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多年后，每次听父亲回忆起海南岛军营的那段时光，他的眼神中总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快乐。

1974年1月19日，中国南海，风云变幻。

几艘中国小型舰艇与4艘越南海军舰艇在永乐环礁周旋，最后越军先向我方潜艇开炮射击，西沙海战一触而发，中越边境动荡不宁。

星夜兼程，驻守在湖南的一支炮兵部队立刻驰援海南固防，队伍中有一批入伍一年多的河南籍新兵，从此这批年轻人在海南岛一呆就是5年，新兵成老兵。

1979春天，从海南的军营中走出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他背着行李，回望一眼呆了5年的军营，也许还行了个军礼，然后辗转至广州乘火车离开南方，回到他的故乡河南，准备娶妻生子开始新生活。就在同年春天，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渔村响起了改革开放的第一声炮声，深圳经济特区成立了。

那个年轻人就是我的父亲。

1）

父亲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在家中排行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爷爷不识字，一辈子都在土里刨生。但爷爷希望父亲将来能有出息，于是就咬牙从粮仓里舀了半袋麦子供父亲上学。父亲爱学习，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成绩都优秀。偏偏造化弄人，可恶的文化大革命无情地粉碎了父亲的大学梦。无奈之下，18岁的父亲投笔从戎。

在驻防海南的五年里，有点文化基础的父亲被派到部队医院接受培训，做了连队的卫生员。站岗放哨，看病打针等日常工作之外，父亲和战友们喜欢到部队的农场里去砍甘蔗，收菠萝，采香蕉，摘椰子；喜欢去海边沙滩捡贝壳游泳；最喜欢和战友下象棋，摆好阵式，当头炮，马来跳，杀得昏天暗地，废寝忘食。后来，老战友们陆续都复原转业了，连长问父亲想不想继续留在部队做志愿兵长期发展，父亲婉拒了连长的好意。缺少了老乡和战友的陪伴，他不愿意独自呆在异乡与寂寞为伴。

1980年，复原后的父亲在老家县城的档案馆谋了一个闲职，不识字的母亲带着刚出生的我在县城找不到工作，就回到乡下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每个周末，父亲从城里回乡下和我们一起过。彼时的农村还处在人民公社时代，男女老少都要下地挣工分，母亲只好带着的我下地干活，她和奶奶的婆媳关系也因此十分紧张。父亲在县城机关只是个临时工，薪水微薄。看到母亲和我在乡下的生活如此艰难，父亲就辞掉县城的工作，回到了农村。

1982年，农村开始实行分田到户，我们一家三口分到了三亩地，于是父亲开始从爷爷家搬出来自立门户，那是一段父亲一生中最困难的岁月。为了盖三间瓦房，跑到山上采石头，修了房屋的根基；去做砖瓦窑的帮工，烧了一车砖瓦；伐了几棵树，做了屋顶的檩条；又借了一些钱买了钢梁泥灰，终于建起了新房。从此，艰苦奋斗，自力更生成了父亲的座右铭。

父亲当年建的砖瓦房历经近四十年风雨，依然屹立在老院子, 见证着光阴流转，岁月变迁

2）

我渐渐长大，父亲也逐渐变成了真正的农民，和爷爷一样从事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劳动。和当初的爷爷一样，他也希望我的将来能有些出息。我也和父亲当年一样热爱学习，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一直都不错，这让父亲感到欣慰，也感到发愁。因为供养一名大学生对于一户没几乎没有经济收入的农村家庭来说，压力山大，何况我还有两个弟弟也在上学。

父亲没有放弃希望，再一次艰苦奋斗，自力更生。

在我们老家那个地方，唯一能挣钱的经济作物就算是烟草了。但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愿意种烟，因为种烟这活儿实在太折磨人。我们家不但种烟，并且还连种了十亩。前期的育苗和插秧工作还不算什么，烦人的是烟叶长大时正赶上盛夏酷暑，顶着烈日，你要一趟趟地钻到烟地里为每一株烟草掐掉无用的枝杈，这是一种枯燥累人的工作，几趟下来，必然汗流浃背，双手还沾满漆黑刺鼻的烟油。打完烟杈，接下来又要把成熟的烟叶从每株烟草上采摘下来，拉回家后再一片片地用细绳系到一根根竹竿上，然后再提着一杆杆沉甸甸的烟叶进到闷热到令人窒息的烟炕里，一排排地架到炕壁上。接着是烧炕烤烟。为了控制好炕内的温度，晚上不能睡囫囵觉，要隔几小时看一下温度，往炉子里填一些煤。烧几天后，开始出炕，又要把之前进炕的流程倒着重复一边，不同的是，这次炕内的温度更高，气味更呛人。常常看到父亲从烟炕里进进出出，穿着一件背心，一条小短裤，浑身上下全是汗，像是从水中走出来一样。

父亲因此中过暑，还得了急性肠胃炎。一直到我大学毕业，我们家才不再种烟。

3）

2003年春，我大学毕业，如同父亲当年离家千里奔向海南，我也奔向了南方的深圳就业。我喜欢这座城市的包容开放，选择了在这里安身立命。2005年夏天， 我在深圳结婚了，请父亲和母亲一起来为我祝福。时隔26年，父亲为我再次踏上南方的土地。他当年离开南方时，这里曾是一片蛮荒之地，如今这里已经跻身为中国的一线都市。父亲说要去海边游泳，我便带他去了小梅沙海滩。那天阳光明媚，我和母亲都没有下海，只有父亲一个人在海中畅游，仿佛这里就是海南军营前的那边海。

2013年，二弟在郑州结婚成家；2015年，三弟在老家举办了婚礼。他全部的儿子都长大成人，考上大学，成家立业。他终于可以放下心来，过上悠闲的日子。

这几年电话那头常听母亲说，现在你爸在家啥事也不操心，啥事也不愿干，每天一大早就出去遛弯，还爱念两句顺口溜——

“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 

遇事不钻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

父亲今年66岁，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孙子，三个孙女。往事跌宕起伏，如今都已是过眼云烟了。

父亲节到了，爸爸，祝您老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