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和马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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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世界文学》第1期

猴子故事三篇

  卓尕次力[藏族]

之二 猴子和马镫

卓尼人的祖先是西藏雅隆河畔的猴子,他们吃完地脂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人,驯养了马匹,住进了帐篷。再后来,他们修建了巍峨的雍布拉康宫,用上了铁质马镫。他们踩着马镫四处征战,戎马倥偬,日月飞转,转眼间晃过了三十几代赞普的爱恨情仇。这时一个叫噶·益西达杰的首领,奉赞普口谕,踩着一双明月般的马镫,带着部众,从西藏来到了安多卓尼。从雅鲁藏布江流域到洮河畔,他们足足走了一千多年。

此后又过了几百年,在一个叫宁巴的村子里,一个男人娶到了洮河上游最漂亮的姑娘。

到了第二年,他那漂亮妻子的肚子幸福地鼓起来了。他把马牵出马厩,拴在院子里,看着春风里日渐充实的女人,看着快乐跳动在女人身后芫根叶片上的阳光,说这些年来托三宝的福,人世间充满着祥和与宁静,连夜晚的梦里都能见到祥云,说他昨晚看见洁白的祥云,它浮游在湛蓝的天际。他的女人不同意他的说法,说梦到白云不见得是好兆头,说她在去年这个时候梦见白云贴着羊群匆匆飞过,结果她的姐姐在挤牛奶时流产了。

她接着说:“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了白云,它又贴着羊群,飞到山岭背后去了。”

她用双手托起肚子:“我阿妈当年随太阳远行,瞻仰了那张光芒万丈的脸,她回到家乡后二十多年里,轻轻松松地生下了十一个儿子。”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屋檐下安详地摇着经筒的阿妈,他觉得自己女人的肚子并没有她说的那么大,根本不用双手托着,他想说她的动作有些夸张。

女人说:“我的肚子都这么大了,我这个样子,走不到那座遍地金子光芒的城市了。”

他知道托着肚子的女人没有力气走到遥远的城市去,屋檐下摇经筒的阿妈也没有力气走到遥远的城市去。他决定像传说中走进太阳的鹦鹉仙人一样,替她俩走进那座太阳城,替她俩瞻仰那张太阳般的脸,决定穿过无数的荒山野岭和简陋的土匪窝,穿过传说中的虎豹熊罴和骚情的母猩猩,把一盏用芫根掏成的酥油灯点给耀眼的黄金的容颜。

五天后他跟母亲和妻子依依惜别,开始了漫长而陌生的旅程。他形单影只,踽行若丐。他看见金莲花在漫山遍野地凋零。他看见金莲花在漫山遍野地开放。在一个金莲花开满山梁的季节里,他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家乡。

他看见自己家的院子里长满了野草,一些辛勤的蜘蛛在门窗间编织着一张张网。他想抹一下胡子拉茬的脸,他知道这时脸上没有汗水,便把手伸向腰间的空干粮袋。这时他发现,邻居家的白玛大妈手牵着一个男孩,站在他的身后。白玛大妈说他的阿妈早就去世了,而他那漂亮的老婆,生下孩子后变成猴子窜到林子里去了。大妈最后说,她手里的这个孩子,是他老婆留给他的儿子。这时许多邻居都围拢上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说,把他的阿妈抬往天葬坛的那天早晨,他的老婆扔下儿子消失了,跟着一只大猴子到林子里生一窝小猴子去了。

他说,那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嫁给一只猴子呢?

邻居们像要作出妥协似的,含混地说,其实跟一只猴子淫奔的故事,是诸多古怪的说法中的一种。有的邻居说,你说得对,一个好端端的活人,怎么会变成一只母猴呢,怎么会喜欢上一只公猴呢?她明明跟着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走了嘛。他们接着说,其实,她这时在洮河源头的代富桑草原上挤着牛奶,天黑后会睡到一个剽悍的牧人大皮袍里去;其实,她这时在岷州城里帮一个男人烤着烧饼,天黑后会睡到那个男人的缎面棉被里去;其实,她这时在横断山脉里薅着青稞地里的草,天黑后会睡到一个康巴男人的大羊皮被子里去;其实,她这时在阿勒泰山下骑着一匹性格温顺的大骆驼,天黑后会睡到一个蒙古大汉的驼毛毡子上去……他听着邻居们呓语般不着边际的谎言,他懒得说不信,他们面红耳赤地继续着毫无根据的瞎猜瞎编,他们说这时她在一个遥远的村子里,跟着一个木匠给人家安装佛龛,或跟着一个画匠给人家的糌粑盒上色,或跟着一个银匠在打一对闪亮的银耳环……他们一直说到月亮升起来了,犬吠声快要盖过他们越来越枯燥的敍述时,才把带来的糌粑、酥油和肉干放在他家被杂草覆没的门槛前,意犹未尽地散去。

从第二天开始,男人引着咿呀学语的儿子修葺开了房子,他决定找回两年前(也许是三年前)的日子,想找回有慈祥的母亲、漂亮的妻子和芫根叶子上露珠融融欲滴的日子,想找回那个浑身充满着力量的幸福的男人。

日子在飞速流失,他顾不了村子四周的红肥绿瘦和村子上空的各种候鸟,顾不了村子里传得有声有色的猴子和人类间的爱情故事,他经常飘荡在村庄以外的广袤大地上。他把洮州旧城的盐巴、糖和茯茶,驮运到洮河源头和黄河首曲草原,以及更远的澜沧江源头或通天河边去,把曲廓林的书函背到漠西和漠南的蒙古草原上去,然后把这些地方的马匹和驼毛带回洮州旧城,又换成了更多的盐巴、糖、茯茶乃至各种银首饰。他相信自己漂亮的妻子肯定在一顶帐篷或一座房屋前,唱歌、劳动和生儿育女,他要找到她,为此年复一年地行走在无数个帐群和村庄间。

“我不相信你的阿妈会嫁给一只猴子。”他对自己的儿子说。

“你已经长大了,该给你娶媳妇了。”他对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儿子说。

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好像对娶媳妇不怎么上心。儿子说,人家都忙着购置战马和火绳枪,卓尼土司要征丁去打他的冤家啦。

这一年,儿子和村里的许多男人跟着卓尼土司浩荡的马队出发了,说要去迎战北边的美武土司。两个土司扎营对峙好几个月后,达成了和解。于是,快要过年的时候,村里出征的第一拨男丁回来了。他趴在自己家晒庄稼的木架上,等了一个下午,没有等到儿子。次日黄昏,第二拨回村,一个和他儿子一样大的小伙子,把一双马镫递给了他,说:“你儿子回不来了。”小伙子接着说,他儿子回来的路上,马蹄踩破了河面的薄冰,连人带马掉进了冰窟。带领他们这一支人马的那个旗长,让大家沿着河流砸冰寻找,他们一直找到黄昏,才捞到了一具马鞍。马鞍被水里的石头碰磕坏了,能用的只剩下了这一双铁质马镫。

男人接过马鞍,嘀咕道:“老婆变成了猴子,儿子变成了马镫。”

男人接着说:“老婆变成了猴子,儿子变成了马镫。太阳还是太阳,月亮还是月亮。”

小伙子说:“才让的阿妈没有变成猴子吧?我听我阿妈讲,她是跟着一个外号叫“猴子”的商人走了。”

才让就是他的儿子,才让的阿妈就是他的老婆,他把马镫揣进袍子怀里,再把手伸进怀包,摸着马镫的踏底说:“都怪我,我当年没有走到拉萨,半路折回来了。”

开春后,放下仇恨、平等冤亲的卓尼土司,想做一些功德无量的善事,比如刻一套《甘珠尔》印板,比如给辖下每一个孤寡老人送一件粗制的氆氇袍,再比如往洮河上搭几座木桥,等等。才让的阿爸属于老无所依的鳏夫,也得到了一件氆氇袍子。才让的阿爸把土司赐给他的氆氇袍盖在身上说,他想把远征归来的那双马镫捐给土司,做架大桥用。听说在切巴沟口的洮河上,来年也会修建一座木桥。他想请求土司,把它改成铁索桥。他为寻找自己的女人,做了近二十年的生意,积攒了六坛银子,他愿意把它们都捐给土司。他还想对土司说,铸造切巴沟口铁索桥最中间的那条铁链时,一定要用上他儿子的那对马镫。

他想这些的时候,盖着土司赐予的氆氇袍,孤零零地仰躺在自己家的炕上。他依稀看见他的母亲、妻子和儿子都从铁索桥走回家,他还看见许多陌生的男女、牛马、羊群乃至猴子,也从铁索桥走向各自的家。这时他发现自己正在进入梦乡,他相信一觉醒来,母亲还在屋檐下摇着经筒,女人还在芫根地里挺着肚子,才让还在他母亲的肚子里幸福地成长,相信这孤独而疲惫的二十年,是别人瞎编的关于猴子和马镫的故事。

END

作者简介: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著名文化学者,甘肃省 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香巴文化 研究院院长,复旦大学和上海中医药 大学肿瘤研究所“人文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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