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苍茫(9)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六日      晴,太阳没露脸,星期四

        正摘录资料时,林副总叫我和赖斐和他一道去车间转转。我知道考验即将到来了。

        先到黑身车间,他指了一排钢管问赖斐:“这钢管规格是怎样的?”

        “七分管。”

        “错了,是一吋的。这个呢?”

        “好象是一吋半吧,”赖斐嗫嚅答道。

        “不要‘好象’!是多少就是多少!”林很生气。我想跟着就轮到我了,心里寻思对策。

        来到前处理车间,他指着脱脂槽问我:“这槽液多久会添加一次?”

        “一般是一个月。”我满有把握地回答,老彭告诉过我。

        “乱讲!”林凶巴巴地地说,然后用手试了试,指头捻了一下,接着说:“要根据产品脱脂的效果决定添加,要用手试槽液的黏度,最好尝一尝是碱性还是酸性,当然,用试纸也可以。”我不敢做声,更不敢说是老彭告诉我的。“不能凭想当然,那是纸上谈兵。要真正了解,就得亲自试试,否则让你出去采购会闹笑话的。这就是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派你们出去的原因。”林像一位正在教导学生的老师,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很正确,原来资本家也是知道实践出真知这个道理的啊。我灰溜溜地跟在他后面,心里并没有受到指责的不快,我知道,如果一个人肯指出你的缺陷,那他一定是觉得你还可以造就。林的话其实切中了目前中国教育的要害,我们习惯了培养纸上谈兵的人。我曾经深思过这个问题,而今天林对我的叱责恰好为我的思考做了一个幽默荒诞的注脚。

        忽然有些伤感:我现在思考这些还有用吗?我已经离学校越来越远了,那些学生只是我残存的记忆,我现在只是一个流落他乡的打工仔。

        晚上去了办公室,人事主管罗小姐也在那里。第一次和她正面接触,胡侃了几句,因为同是四川人的缘故,彼此没有什么语言上的障碍,对她的潜在戒惧减少了许多。看得出她今天心情不错,还主动让吴XJ(一个比较有资历的采购员——瘦鼠注)出去买泡泡糖发给大家。我不喜欢吴,觉得他说话特夸张,感觉不像一个诚实敦厚的人。我应该向他学习工作经验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对他,我实在没有好感。我怀疑我之所以产生这个感觉和我从工友那里听到的关于他的传说有关,那些传说都是负面的。

        吴买回泡泡糖就告辞了,他对我说过罗是有背景的,他有些怵她,吴还说很多员工都有类似感觉。我倒无所谓,毕竟我到群业也是通过黄静找罗帮忙。但我得承认,我对罗有些敬而远之,虽然我并不经常在办公室见到她。我从桌上拈了一颗泡泡糖,开玩笑似的告诉罗我刚来群业时有些“怕”她。“哦,是吗?”她很惊讶的样子,“你怎么会觉得我可怕呢?”她似乎不信,但对这个话题仿佛很感兴趣。我知道,女人对有人特别是男人“怕她”是觉得很有趣的,甚至比对有人“爱她”更感兴趣,这或许在她们看来是一种价值体现。我实在不想当面说出“觉得你冷艳矜持”的肉麻话来,那样太言不由衷,我想说的是“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伪装的,因为我知道你背后的故事只有三个字,那就是‘不容易’”,但我什么也没说。

        这个晚上就在嘻哈中过去,我唯一收获的是暂时忘记了独处时的无休止的伤感和迷茫,暂时忘记了和豆豆一起走过的那些日子……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七日    晴   星期五

        打电话找肥仔,问她星期天去不去河田勇哥那里吃火锅,肥仔在电话里一副被“屠宰”的腔调,原来,勇哥早告诉她了,还让她出份子。由于肥仔对吃火锅有先天兴趣,只好认了,真好玩。

        林副总要四个采购每人每天写一份工作报告交给他。罗小姐把那张指令单几乎是朝我扔了过来,口里嚷着:“我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写,他们什么也没干!”我实在不愿意去体会那种不屑的语气,确实也觉得有些惭愧,我刚来几天,的确什么也没干。但她有一点过分替古人担忧了,一份工作报告对我来说是用不着她担心我写不出来的。我有些不自在地坐在那儿,这些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下午把用繁体字写的报告交上去,副总像是在批改作文。我一向自负写文章少有错别字,今天居然把干净写成了干静,难怪他用红笔给我圈上,又在报告后批了三条。我细细看了,批语很中肯,言辞也温和,对他不像先前那般畏惧。

        赖斐上午就被派到中堂镇东方异型钢管厂出差,到现在还没回来。罗又开始抱怨:“他干采购?别把自己采购掉了。”罗小姐说话真的有些尖刻,莫非就因为传说中“抠”上了一个台湾男人吗?刻薄的女人福薄命舛,《红楼梦》里林黛玉就这样的,我想罗一定不明白的。

        晚上到厂门外小店买了一斤花生,本想喝点酒,可不敢独自一人喝,异乡酒醉无人扶呵!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八日      阴,冷风,星期六

        明天就公休了,可现在还没动静。佛祖保佑,明天别通知办公室人员加班。

        今天继续到车间熟悉生产流程,这样工作报告才有内容可写。我从林副总和我说话的态度感觉到他对我的工作还满意。隆隆的机器声已经褪掉了我曾为人师的色素,我已经浸泡在人生“前处理”的槽液中。

        感觉勇哥的妹妹好像对阿琼怀了刻骨的仇恨似的,这个感觉是今天和勇哥通了电话才有的。勇哥也够为难的了。

        向YF前两天曾谈到她想去酒店工作,我说:“你还是别去吧,那地方不适合你的,因为性格。”她也承认她可能干不下来,我觉得她即使去也只能做收银的,她是数学系毕业的。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地方,只要是干服务业,就难免会目迷五色失去自我,难保不陷身泥淖,真正能出淤泥而不染的能有几人呢?我想,她或许也只是说说,宣泄一下工作中的不顺心而已罢。

        下午接到通知,办公室人员除技术部外都公休,太好了!好久没有吃过火锅了,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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