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散文|没有啤酒的夏天
文/余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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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城的夏天或许比春天更美,记不得春天有什么花,但夏天有月季和美人蕉花。那月季花可开到十月,夏天总是月季花最美的季节。有人说,月季是驿城的市花,这个我信。
我到驿城上学的时候,并不是孤独的,除了学校同年级有三位来自故乡申城的同学,再就是我的六姨夫也在驿城。六姨夫在一个建筑队开翻斗车,这个建筑队的老板和所有工人都是来自我的同一个乡,其中还有两位是我的初中同学。
第一次来到平原,感受最多的就是平原宽阔的马路,主要马路的中间都有一米多宽的街心花池,里面种植着月季和美人蕉等一些花卉,也种着雪松等一些乔木。
学校在城市北郊,但进城很方便。每天都有很多农民的手扶拖拉机进城,我时常逃课去城里看电影、录相,每次都轻轻松松扒到一辆空载的拖拉机上,开车的农民都不以为忤,回程时以同样的方式返校。
因为打篮球和喝酒的缘故,相熟许多北方的同学。喝酒和打篮球是相互的,一旦打完篮球了,便想喝酒,小喝喝啤的,大喝喝白的。北方人性情豪爽,喝酒的方式也不一样,喝啤酒是不用杯子的,喝白酒一般也不是杯子,用碟子喝,一碟约为一两。只有在划拳的时候,才上酒杯。酒杯通常上一大七小,大杯也约为一两,能装四五小杯。划拳通常是两个人要来“半年”(六小杯)、“一年”(十二小杯)的,输的酒就装进大杯中,一口饮尽。
星期天常上六姨夫那里,每次他都会请我喝酒,若老板有客,也会请我作陪。工地除大食堂外,还有一个专门的小食堂,专门招待客人之用。老板姓邱,自改革开放后进入驿城,专门承包修路建桥的工程,已经历六任城建局长,都是在小食堂里维持这种关系。城建局是一个大局,下面有十三个部门,每一个部门都得搞好关系。因此,邱老板每年能拿到的工程项目,比市政工程公司拿到的还多。大约在八十年代初期,邱老板就已经是全乡第一个万元户了,第一个在农村盖起了红砖瓦房,养了狼狗。
邱老板在市西郊买地皮建了房子,我也曾去他家做客,那时尚觉得有些偏僻,现在早已成为市中心了。邱老板有两个侄子是我初中同学,一个侄子考上城建学院,毕业后在驿城规划局工作,另一个侄子在工地帮忙。
六姨夫很能喝酒,工地人送外号“酒侠”。我的几位姨夫、舅舅甚至姨娘也都很能喝酒,我也曾在舅舅家喝醉过几回。三舅长有一个酒糟鼻子,是我在家乡所见拥有酒糟鼻子的唯一之人,或许那真是能喝酒的一种标志,而在驿城拥有酒糟鼻的却很常见。
客观上讲,申城人的酒量通常是比不是驿城人的,有人解释这是因为水土的原因。淮北水碱,酒不伤胃;淮南水酸,酒多伤身。我的酒量尚好,因此在与驿城人喝酒时并不落下风,这也是我常引以为傲的。
申城人酒量最好的是息县,因为息县地处淮北,我的姥姥就是息县人。民间有谚:“息县的蚊子能喝二两,麻雀能喝半斤。”还有1952年由息县、固始县分出建置的淮滨县也挺能喝。许世友将军是我们县人,能喝酒是出了名的,但他的胃其实是一个北方人的胃,因为他在少林寺生活了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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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留在驿城工作,进了驿城车辆厂,从此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北方人的剽悍,剽悍在酒风中,因此也有许多地地道道的酒鬼。
酒鬼通常有以下三个标志或其一:一是早上也能喝,二是吐了还能喝,三是时常醉倒在马路上。那些年,时常能看到醉倒睡在马路上的人。107国道穿过驿城,上学期间我有早起长跑的习惯,至少看到五六位被车辆辗死的人,我想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因为喝酒。毕业后不到一年,我们班主任因为去学生家喝酒,回程中也被车撞死了。
车辆厂有个规定:加班不给加班费,而是去工厂边的银河酒店吃一顿宵夜,可以喝酒。该酒店也是工厂销售科的定点招待酒店。我进厂那年,销售部的年招待费用是三十六万,工厂欠酒店二十几万。
工厂文化只有一个,那就是酒文化。几乎工厂里所有的管理者,都是酒经杀场,每天下班前第一件事,便是找酒场。
工厂虽是集体企业,但却做得很大,除主厂外,另有铸铁分厂、铸钢分厂和钢铝门窗分厂,总人数约有八百人,贷款七百多万。厂长老家是申城固始县人,身兼市二工局副局长,他的哥哥是地区城建局长。工厂主要管理者人称“八大金刚”,为首的即是厂长。我不知厂长的酒量如何,但其他七个兄弟却都是酒场上的金刚,据说老二行政副厂长能喝二斤。
工厂的高层管理共有五位,除厂长外,另有行政副厂长、生产副厂长、财务副厂长和工会主席。主要科室有厂办、总工程师办公室、生管办、财务科、技术科、工艺科、设备科、运输科、销售科和采购科。工厂还有一位高层管理,名义上是厂长助理,我们都叫他“助理厂长”,势头几乎压过几位副厂长。
进厂那两年,工厂一直在寻求中外合资,两年内分配来三十多个毕业生。学生进厂即享受干部待遇,但仍有试用期三个月,其后定岗。进厂那一年,市里推行ISO 9000管理,要求工厂主要领导必须学习三个月,可领导哪里脱得开身,于是就从应届毕业生中选择四人代替领导学习。很幸运的,我被厂长选为替身。学习期满,我被安排进采购科工作,是所有应届毕业生中岗位最好的,其他三人分别进了销售科、设备科、厂办。
在工厂混过的人都知道,采购科、销售科是科室中最好的,尤其是采购科。这么说吧,除铸钢分厂的采购不受采购科长管理之外(铸钢厂独立核算),采购科十个采购员,有四位曾经是分厂厂长或车间主任。销售科长、采购科长、运输科长、钢材公司经理都是“八大金刚”之一,销售科会计是采购科长的老婆,采购科的会计是运输科长的老婆,钢材公司经理的老婆是某车间主任。
我有幸替代厂长参加学习并被安排进采购科,极大可能是因为我和厂长同是申城人,同时生产副厂长也是申城人。采购科另有一个采购员也是申城人,比我早一年毕业分配进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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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下里,工人都说采购员和销售员是“工厂贵族”,此话不假。在我当采购员的十个月里,给我介绍的对象足有十几个,最差的也是中学教师,地位最好的一个是团地委机关打字员——她的叔叔是地区组织部长。介绍人——工厂钢材公司经理的老婆对我说,如果我和这个女孩处对象定了,她叔父立马可以把我调入团地委工作,可惜我竟没看上她的地位。
但自此有了许多零花钱,过上了相对富裕的生活。虽然,我是十名采购中地位最差的,只负责市内采购,但仍有许多灰色收入。记得我的第一次采购,是买一个空气开关。我的前任采购员带我去一个浙江人开的五交化商店,我什么话都没说,得了八十元回扣。店老板说:“这个开关市场价八十,我给你开票二百四,你赚八十,我也赚八十。”吓得我再不敢去那家店买货了。
其实在我十个月的采购生涯中,最大一笔回扣也不过六百三十元,但我却惴惴不安,私下去买了吃饭的单一百五十元,实得四百八十元,那是在宛城。在驿城,我很少敢收回扣的,一般只收些礼品,如高级打火机之类。但是与其他毕业进厂的学生相比,这已经是天壤之别了。我们刚进厂时,工资只有九十六块五,而吃饭却要扣除六十元,实发工资仅三十六块五,以至我仍需向父亲要钱。
刚进厂时,抽不起好烟,喝不起好酒,但当上采购员后,烟酒都上了档次,最差也要买五元一包的希尔顿、红梅烟,喝十几二十几元一瓶的扳倒井、张弓、孔府宴、宋河、竹叶青酒,有时也买雪茄。采购科会计对我很好,每天有其他公司业务员到采购科来联系业务,都会给她敬上一支烟,她全部收下来,下班时全都给我,每天总有十几支,都是十元以上的万宝路、三五、阿诗玛、云烟等。
驿城既有烟厂,也有白酒厂和啤酒厂,白酒不甚出名,但烟草和啤酒在本市非常畅销。本市卷烟厂的烟通常有两个牌子,春雷牌每包一元一,发时达牌每包一元七,悦泉啤酒每瓶一块一。刚毕业时,只能抽春雷烟,喝喝啤酒。啤酒通常是九瓶捆扎一起,称为一捆,也就十元钱。当上采购员后,就很少喝啤酒了,每次和其他采购员或工厂同事一块时,几乎从未喝过啤酒。
采购员老张有句口头禅:“白酒是重量级的,红酒是轻量级的,啤酒是不挂级的。”老尹说:“衣服不要穿太好,显眼,但酒一定要喝好。”老齐说:“酒比油贵,滴酒罚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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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购科聚餐的时候非常多。某个采购员出差回来,是一定要请科长喝酒的,在厂的采购员全部参加。通常,五个人需七至八瓶白酒,六个人需八至九瓶白酒。唯一的一次喝啤酒,是翻扑克牌喝,那次赶上我点儿背,连翻五张都数到自己,五六分钟连吹五瓶。现在很怀念那时的啤酒瓶子,容量六百四十毫升。
每次喝白酒,我们都会点一盘五香驴肉,驴肉性凉,可解暑热。驿城泌阳县的黄牛,是河南特产。曾有一个搞笑段子:某任泌阳县长在大会上发言,稿子上写的是“要大力发展驴产业”,可县长读成“要大力发展马户产业”。因此我们私下讥笑泌阳县人为“马户”。
科长每天都有酒场,但似乎从来没有喝醉。采购科、销售科、钢材公司、银河酒店都是工厂的门面房,相互关系很好,况且采购科长的老婆是销售科会计,因此销售科、钢材公司常请采购科长陪酒。销售科每年招待费三十多万,平均每天上千,几乎每天中午、晚上都有酒场。
采购科每年也有三万元招待费,但这个招待费名义上是招待客户,实际上都用来招待自己。别人来卖给我们东西,请我们吃饭还来不及,哪有我们招待别人的?每次采购员带车出外采购,都是夜晚出车(司机有夜晚补助),天明前到达目的地,司机睡上一觉,待十一点左右采购员打电话联系厂家,必然是厂家一边请我们吃饭,一边派人装车。如果采购员不能带司机吃上一顿大餐,必然会被司机数落,务必自掏腰包请司机吃饭。
运输科又称车队,有近十辆货车。因为运输科长的老婆是采购科会计,有次运输科长请采购科全员吃饭,拿出他家在地下埋藏了十几年的酒,要求每人先干一瓶,再划拳。
我与那个与我一块参加ISO 9000学习的销售员小郭关系很好,常私下一块拚酒,每次两斤,或者两斤半。那时总有二两半或半斤的小瓶酒卖,可以一个人时独自小酌。或许销售科的人喝酒比采购科还要狂放,小郭就是个酒疯子。小郭常逼人喝酒,如果不喝,小郭就会用牙齿咬破玻璃杯,来吓唬别人。有一次,小郭和我还有设备科小赵一块喝酒,小郭又咬破了玻璃杯,可小赵还是不喝,我也跟着站起来灌小赵喝酒,结果小赵和小郭打起来了。小赵和我是同班同学,也是一同参加ISO学习过的,可能他认为我应该帮他,反倒帮了小郭,在打架时拉了偏架,当晚小赵请了两个朋友拿刀砍我,我不在家,把我的门和被子都破坏了。第二天,我们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我们采购员一同在酒店喝酒时,常会捉弄别人。我们通常会选择一个靠近厕所过道的桌子,将一个空酒瓶中灌半瓶水,瞅准时机放在过道上,每次总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踢倒了酒瓶子,连忙对我们说对不起,并送上一瓶酒来。
销售科人这么能喝,但客户中也有挺能喝的,因此销售科招了一位陪酒员。陪酒员是个年轻女性,据说能喝两三斤。有一次,她和销售科同事打扑克,输的喝啤酒,她却喝凉白开,据说喝了八磅一瓶白开水都不上厕所,肾功能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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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醉酒是因为1993年的第一场雪,因为失恋。出差郑州,再一次看望那个暗恋的人,陪她走在河南农大的植物园中,满地都是白杨的落叶,踩在脚下发出不详的声音。中午,她请我吃饭,我要买单,她不肯。她盯着我问,我在追求她吗,我说没有,不敢看她。随后她说,她已有男朋友了,也是一位同县老乡,在郑州做期货生意。我知道她不是因为钱而爱上某一个人,而是我们天各一方。回程中四小时的车程,我一支接一支地抽完了两包烟,到驿城时正好下雪。找小郭喝酒,竟连输十几个酒,大约喝了不到两斤,我便醉了,后来是被小郭用三轮车推回厂的。
第二次醉酒是小赵结婚,喝的是他的家乡酒,棠河大曲。酒宴结束前,我们已各喝有半斤了,准备回厂上班。小赵说他家乡来了七位同学,要找人陪,拉上我和销售科两位还有工程科一位同事,四个陪七个。我们三男一女,对方五男二女,但规矩是对方定的,可以彼此代酒。打一关下去便是三瓶酒,自己喝有一半,加上应关、代喝,不知不觉便溜到桌子下去了。
我在采购科只做了十个月后,便被科长写信给厂长调离了。我清楚地知道事件原委,给科长捅了两个大的篓子。其先,科长让我给他三年级的女儿辅导功课,被我拒绝了,加上我从不请科长喝酒,也从不上科长家串门,因此与科长有距离感。我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总是以最低的价格采购,却不知科长所订的采购合同是高价,在电焊条的采购中零购价比合同价低了每吨七百元,在汽车钢圈螺丝采购中每颗螺丝的价格低了五元,因此被认为“书呆子气太重,不懂市场经济”。
到汽车钢圈汽化膜研发生产小组任组长后,我也就从一位工厂贵族回归平民,再也没有免费的酒场了,也没有人再给我介绍对象了。
2021.6.21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