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有些凉意。
就像8岁那年的余晖。
身体和意识是分离的。
她感到自己仿佛在说着什么,脑海里闪现的字眼到了嘴边,又被揉碎重组。
她想逃走,这个想法在她踏进这座“高塔”时像藤蔓开始生长,蔓延,紧紧缠缚住她的一举一动,叫号系统还没有显示她的名字,她坐立难安地看着那块小小的屏幕上闪烁的红色,禁不住想要起身的冲动,扭过头看向她来时的楼梯间,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不是……
“叮咚,请12号林歌到3号诊室候诊。”
小歌走进房间,上一位就诊病人刚起身。在电脑上录病例记录的医生抬眼看她,无奈地说了句:“现在的年轻人啊……”
小歌顿时定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捏紧了病历本。医生见她愣在那儿不动,只好招招手:“来,坐这边,把挂号单和病历本给我。”
就诊的过程不算很久,小歌在来之前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甚至做好了需要将自己之前的种种和盘托出的准备,但医生只是问了她近期的一些状态,随后让她拿着挂号单去隔壁做机测。
流水线式的问诊,流水线式的评测,流水线式的确诊。
医生开完药,叮嘱她如何根据身体反应添减药量。小歌去缴费才发现,这笔费用,分明抵得上她一个月的房租。
小歌沉默着,兜着一大袋药走出医院。日近正午,街边的快餐店已预备着接待如潮的客人,而这种,需要将自己吃饭时的一举一动暴露于众的堂食店她是断不敢踏入的。
——社交焦虑障碍。
诊断书上的一个词汇猛地跳入她的脑海,她嘴唇翕动,却辩驳不得。
一闪而过的犹豫后,她加快了脚步,走到半道,蓦地停住。
“海宁街吗……”左转的指示牌上熟悉又陌生的三个字,她凝视不过2秒,鬼使神差地,向着和公寓相悖的方向走去。
面包店传来的香气远远地就让她一早的不安减轻了许多。
是这条街,没错。她暗忖。
面包店的铺面并不大,只是通长的街道上不起眼的一角,莫不是恰巧赶上正午,店里刚烧制完一批糕点,她仍会犹豫自己的记忆是否又出现差错。
“叮铃——”屋檐的风铃在她推开店门的一刹,轻盈地旋转了两圈,跳出一连串清脆的音符。格柜上刚出炉的面包在暖光的照射下更勾起她长期消减的食欲,她微微笑了一下,快到连自己都未察觉。
“您好,如果有需要可以用托盘自取或者我帮您拿。”小歌被突如其来的女声吓了一跳,抬头才发现一位系着围裙的女生。那女生似乎察觉到对方被自己惊吓到的举动,抱歉地颔首,笑着等待小歌的回答。
“啊……没事,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小歌慌慌张张地拿起一个托盘,却再难集中心思到面包上。
——焦灼。
她想开口问询,话到嘴边,早上在医院时的那个状态突然闪回,她不敢回头看对方是否一直盯着她,她举着托盘,背若芒刺。
好在渐有新的顾客进入店铺,她趁着女生为其他顾客服务时,悄无声息地放下托盘,逃了出去。
小歌快走两步,停在了从店铺橱窗向外看不到的角度里。面包香气正浓,她回头看,再难鼓起勇气踏进去。
“你的症状比较严重。”医生一脸严肃地向她通报她的病情。“SAD加重度抑郁,最好入院治疗。”
她听罢,望着手掌摇摇头,她没钱,也不敢。
“林歌……?”一个曾听过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她看向面前瘦高的身影,对方带着厨师帽,碎发全部收进帽檐,宽大的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小歌硬是凭借对方透亮的眼睛才认出自己这位邻居。
“路过?”陈年在看到小歌手里提着的药后,眉间染上些许惊愕,只一瞬,便敛起这份讶异。
“不进去看看吗?”
“我……”
“这一炉刚烤出来,口感不错的。”陈年见小歌动也不动,呆立在原地,向她招招手,带她走入面包店的侧门。侧门直通烘焙房,尚有些未来得及封装,陈年转身对她说:“想吃什么自己选,我帮你装袋。”
小歌看着在烤炉旁乘凉的芝士玉米吐司卷,那金灿灿的,裂着口冲她笑的样子,让她忍不住伸手,突然记起旁边有人,讪讪地收回停在半空的右手。
陈年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夹起那份面包放进塑封袋,又将料理台上的一款装盒,“这是新品,前段时间有顾客说想吃eggs benedict,我就试着做了,还不算正式面市,你可以尝尝味道如何。”
小歌站在他的身后,对方专心致志对待面包的样子,让她一时难以将这个身着白衣的背影与医院里一闪而过的身影联系起来。
他为什么去医院?
他有着伤痕累累的面容和半残的身体,也许是复诊,也许是取药,这并不难猜。
但她突然更添一分好奇,好奇他在没有这些印记之前,有着怎么样的人生。
小歌突然感到毫无涟漪的生活里有了一丝起伏。
面包房里的香气充盈着她整个鼻腔,她怔怔地接过陈年递来的包装袋,蓦然惊醒似的拿出手机想要付钱,环顾一周竟也没找到可以扫的二维码。一瞥间,看到对方眼角藏不住的笑意。
“我也只能请你吃面包了。”陈年说着,语气里带一抹歉意,“若什么时候你没那么害怕人多的场合,我再请你去一家很不错的店吧。”
小歌闻言,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这仿佛被看透的感觉让她稍有减轻的不安再次膨胀开来。
“你去医院了?”陈年开始将其他面包装封,问道。
“……对,医生给我开了很多药。”
“他们有问缘由吗?”
“缘……由?”小歌不解地望着他的背影。
“比如你经历过什么,你最难以忘记的事是什么。”
小歌听罢,摇摇头,方才想起站在他背后的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都看不见。
“只是问问症状,做做测试?”
——他对看病的流程一清二楚。这个念头突然闯入她的大脑,因为是同类,所以会轻易发现自己的异样吗?
“我给你介绍一位医生吧,你的症状,可能不止今天的医生说的那般。有些事,需要愿意倾听的人帮你分担。”陈年递给她一杯鲜榨的凤梨汁。小歌腾出手接过果汁,她不敢问,今天在医院见到的人是不是他,但她想,她已经有了答案。
“叮叮叮——”陈年敲响桌上的铃,不消片刻,前台的女生便掀帘走入烘焙间,女生看到小歌,不免一愣,倒也没说什么,推过摆满面包的小车,复又回到前厅。
小歌突然意识到自己该走了,她答应着,接受了对方的建议,两只手满满当当地道了句:“打扰了。”一面想打开门,竟还是在陈年的帮助下才完成离开的第一步。
“之后我帮你联系他。”陈年挥挥手,送走总是惊慌失措的小女孩。他缓慢地踱回店里,前厅暂没什么人流量,他也掀开布帘到前厅帮忙,前厅的女生睨他一眼,说:“女朋友还是新面试的店员?”
他听闻,几不可闻的哂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换租后的邻居,是个让人担心的孩子,不过今天,她好像迈出了一大步。”
前厅这位叫苏莫的女生听他这么说,没再多问。陈年知她明白自己话里的含义,不多做言语。他还是很喜欢面包烘烤时和成型后的香气,如果这份由食物带来的幸福感能通过他的努力传递开……
就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