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


汪曾祺,当代著名作家、散文家,也是“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

汪老笔下曾生出过许多花、许多草、许多木。论“十”卖的梨,色如红宝石的石榴,紫核黄肉的桃,如炽炭的杨梅,和作为书斋清供的木瓜。

汪老还特别描写过栗子。新摘的生吃,脆嫩;“风栗子”微软,更甜;炒栗子香甜无比,是“雪天的乐事”;栗子鸡,鸡块炒熟,下绵白糖,小火焖食;白糖煨栗子,加以桂花,甚美。

《人间草木》中,汪老挖到过一棵山丹丹;在玉渊潭的山包下见过一对老父妻找枸杞;还买过养蜂人的蜂蜜,看成群的蜜蜂采槐花。

汪老家中有一座花园,除了花草,还有昆虫。垂柳上常有天牛,一捉住便吱吱地叫。听见㘗㘗声,就是蟋蟀,想要抓住它,得把整个花园翻个身,偶尔还能翻出鼻涕虫,撒把盐,立即化为一滩水。天色快晚,蜻蜓一个个选定地方息下。园中有种蠢笨的动物,把它居住的洞口封住,在一旁重掘一个,它钻入,发现不对,四处找一气。它就是土蜂。当然,园中还少不了麻雀、白鹭、蜘蛛、金鱼的身影。

从这些散装的文字里,能看出花草虫鱼的趣味,平淡生活中的闲适,从中得到的一些启发,以及他腹中的汩汩墨水。

他写到葡萄的来历,引用《齐名要术》:“汉武帝使张骞至大宛,取葡萄实,于离宫别馆旁尽种之。”

写到木瓜的吃法,用《梦粱录》中的语句:“木瓜,青色而小,土人翦片爆熟,入香药货之;或糖煎,名爊木瓜。”

《葵·薤》一文中,汪老想知“采葵持作羹”中的“葵”究竟为何物,便借吴其濬所著《植物名实图考长编》中的话,说葵就是冬苋菜。

作为当代著名散文家,光写“人间草木”怎能负此盛名?汪老笔下,还描摹出一代布衣和名人。

他写平民百姓,从亲人到民众。

写亲人。中过拔贡的祖父,文章写得极好,手中约有二十多亩良田,名下有两家药店(祖父是个很有名的医生)。虽家道渐丰,但生活俭朴。

祖母是个勤劳的人,家中酱油全由她亲手制作,每逢佳节,也亲自下厨。而且祖母针线活很好,对祖父照顾的也周到。

汪老的父亲年轻时是运动员,又是单杠选手,还练过武。游泳、弹奏乐器、画画、刻图章都不在话下。他为人随和没架子,也很喜欢汪老。正因此汪老才说:“我很想念我的父亲,现在还常常做梦梦见他。”

汪老尤记过他的母亲与两位继母。汪老三岁时,母亲就故去了。他只能从画像中看母亲的相貌,“画像上的母亲很瘦,眉尖微蹙,样子和我的姐姐很相似”,这是他对画像里母亲的记忆。

他的第一任继母,幼年丧母,来时陪嫁妆奁不丰,在全家家眷的注视下做事,天冷了有时只穿一件灰鼠皮袄。

一次,继母带着他与姐姐妹妹从娘家回来,按规矩,孩子手中应拿有两根点着了的安息香。

“闻着安息香的香味,我觉得很幸福。”我想汪老觉得幸福的,是与姐妹间的相处,以及继母对于他的爱。

另外,汪老还写了其他两件事:大便太急憋不住,拉在了裤子里,继母眉头没皱一下的给他清洗;妹妹长了虱子,继母煎药草给妹妹洗头,还会念《女儿经》。

正从中说明继母对于他们的爱,也表达了汪老对于继母的怀念,和爱戴。

对比第一任继母,汪老记叙第二任继母的文字不多,但也表达了汪老对第二任的尊敬。

写民众。遛鸟人谈戏,说京剧不景气。楼里大妈们,有的身体硬朗;有的在给儿子张罗媳妇;有的贤惠勤快;有的退休当委员;有的走起来雄赳赳,气昂昂;有的每天“晨练”;还有的爱做饭。做烧饼的吴大和尚,表面上家里平静,实则老婆“偷人”,最后还丢下吃奶的儿子,不知去向。烤肉店的老主顾,一个捡烂纸的糟老头,死后,人们却在他睡过的破席下发现了八千多块钱。以及,在午门历史博物馆打工的老董,糊顶棚的祁茂顺,钓鱼的医生王淡人等等。

这些跃然纸上的人们,在汪老的笔下,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从这些包含烟火和温情的文字里,能看到那脉脉的流水,流淌于普通人的衣襟间,感到来自亲情的温暖,看到来自生活的智慧。

汪老写名人百家,从师长到戏骨。

写师长。有讲课东拉西扯的刘文典先生;有以比较文学的方法讲唐诗的闻一多先生;有主讲《花间集》的罗膺中先生;还有爱才的罗常培先生(朱自清、杨振先生也有提及,此处不多赘述)。

汪老特意写过其他教授。教逻辑还很爱看《江湖奇侠传》的金岳霖先生,课上对学生有问必答,很有耐心。其中有个华侨学生,最爱提问题,且多奇怪。然而,一天华侨学生游泳淹死了,“这一堂课,金先生一直没有笑容”。由此,金岳霖先生对学生的情谊,可见一斑。

讲课谦抑自制的沈从文先生,听懂了他的话,可受益匪浅。他常在学生作业后写很长的读后感,谈及创作问题,文本得失,还会推荐与之相关的名家著作。借此对此,得以长进。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有讲到一件事——

“我(汪曾祺)写了一篇小说,有许多对话。我竭力把对话写得美一点,有诗意,有哲理。沈先生说:‘你这不是对话,是两个聪明脑壳打架!’从此我知道对话就是人物所说的普普通通的话,要尽量写得朴素,不要哲理,不要诗意,这样才真实。”

可见,沈从文先生给汪老写作路上铺上了坚实的基石。

汪老写文来回忆他们,或觉想念,或表敬意。这些文章读来真切,立足于生活,所以真情流露更自然。

写戏骨。裘派传人方荣翔,虽无很高文化,却是难得的恂恂君子。台下苦练技艺,潜心揣摩;人前寡言端坐,从不挖苦。

汪老还谈到了“潇洒且台步讲究”的马连良,“痛快且恬淡豁达”的谭富英,“病得很重剧本也不能离手”的裘盛戎。

汪老也是京派小说创作的代表人物。他所写的这些人物,都透露着“京”,想来本人也爱京剧,京剧于他的文学创作也出了不少力。

汪老写花记人,这些皆为生活散事,没有多激荡,没有多峥嵘。从琐事中入手,嗅一朵朝花得自然要领,逢一户人家明生活智慧。

从吴其濬成本《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得知葵就是冬苋菜,而那时的人们已不知葵为何物。汪老感叹:“蔬菜的命运,也和世间一切事物一样,有其兴盛和衰微。”

《旧病杂忆》中说:“凡事都是这样,要能适应、习惯、凑合。”

“凶恶和滑稽往往近似。”这是汪老《草木虫鱼鸟兽》一文中的话。

对于文学创作,汪老也有他的见解和提出的想法。

他希望年轻人多积累一点生活知识,所看的书尽可能杂一点。

从吃食中得到的想法。《吃食和文学》中说:“一个文艺工作者、一个作家、一个演员的口味最好杂一点……耳音要好一些,能多听懂几种方言。”“口味单调一点,耳音差一点,也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对生活的兴趣要广一点。”

在草木中也有。由苦瓜他想:不要对自己没看惯的作品轻易否认。对于一个文学作品,可探其哲学意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写之物是真作品就行,无需刻意考虑其是否是某主义。

谈及语言。汪老有言:“语言本身是艺术,不只是工具。”写小说所用的是书面语,是给别人看的,而不是听的。他也不赞成电台朗诵诗歌和小说。文学作品中的语言注重于精炼,涉及到了颜色、形象、声音。

还说到如何学习语言。汪老的答案是先向群众学习,其次是不断地写,锻炼自己的语言,最后是研究看作家的手稿,琢磨他们的语言。

再者说到如何使用语言,汪老比喻此为揉面。写篇文章要把大体想好,下笔前,要把语言在手里反复“团弄”。还需讲究“文气”,字字相关,句句相映。

后是谈到了“自铸新词”和“语言要和人物贴近”两方面。

这些独到见解和想法,都来源于汪老多年来的创作,对于当今的文艺工作者仍有所帮助。

有人说:汪老擅长从生活琐事入手,文字平淡质朴,深得自然妙趣,于不经意间渗透出睿智、从容的生活智慧。

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确实如此。


(注:文章素材皆来源于汪曾祺散文集《人间草木》、《人间有味》、《人生有趣》、《人间小暖》)

附:

我曾经做梦一样在一片盛开的茼蒿花上看见成千上万的粉蝶——在我童年的时候。那么多的粉蝶,在深绿色的蒿叶和金光的花瓣上乱纷纷地飞着,看得我想叫,想把这些粉蝶放在嘴里嚼,我醉了。

              ——《人生有趣·果园杂记》

有几天没看见捡烂纸的老头了,听煤站的副经理说,他死了。死后,在他的破席子底下发现八千多块钱,一沓一沓,用麻筋捆得很整齐。

他攒下这些钱干什么?

        ——《人生有趣·捡烂纸的老头》

雨老不停,我的一个堂姐就会剪一个纸人贴在墙上,这纸人一手拿着簸箕,一手拿笤帚,风一吹,就摇动起来,叫“扫晴娘”。也真奇怪,扫晴娘扫了一天,第二天多少会放晴。

                  ——《人间有味·我的家》

唯静,才能观照万物。对于人间生活充满盎然的兴致。

          ——《人间小暖·“无事此静坐”》

人不管走到哪一步,总得找点乐子,想一点办法,老是愁眉苦脸的,干吗呢!

              ——《人间小暖·草木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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