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原创】

父亲2019年4月7日去世,刚好在今年的清明节,可能是上苍的一种眷顾,让他在这个时候离开人世。

父亲71岁没满,生于1948年。在贵州赫章县的农村,通常说是整岁起一,可惜没有“起来”,是他的生命走到了终点,好比一根蜡烛,已经燃烧殆尽;好比一条河流,已经干涸;好比一棵大树,已经枯萎干瘪。

奶奶在世时告诉我们,父亲出生时有九斤重,长得白白胖胖,后来大家管他叫张九斤。他出生的年代,正值中国动荡不堪的年代。父亲小时候是给大队里放牛的,每天都是饥肠辘辘,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为了让父亲活着,在集体食堂里做饭的奶奶,将刚从蒸笼里面蒸好的包谷饭捏成团,乘食堂管理人员不注意,从地上滚到柴门边。爸爸和奶奶约定了,就在柴门边们天傍晚等待滚过来的饭团,揣在怀里,回到家里狼吞虎咽。

时光又过了好几年,物价飞涨、百姓民不聊生。父亲勉强上了几年级的学,就辍学了,到家里干农活。那几年他们饥饿了,就去土地里,看别人拉出来的大便,寻找没有消化的红豆,用石灰清洗干净之后,下咽。还去乡下找树皮充饥,还有黄土也吃,但是吃了拉不出来,很多人就死了。今天死一个,明天死两个,最后,奶奶生下来的九个儿女,几乎走光了,剩下了爸爸、二叔、三叔三个人存活在世上,也是我们唯一看到过的父辈。

后来父亲长大了,据说身强体壮,经常跟人打赌,谁能够扛得动最重的石头、背得起最重的煤炭,到了最后总是父亲赢了。因此父亲在我们村子里,几乎就是说一不二那种,人人惧怕,人人尊敬。

父亲在张氏家族里,辈分是最小的,年龄是最大的,也是张家的长子。而且父亲从来说一不二,做事干脆利落,深得大家的喜爱。父亲还是在村子里最爱打抱不平的人,匡扶正义、救苦救难的那种。我们的村子名叫小白果,白果村有个张文友,这个在十里八乡都是知名的。几个婆娘吵架、打架,正在如火如荼的时候,正在撕扯衣服和脸颊的时候,只要父亲走过去,马上沉默不语。哪家的事情扯不清楚,只要父亲过去,保证大家都是心悦臣服的,不说二话。渐渐的,父亲在村子里建立了威望,家族里的大小事情都是找到他之后才能处理,因为他公正和公平。

父亲长大了,按照国家政策支边,去了贵州黔南的贵定县修铁路,村子里去的人也比较多。后来回家后一直从事农耕工作,又当村里的大队长,做了18年。后来也挖煤、炼锌、挖矿,但是都毫无起色,他一生最大的财富,就是带大我们四个子女,拥有一个儿孙满堂的大家庭。

父亲对我的教育非常严苛、残暴、高压。小时候我向来是一个好动的人,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习武、练书法、学唱歌,全被父亲看作是不务正业的下九流,经常棍棒相加。我的童年,几乎都是在父亲语言暴力、身体暴力、思想暴力下,如一颗顽强的小草慢慢弯曲生长。那时候,我们村子里又几个师傅都是学过武术的,号称少林寺关门嫡传弟子,所学的都是少林长拳、齐眉棍、擒拿术等。村子里的几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子,就这样在师傅的带领下组成了武术班,也就是七八个人。我们每天晚上吃完饭就开始训练,经常汗流浃背,但是觉得非常好玩,电影那个时候又正在播放少林寺系列,还有成龙系列,让我们这些农村娃娃成条嘿嘿哈哈地练拳术,蹲马步,练棍术。在日常训练武术的同时,也模仿电影的功夫打斗场面。但是这个现象遭到了父亲的责骂,认为我们是在不务正业,应该将功夫放在如何读书,如何提高成绩上面来。这话不假,结果我连初中都没考上,因为跟着几个小伙伴成天偷鸡摸狗、下河洗澡、捞鱼,只要在五年级的时候复读一年,才勉强考上了初中。

初中那几年,父亲跟人合伙炼锌,股份制的,结果矿石不好,炼出来的锌水很少,也达不到标准,卖价不高。大年三十的晚上,股东王幺老者登门要债,要求我们家归还因亏损导致的股份钱,妈妈没有办法,只要将家里唯一的大米称出来抵债,那个除夕,是我一生最痛的记忆。父亲在一旁沉默不语,不停地抽着旱烟,吧嗒吧嗒的声音伴随着我们姐妹三个的哭泣声,一个年就这样过完了。

父亲在我人生的道路上,并没给我多少理论,因为他原本没读过几年书。但是他对生活却从未放弃。农活闲下来的时候,他自己动手制作家里的撮箕、扫把、町杷,养猪养鸡养鸭,从外婆家里砍竹子,走路两三个小时,回到家里,将竹子破开,对破损的箩筐、撮箕及逆行修补,家里的生活逐渐殷实起来,也不再跟隔壁的人家借粮食了,借钱了。这个一直在村子里传为美谈,别人家的撮箕扫把烂了,都是跑到集市上买一把,我们家则是自己做。父亲这种勤俭节约的行动一直是我一生的榜样,可惜我没有他的手艺。

1992年12月,我参军到了广州,那时候家里没有座机和手机,都是通过书信来往的方式保持联系。父亲在我从军三年,从未写过一封信给我,因为他文化有限。回家探亲的时候,他也高兴地说:“你回来啦”!我答复他以后,他说凡在蒸子里,菜是你妈做好的,自己吃啊。

后来集体解散了,父亲也没做队长了,但是仍然对村里的事情发表自己的看法,村委会干部都比较尊重父亲的想法。什么事情都喜欢管,甚至于那些小孩子打架斗殴的,也被父亲当场训斥一番。这样结果导致了一天夜里,我们家的猪圈和厕所,全部被人点了火,虽然损失不是很大,但是却给父亲提了个醒。

参军退伍后,到处乱跑,我几乎找不到自己的根,有段时间甚至还怪父亲没有给我们创造一个完美的家庭,比如财富、地位、权势、智谋等。

后来我也结了婚,有了孩子。那是我人生最悲惨的时刻、暗黑的时刻,工作不稳定,没有文凭,到处应聘碰壁,自学考试才考取一门新闻编辑学,其他的都没有成绩。生意上炸洋芋、卖碟片、开复印店、开影视吧,有时候往往吃完上顿没有下顿,不知道未来的方向。没办法,把孩子们送到贵州赫章县的老家,希望老人帮我们带着孩子,我们专心赚钱。孩子去了10个月,结果孩子被其他女孩子欺负,脸上抓伤了,从坎坎上跌落下去,脖子上全是伤痕。我实在不忍心了,让父亲帮我送上来。父亲也算厉害,从县城搭乘长途汽车,将两个孩子送到昆明西部客运站,然后找了一辆黑面包车,送孩子到了我们的住处。两个女儿看着我的那一刻,小女儿一下子扑在我怀里,叫了一声:“爸爸!”大女儿也是眼含泪水,我此刻几乎肝肠寸断,后悔自己的决定是一个天大的错误。父亲从副驾驶坐下来,提着老家的腊肉、洋芋,算是给我们尝鲜。

再后来,时光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也是每年照常回去,但是每次回去,突然发现父亲已经苍老了,再也干不动重活了,而且咳嗽厉害,开了很多要给他吃都原封不动。后来才了解到,父亲在大概50多岁的时候,帮助村子里的林家修建房屋,当时下着毛雨,父亲一不小心从楼梯上滑了下来,胯部刚好卡在楼梯的阶梯上,听说他当时哎哟一声就蹲在了地上。但是为人正直的父亲却说没事,生怕主人家花钱受罪,自己回家调理调理就可以了。结果这就落下了病根。有一年我们姐妹几个觉得一定要父亲看看他的病,听说平时小便比较困难,我们查询网站知道可能就是当时那个病。来到昆明市的延安医院以后,我们找到了一生咨询,医生按照惯例给父亲挂号、问诊、CT,后来告诉我们是前列腺问题,导致解手困难,而且说很长时间了,需要手术。我们将病情告知了父亲,父亲却说:“一个女医生看病,不好意思!”,我们劝死劝活他就是不去手术台,无奈只好接回出租房。不久,他担心家里的土地没人耕种,鸡鸭鱼鹅没人料理,还是买了车票让他回家了。

过了几年,我大姐承包了一个地下室车位,让父亲和母亲一起上来协助管理。那段时间,我们经常见面,其乐融融。吃饭的时候父亲也要询问叫上我,有时候收入高兴了,陪着他喝一杯。

2017年的时候,父亲实在咳嗽厉害,我们就带着他去了县医院,结果发现是脑梗,也就是脑萎缩的前兆。主因是血液黏稠,导致血管堵塞,血液不能供给大脑,导致大脑中枢神经受损,身体自然不受控制,走路都开始不行了。我们当时强调一定要去大医院开刀动手术,彻底解决。可是父亲说:“不要花些冤枉钱!”也就将这事耽搁。

去年,我先后五次回家看望父亲,几乎每隔一个月就回去一次。每次去都发现,他病情非常严重了,就像一盏油灯,已经逐渐燃烧殆尽了,开始朝着生命的终点走去。

直到2019年4月4日,我回家过清明节,才发现父亲已经病入膏肓,形如朽木。我问母亲情况,母亲说一个星期没吃饭了,只喝水,喝水也只喝饮料,他喜欢带有牛奶的饮料。当时二弟、三弟、大姐都在外地,只有我和妈妈在一起,看着他实在太病了,我跟妈妈说要去医院,他又不吃药,妈妈说那就去吧。4月5日早晨,我从家里将他背着下了台阶,送上汽车,开车一路紧急赶往县医院。县医院人太多,我也不熟悉,耽误了大概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了急救科的医生,他们迅速让父亲吊点滴、照CT,然后说,这是脑梗了,去年应该来看的,而且又肾衰竭的现象,赶紧找大医院吧。我一听觉得事情已经非常严重了,于是开车赶往毕节市。结果根据导航,却来到了毕节市中医院。众议院当晚没有医生,让我们第二天做手术,4月6日,各种手术开始,基本判断父亲是肾衰竭、脑梗、消化道出血、低血糖,医生说他们也无能为力,不能吃任何东西,如果吃下去,消化道不能消化,只能透析。我问他们的建议,他们认为是转往更高级的医院。这时候,二弟从广东匆匆赶来,经过大家商量,还是不去大医院了,可能挽救的机会非常渺茫。

当天晚上,我们就接着父亲回家。回到家里,三婶、两个弟妹已经将房间收拾干净,放在客厅里安排了床位。这时候,父亲的呼吸已经非常急促了,主要是没有进气,只有出气。我们决定开始守夜,防止事情发生变故。

当天晚上我太累了,进入熟睡阶段,早上11点5分,二弟叫醒了我。我起来一看,父亲已经不行了,剩下最后的呼吸,而且手脚逐渐开始冰凉,11点8分,父亲彻底停止了呼吸,永远闭上了双眼。

我对父亲的熟悉,超过了任何一个人,所以,在父亲离开人世的最后一颗,我很庆幸自己陪伴着他。我对父亲非常了解,以至于在他离开到办理丧事,我没有眼泪掉下来,我觉得尽到了一个儿子的职责,他在我身边离开,我陪伴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简简单单,地地道道的农民,普普通通的一生的简单描述。

在农村,第一讲究人死了不能在外面,在外面意味着不能进入家门,必须将尸体停放在门外;第二讲究人死了要帮忙的人要多。还好,这两点我们这辈子都没有遗憾,第一是父亲在家里去世,第二是来办事帮忙的人非常多,光做菜做饭的就是三四十人,都是主动的。开饭的时候,原本计划帮厨的只有三桌,结果摆了六七桌。这也说明父亲在村子里的威望,第二是这种风俗也让村里其他人主动前来,无需联系。

父亲的一生,是辛勤的一生,苦命的一生。父亲的一生,没有辉煌,没有传承,所有的衣服都是简单朴素的,所有的生活都是简便的,所有的思想都是单线条的。父亲的一生,就是我的大山,我累了、困了,总想回去找他诉苦,他经常让我注意说话不要太直爽,得罪人,结果我还是在这方面翻了船,得罪人,降过职。他让我从小做事要专心,不要三心二意,结果我做事还是三心二意,没有恒心和毅力。父亲说的话,可以做药,可以指明我的前方。如今,父亲走了,谁来为我解忧,谁来提醒我,谁来为我的将来指明方向?没有了,一切依靠都倒塌,一切幻想都破灭,我还得自己感悟,自己努力,自己反省,自己塑造,为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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