦朝君臣有关分封制和郡县制的政策辩论正是发端于秦朝对于新吞并领土的鞭长莫及(附录2)。丞相王绾建议分封,并非如后世所想象的那样在秦朝境内全面恢复分封而只是在最后亡国且距离秦朝统治中心最远的燕齐楚等地区置王,这种以关中为中心,近者郡县,远者置王的格局,恰恰是汉朝前期的政治布局。尽管秦始皇拒绝了王绾的建议,却也承认秦在楚齐故地统治的薄弱。秦始皇在统一中国后仍不惜民力地建设通向关东的军事要道并在战略要地屯聚粮食(附录3),正是为了便利齐楚等地反秦时秦军开关东进,而在吞并六国的战争中一直居于后方的秦始皇却在统一中国不断出巡也是为了震慑齐楚故地潜在的反对势力(附录4)。

秦始皇去世后的第二年,他生前最大的担忧就变成了现实,反秦起义在秦朝统治最为薄弱的楚齐故地爆发,楚人陈胜吴广率先起义,楚齐赵魏等纷纷复国,一时之间秦灭六国的努力似乎被瞬间勾销,历史将回到合纵连横的战国时代。然而,六国的复兴却不是六国王族的功劳,而是六国残存贵族和豪强崛起的结果:复兴楚国的是贵族后裔项梁,重建齐国的则是齐国王室疏属田儋,拥立赵王的魏国豪强张耳和陈余。秦始皇统一天下的努力留下了不可逆转的痕迹,在秦末兴起的所谓六国其实都只是地理概念和历史回忆的重现,却没有了上层组织的含义,即六国王族已经彻底失去了复兴的资本。这些复兴六国的贵族和豪强们是乘着反秦起义的浪潮而得以执掌大权的,抗秦的成功与否将是决定他们未来统治正统性成色的试金石,因此在合力抗秦上复兴的六国却是表现出战国时代始终没有的团结。于是,在合力抗秦的联盟基础上衍生出了项羽和刘邦争雄时天下的“霸主体系”,即在抗秦大业中功劳最高者将成为灭秦后天下诸国联盟的盟主,公元前207年在赵国巨鹿城下年轻的项羽抓住了历史机遇,凭借巨鹿会战的胜利而成为霸主。灭秦之后,霸主项羽的分封也充分体现了抗秦功劳而不是血统出身的标准,当名义上的君主楚怀王试图干涉项羽的分封时,项羽生硬地反驳:“怀王者,吾家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专主约!……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于是追随项羽灭秦的六国豪强堂而皇之地取代楚赵魏的王室成为新的诸侯,在分封上完全看不出后人基于项羽贵族后裔的出身而推定的复古倾向。

以抗秦为目标的“霸主体系”在实现了灭秦后迅速陷入了不稳定的状态。“霸主体系”要能够相对稳定地运行,第一需要霸主拥有支配联盟的实力和道义,第二需要联盟内成员克制挑战霸主的野心。与春秋时代的霸主以“尊王”为政治号召不同,项羽为首的霸主体系只是畏惧强大的秦军而临时拼凑,一旦灭秦的目标实现,霸主所具有的抗秦复国的军事实力和政治大义就退化为威震盟友的武力,而联盟内成员失去了秦朝这个共同的大敌后克制其挑战霸主野心的只剩下赤裸裸的实力计算。因此,灭秦后霸主体系存在的基础是项羽足以震慑诸侯的强大武力和军事才能,欲取而代之的刘邦也必须展现出霸主所需的军事才能,在战场上叱咤风云而不是在后方运筹帷幄才是霸主应有的形象。

因此,当韩信为先锋的汉军突破秦岭进入关中后,刘邦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与项羽一决高下的准备,甚至等不及韩信肃清关中就乘着项羽与齐国苦战之际大举东进。然而,乐极生悲的彭城会战却几乎浇灭了刘邦的霸主梦。如果说,彭城之战前昔日同为楚军主力和没有参与巨鹿之战的刘邦对于自己与项羽军事才能的差距没有客观的认知,那么彭城之战的惨败令刘邦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绝无可能成为匹敌项羽的军事领袖,这或许让他回忆其登坛拜将前韩信所提出的“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的建议。

心胆俱裂的刘邦此时只想着躲避令他畏惧的楚霸王的兵锋,萌生了放弃关东而躲回四塞险固的关中的念头,这就有了刘邦与张良之间的一段对话:

汉王问群臣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张良曰:“九江王布(英布),楚枭将,与项王有隙;彭越与齐反梁地;此两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

公元前202年被刘邦评为三杰之首的张良此时给出了策反英布、联合彭越和任用韩信的组合拳策略,这策略正是日后刘邦得以战胜项羽的战略基础。看起来刘邦应该欣然接受,然而这策略是以刘邦无力挑战项羽的军事才能为前提的,对于自诩为霸主的刘邦而言是一枚难以吞咽的苦果。然而,绝望至极的刘邦既没有困兽犹斗,为了挽回颜面整军与项羽决战,也没有龟缩关中,为了躲避项羽兵锋而彻底放弃关东,相反刘邦痛苦地接受了自己与项羽在军事才能上存在巨大差距的事实,并据此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于项羽的霸王之路。

骰子已经掷下,张良给出了借众人之力战胜项羽的战略,萧何提供了以关中基地对抗项羽的后勤,韩信执行了侧翼威胁项羽后方的军事,汉初三杰在刘邦霸主速成梦的破碎后才得以在历史舞台上大放光彩。而刘邦牢牢记住了彭城之战的教训,在接下来2年多与项羽在中原战场上的苦苦相持中,始终没有给项羽发挥其战役才能的机会,后人津津乐道的如下反映刘邦“无赖”和项羽“残暴”的片段,其实都是项羽急于复制巨鹿和彭城一战消灭刘邦的愿望和刘邦坚决不给项羽这样机会的意志之间的较量:

项王乃为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羽俱北面受命怀王,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杯羹!”

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彭城会战摧毁了刘邦速胜后一战荣登霸主的梦想,增强了项羽绝境中一战扭转乾坤的信心,相似的刘邦和项羽由此走上了不同的争霸道路。公元前202年,当项羽的楚军在垓下(安徽灵璧县境内)陷入刘邦、韩信和彭越的围攻时,3年前刘邦在绝望之中捐弃关东的战略终于结出了硕果,在与刘邦对阵中未尝一败的项羽却在楚汉相争的全局中失败。对于自己失败的原因,项羽的回答是“天亡我,非战之罪”;对于自己胜利的原因,刘邦的回答是“三者(张良、萧何和韩信)皆人杰,吾能用之”。彭城之战强化了项羽一战定乾坤的争霸思维,而催生了刘邦与豪杰共天下的霸主之路,因彭城之战而分叉的霸主之路在垓下交汇到终点。

超出公元前202年洛阳南宫宴席上所有人预期的是,经过楚汉之间残酷的消耗战,取代了叱诧风云的项羽而成为新霸主的刘邦不再给诸侯们带来沉重的威压,而新晋的诸侯王韩信、彭越和英布等也不再有挑战霸主的志向和资历,刘邦为首的霸主体系没有引发新一轮的大规模战乱,刘邦遂得以相对从容地将“与豪杰共天下”的格局逐渐演变为“刘氏家天下”的产业,战国时代再次朝着大一统帝国时代迈进。


附录1

史记.高祖本纪:高祖常繇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史记项羽本纪: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项)梁与籍(项羽)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附录2

史记.秦始皇本纪

丞相绾等言:“诸侯初破,燕、齐、荆(楚)地远,不为置王,毋以镇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始皇下其议於群臣,群臣皆以为便。廷尉李斯议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後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


附录3

汉书.贾山传

(秦)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


附录4

史记.秦始皇本纪

(秦)二世与赵高谋曰:“朕年少,初即位,黔首未集附。先帝巡行郡县,以示强,威服海内。今晏然不巡行,即见弱,毋以臣畜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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