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午夜了,我关掉电视,熄灭台灯,房间遁入黑暗。母亲好不容易睡着了。我捡起拖鞋,光脚走出她的卧室,在漆黑的客厅坐了一会儿。每到这时候,我都感觉头皮阵阵发紧,脑袋里有东西蠕动,像在吮吸我的脑浆。是纯粹的幻觉,还是长期精神紧绷的产物,我无从分辨。
不过现在没空管这些,十一点前必须赶到便利店,不然混蛋店长又会唧唧歪歪,整夜都不消停。
我换衣服跑出门,脑袋晕船一样乱糟糟一团。到便利店时,还是迟到了一分钟。
姜昆胖,眯眼,戴眼镜。我跑进店的时候,他攥着电子烟倚在收银台后,嘴角咧一道缝,软朦朦的烟雾飘出裂缝,遮住镜片背后的小眼。那双眼睛早盯住我了。
“又迟到啦,”他说:“这个月第几次了?”
“实在抱歉,现在就换衣服。”
“我要是你,就干脆迟一小时。迟到一分钟就白干一小时。干吗不待在外面抽根烟歇一会儿?对不对?”
他慢悠悠跟到仓库,倚着门看我。
“今晚天气这么好,空气新鲜,抬头看看星星,低头玩玩蚂蚁,多自在。”
这是姜昆的说话方式。从来不直接发脾气,而是拐着弯地恶心、羞臊你。倘若和他正面冲突,再凌厉的气势也会被反弹回去,黏在自己脸上。最终无地自容的还是你。最好的方式是保持沉默,让他说个够,等他觉得没意思了,就会自己停止。
我换完衣服,正巧看见曾美进店。她穿碎花裙,外面套牛仔夹克,脚踏着凉鞋,趾甲油涂成深绿色。需要说明,她是便利店唯一打烊工的女人。我偷看过她的健康证,名字是曾美丽,但她自我介绍时说叫曾美。我问她为什么,她叫我别多管闲事。
曾美从我对面擦身而过。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无视。
不知什么时候,姜昆回到收银台后面,手里摇晃一卷东西,叫我的名字。
“尹陆,过来。”他递过那卷东西,“去,把这东西贴了。”
我拆掉塑料绳,展开,是一沓电影海报。便利店经常接这样的活儿。海报标题写着刺秦。画面里,愤怒的荆轲攥着匕首,猛地扎向秦王。这种任人都知道结局的玩意,不知道谁会看。
“贴在哪里?”
“附近小区的告示栏、墙上、楼道里……我不管,反正给我贴满了。”
“那一会儿货车来了谁搬东西。”
姜昆盯着我,噗嗤一声笑了。他狠狠嘬一口烟,指示灯由绿变红。浓稠的烟雾喷在我脸上,姜昆已经掉头走了。
“你还挺会开玩笑,贴不完别回来。”
我揣着海报,游走在夜色中。由于长期失眠,附近都转遍了。哪支路灯忽明忽暗,谁家的狗常在夜里狂吠,我都无比清楚。这一带有两个社区,南边是高档公寓,三十二栋楼,常住居民不超过三十二户,晚上黑灯瞎火,楼群陷入死寂;北边是六十年代的老社区,原住户大多已搬离,如今环境越来越差,与贫民窟无异。
我和母亲就住在那里。
剩下最后一张海报时,我已经走到家楼下。索性上楼看一眼。
母亲仍在熟睡。我将海报扔在客厅,转身出门。
回到便利店时,玻璃门从里面锁住了。送货车已经离开,十几支箱子横七竖八堆在门口。里面正在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我习以为常,不再大惊小怪。
我蹲在墙角,点燃烟,望向夜空。夜幕低垂,苍穹撒满碎钻。难得的好天气。也许这种时候,看星星的确是他妈不错的选择。
二十分钟后,姜昆拧开门锁。曾美已经换好工服,整理货架上不存在的东西。我挽起袖子,把箱子搬进仓库。背后好像有只触手,察觉到曾美在看我。每当我回头,那双眼睛就故意瞥向别处,仿佛一旦四目相交,世界末日就到了。
天亮时,我回家喂母亲吃药。她既没大小便失禁,也没喷药。我躺在床上,脑袋木森森的如同宿醉刚醒。伸展四肢,手边碰到什么东西,是那张电影海报。我明明记得扔在客厅了。
展开海报,陡然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海报里,荆轲瞋目裂眦,正挥拳砸向秦王。
荆轲怎么会没有匕首呢,我心想。手一松,海报落在脸上。
没过一会儿,我听见屋里有动静。墙里冒出液体沸腾的声音,阴影遮住了阳光。一只怪物闯进房间,飘浮着朝我逼近。我两条腿麻木动弹不得,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手里有东西硌得慌,沉甸甸的,大腿外侧一丝冰凉。突然我明白那是什么,全身绷成一块铁板,蓦地挥出手臂。铮的一声,怪物发出凄厉的惨叫,浑身不断抽搐,像是抽掉空气的易拉罐。
“尹陆!把遥控器递给我,我要看电视!”母亲在隔壁大叫。
我骤然惊醒,睁开眼睛,浑身大汗淋漓。
掀开被子,有东西咣当掉在地上,是一把匕首。
简直不可思议。我坐在床上愣了几秒钟,弯腰捡起匕首。手指触碰刀柄的瞬间,酥麻的震颤感沿指尖滑向全身。难道攥得太用力,被我从梦里带出来了?这是什么荒唐的想法。我暗骂自己愚蠢,同时仔细端详匕首。大概一尺多长,乌黑色刀柄,刀刃无比锋利,和海报上消失那把一模一样。
我仍然不敢相信,害怕自己在另一场梦中,于是将匕首搁在掌心,刀尖沿掌纹轻轻一舔。隔了两秒,血滴露珠般冒出皮肉,汇成一道细流滑落手背,痛觉随之而来。这才确定,现在不是做梦。
“尹陆!你在干什么!快拿遥控器给我!”
没空多想。我擦净掌心的血,将匕首藏在枕底,匆忙离开卧室。
母亲患的是帕金森氏症,主要表现为四肢僵硬,颤抖,把嘴里的饭喷得老远,偶尔大小便失禁。医生说,患者多是六十岁以上老人。她还不到五十岁,看上去顶多三十五六,身上没什么赘肉,皮肤还有光泽,和老人的称谓压根不挨边。一定是某根神经受到刺激了。
两年前的某个晚上,父亲披着大衣推门而去,此后再没回来。他在与不在对我而言并没什么两样。但对母亲来说,无异于天翻地覆的变化。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她那时怎样举止失措。半个月里,她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也没正经睡过觉,每时每刻都坐在电视前,目光呆滞盯着屏幕,双唇紧闭,披头散发,谁说话都不应声。倘若关掉电视,她就声嘶力竭地尖叫,非拿脑袋往墙上撞不可。我还是头一次目睹母亲这副模样,光是想一想都头痛欲裂。
尽管如此,只要当她的面说父亲半句坏话,她还是会奋力挣扎,伸出手指,哆嗦着命令我住嘴。
自那以后她就开始颤抖,病情严重时生活不能自理。为了照顾她,我辞掉工作,在便利店找到一份打烊工的活儿,每天趁她入睡时上班。除去药费和基本生活花销,每月几乎剩不下什么钱。后来我得知,某位前国家领导人也是因为这病去世,心里撒开了闸,明白这就是一时间问题。
不过选择打烊工倒不完全因为她。
简单直接地说,我睡不着觉。
无论怎样折磨自己的身体,我都无法进入睡眠。只要闭上眼睛,神智就无比清醒,情绪低落到谷底。在便利店工作前,我像午夜游魂一样打发失眠的时光,每到深更半夜就四处游荡,偶尔还会遇到一些同类。他们大多与我一样,佝偻身子,目光涣散,脸上挂着疲惫与怨怒,还有隐匿的、无处发泄的欲望。我避免与他们碰撞,因为我知道,一次小小的、不经意的碰撞,足以摧垮我的神经。
我需要打入正常人的世界,在事情变得不可挽回以前,在我被彻底支配以前。
于是我进入便利店,遇到曾美。
曾美住在距我不到一百米的地下室,以她的薪酬只能负担这样的地方。每天中午一点整,她准时出现在地下室门口,光着腿拿外卖。这是我能看到她裸露身体最多的时候。她长得并不算漂亮,额头鼓,颧骨高,皮肤还有点粗糙,可以说完全不在我审美范围内。
或许是气味的缘故。曾美身上散发着某种超出嗅觉维度的气味。鼻子虽然闻不到,但大脑明确接收到信号,神经作出反应。就像交配期的动物身上散发的气味一样。曾美的气味肯定精确匹配到我体内的什么东西了。
我立在窗前窥视她。阳光将她身上的气味儿膨胀开,随着微风飘到我脸上,冲进我的身体。搁在以前,哪怕是昨天,我都会怔怔地看着。等她回到地下室,我就拉上窗帘解开腰带,凭借残留的想象力做该做的事。到了晚上,在便利店遇见她,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但现在,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经过那一场梦中的刺杀,体内的什么东西获得滋养,挣扎着要破土而出。我无法抑制这股汹涌的力量,脑袋里诞生一种模糊的念头:有它在,我能为所欲为。于是拿起电话,拨通曾美的号码。
“喂,我已经在等着了。”
我一怔。反应过来她在等外卖。
“我是尹陆。我正在看你。”
电话对面安静了片刻。曾美没有东张西望,直接转向我的窗子说:“我知道。你每天都这样对吧,我早就发现了。在便利店都不敢跟我说话,真怂。”说完停了一会儿,挑衅似的把手伸进裤子。逆着阳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我坚信,她也想和我发生该发生的事,从语调中我清楚感受到这一点。
“到这地方上班第二天,我就知道你也住在这破烂地方,恶心透了。”
我有点生气:“你不用说这些,我比你清楚。我和这地方一样稀巴烂。”
她冷笑:“你还挺有自知之明。进过地下室吗?”
在我的童年回忆中,这种地下室是防空用的储物空间和临时避难所,根本不能长期住人。阴冷潮湿,污秽遍地,这些自然不在话下。最令我咋舌的是,住在这里的人好像形成了另一种生态圈,与地上相隔咫尺,却遥不相及。而我像一只在笼子里住了二十多年的老鼠,跌进地沟,面对久违的同类茫然失措。
曾美的房间乱得不能再乱。那里充斥着一种与她身上十分相似,却仅仅由于不是纯天然,而是由人造材料产生,所以显得十分廉价劣质的气味儿。我踮着脚,跨过重重障碍上了她的床。床板吱吱乱响,上面的铺盖洗得发白,却蒙着一层日久难清的污渍。
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只管脱掉衣服搂作一团,大干特干,干得脑浆都要沸腾了。过程中我大脑空白,没有刻意地放松与享受,更没有满足感,倒像流水线上的工人辛勤完成工作。由此我产生一种错觉,自己是替体内的东西做这事的。它是主角,我是负责流汗的傀儡。
完事我穿好衣服,再也不想在这地方多待一秒钟。曾美也许和我说了什么,几句有的没的,好像还提起姜昆。我记不清楚了,只想赶快回家。
回到家,已经下午四点钟了。我扶母亲上了厕所,又胡乱吃几口东西。走进卧室,海报蜷缩在床上。我找到透明胶带,将它贴在墙上,翻出匕首,躺在床上等待秦王。
果然,没过片刻它就出现了,一步步逼近我。这回没有海报挡脸,它的模样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起初是一团阴影,随后越来越清晰:佝偻着背,四肢僵硬,巨大漆黑而污秽的怪物。直视这样的东西,我难免有些恐惧,两臂直打哆嗦。可是匕首好像有了生命,驱使着我挥动手臂——并非它操纵手臂,而是向我注入了某种动力,如惯性似的直挥。秦王尖叫着抽搐,越变越小直至消失掉,和上回一模一样。
梦醒后,浑身如填满棉花糖一样满足。
晚上,我提前到店,蹲在门口抽烟。
曾美剪短了头发,相当短,还涂了新的趾甲油。经过店门,我们对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她转回目光的速度比闪电还快。要不是脚腕上残留的指印,我几乎怀疑下午那个是不是她。
不出所料,曾美刚走进仓库,姜昆就叫我了。收银柜啪的弹出来。他用手指夹出二十块钱,抖了两下,笑眯眯地说:“到麦当劳买一份巨无霸套餐,别忘记找零啊。”说完手指一松,钱落在地上,不等我说话,已经朝仓库走过去了。我弯腰捡起钱,朝仓库的方向瞟了一眼。
“你最近身体不错啊。”我说。
姜昆停下脚步,朝我咧嘴一笑,将我划为同谋。我打喉咙里泛起一阵恶心。出了店门左转,蹲在墙根下,让自己隐藏在阴影里。过不了多久,他就该锁门了。我攥紧手里的钱,胳膊一抖一抖地,脑袋里不断浮现出秦王的影子。没过片刻,店里突然一声巨响,接着是一阵嘈杂的声音。曾美跑出仓库,站在离门口不远的货架前,边假装整理商品,边朝门外张望。我蹲着的位置恰好能看清楚她,她却看不见我。姜昆拱开仓库门,双手搭在腰带上,慢悠悠地走向曾美。
“你可想好了,追我的女孩多得是。”
他贴在曾美身后,一身肥肉将她完全覆盖。
“就凭你这条件,想在北京找一有两套房的,啧啧啧……”
姜昆说着,两手搭在曾美肩上。曾美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浑身战栗。我几乎看见一道火焰蹿上她的头顶,却被她强行压了下去。我突然想起颤抖的母亲。她是否经受过火焰的炙烤,最终被剥夺了身体的控制权呢。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一脚踢开店门。
姜昆本能地后退两步,瞪大眼睛嚷道:“你干嘛!”
我捏着揉碎的纸币,轻轻塞到他兜里。
“麦当劳关门了。”
“那就请你再走一条街,到另一家麦当劳去。”
“我一人闷得慌,除非你让曾美跟我一起去。”
出乎意料的是,曾美仍然待在原地。她扭过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和姜昆。我以为自己一出现,她就会像挣脱捕兽夹的小动物,立刻跳到安全的位置,甚至躲在我身后。
姜昆看看我,又看看曾美,仿佛目睹了一场滑稽的闹剧。
“你们俩……哈哈哈……你们俩,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捧腹大笑,全身的肥肉止不住乱颤。狂笑着在狭窄的便利店来回激荡,由厚变薄,最后化为锋利的尖啸,朝我们喷涌过来。“曾美丽,快去做你想做的吧,你不是一直想做那个吗?不要待在这里受苦受累了,该学的东西你在我这儿都学会了,回头替你介绍生意怎么样……至于你,你是什么东西?哈哈哈,你算什么东西!大粪都能变成肥料浇庄稼……你活着真是……真是……”说到这儿陡然没了声音,整张脸攥成一团。
曾美闪开两步,站在旁边。她还没站稳,姜昆失了重心一样前后摇摆,砰的撞在货架上。他拼命地呼吸,一手捂住胸脯,一手伸进裤兜掏出药瓶,哆嗦着拧开瓶盖,倒出三颗扔进嘴里,抓起货架上的饮料,咕咚咕咚灌进去。液体沿着下巴、脖子淌进他的衣服,肚子那块儿湿了一大片,最后烂泥般出溜到地上,嘴唇没了血色。
这时货车到了。两名工人推门进店,见到这一幕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
“犯病了……我们也头一次见。”我说。
“用不用送医院啊?”
“吃药了,麻烦两位搭把手,抬他到后面去吧。”
那一整夜,姜昆没再说话。他蜷缩在仓库角落,一间不足五平米的办公室。整间屋子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空荡荡的文件柜。屋里闷热潮湿,平时他从不待在那地方。曾美和我各干各的,便利店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直到天亮,早班员工到了,我进仓库换衣服,隔着办公室的玻璃瞥了他一眼,还活着。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离家出走前的父亲。
出了店,发现曾美在外面等我,她说:“你还行。”
我没懂她的意思,“你说什么?”
“到我那里待会儿吧,我一人有点别扭。”
“我得先回家看一眼我妈,然后就过去。”
“好。”她扭头走了,留给我一道背影,直至消失在透不进光的地下室。
但我没立刻找她。回到家,我扶母亲起床洗漱,吃点东西,陪她待了一会儿。她按动电视遥控器,最后停在一档外国节目上。
那是某种类似于真人秀的实验节目,为了测试人对孤独的极限挑战,拍摄团队将一个人流放西伯利亚,给他一间屋子,屋里有充足的食物和饮水,还有数支针孔摄像机。周围冰天雪地,杳无人烟。双方约定,若他在那里待半年,就能获得一大笔钱。
过程我没细看,只记得那人产生了某种幻觉,先是声音,后是奇怪的幻象。他时常在旷野中游荡,漫无目的,喃喃自语。
拍摄团队远远跟踪,就是不与他接触。
第五个月末的一天,他起床后什么都没做,穿着单衣离开屋子,走向冰天雪地的荒原。节目组不得不停止拍摄,送他回城市进行心理治疗。然后专家跳出来讲一些没头没尾的话,大概意思是人一旦孤独久了,脑袋里的幻象会逼得你发疯。
可是我不觉得他在发疯。
我不明白电视台一大清早为什么要播这种玩意。
脑袋里不断闪过父亲临走前的画面,还有母亲随后那半个月的疯狂。我知道曾美正在地下室里等着我,姜昆犯病的模样估计给她吓得够呛。她很需要我,我也需要她。然而此刻,还轮不到她的身体来慰藉我。
我亟须一记迅猛的刺杀。
秦王比前两回来得晚了一些。经过两次练习,我已然轻车熟路。梦里急不可耐,没等它逼近,上身就弹了起来,挥动匕首将它击杀。醒来后,却没有获得先前饱胀的满足感,反倒是坠落感、幻灭与怅然失落塞满胸膛。
我突然意识到,伸手挥刀这事已经不能满足自己,决定再进入梦境。这回我耐心等待,匕首攥在手里,硌得掌心生疼。秦王如约现身。我稳住心神,等待它朝我逼近,逼近,再近一点……我几乎嗅到它周遭的腐臭味儿,看到它肢体上无数褶皱的细节。胸腔里咚咚打鼓,手心潮湿沾满了汗,我猛地挥臂——怪物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它的双颚扯到极限,獠牙划破我的皮肤,墨汁般的鲜血混着唾液喷溅了我一脸。
我惊醒,从床上弹起来,浑身浸满了汗。
母亲透过客厅的镜子在偷窥我。她似乎看见了什么,眼神透着困惑与恐惧。四目相对,她眨了眨眼,扭过脸盯着电视屏幕,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我无意对她谈论梦中的刺杀,也不知从何谈起,索性什么都不说,进浴室冲一个澡,出门找曾美去了。
到曾美那里已经接近十一点钟。如我所料,她没有苛责我,甚至没有张嘴问我为什么晚到。归根结底是没有必要。与其浪费时间作解释,不如争分夺秒再干一次。彼此身体的强烈吸引,使其他问题没有任何插足的余地。或者说,我们彼此交流的途径并非语言,而是身体的接触与碰撞。经过一场接近极限的刺杀,我感到无穷的力量在体内激荡,必须将它倾泻而出,而曾美就像一个漆黑的巢穴……
三回以后,浑身松懈下来,周围细小的物件也渐入视野——行李箱上的泡面桶、贴满画纸的笔记本电脑、脱在地上的衣服、仍在空中摇摆不止的晾衣架,还有从便利店带回的零食与速食包装。曾美半拉身子悬在床外,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都出窍了。忽然她心有所觉,问我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饭。我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她触了电似的,立刻趴到我背上,笑嘻嘻地问我,下午要不要陪她去逛街。她身上黏糊糊的,弄得我很不舒服。我扳开她,竭力隐藏自己不耐烦的情绪,说自己下午还有事要做。她问我什么事。我脑袋里一片空白,除了躺在床上等待秦王降临,几乎想不出还有什么事可做。离奇的是,每完成一场梦中的刺杀,我就想和曾美大干特干,而每每和她干完,我就想立刻回到梦境,再无其他兴致。
结果证明,女人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是情绪感应雷达。曾美盯着看了两秒,立刻刺探出我的想法。她翻身下床穿衣服,柔软的身体如淬过火一样冷硬。我有些惭愧,知道是时候走了,临走想安慰她两句,曾美突然嚷道:“滚!快滚!你给我滚!”
庆幸的是,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我依然每天中午去找她,彼此的话也多了一些。有上回的教训,我再也不敢拒绝和她对话。就算无法接受她的要求,也会仔细听。
在密不透风、潮湿狭窄的地下室,曾美将她的身世娓娓道来,那些童年的往事、不道德的秘密、凄苦的遭遇与命运的戏谑在我耳边萦绕。有一回,她谈起和中学老师睡觉,我想起教堂的告解室,心里想笑,差点说了句上帝原谅你了。其实绝大多数秘密都没什么稀奇,不过是一个小镇女青年的悲欢。真正吸引我的,是她最近发生的一件事。
曾美说她最近一直在做梦。梦里有一座巨大的舞台,周围灯火璀璨,天花板闪耀着点点星光。舞台下坐着无数人,看不清脸,期待的眼神却无比清晰。她说自己平生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舞台。在梦里,她穿着雍容华贵的衣裳,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戴着宝石项链等待上场。观众席不断有人呐喊她的名字,双手高高举起,激动得热泪盈眶。随着音乐响起,烟花在夜空绽放,在掌声与尖叫声中她闪亮登场。就在她走到舞台中央,刚要张嘴时,灯光突然熄灭,周围变得一片漆黑。神秘的面孔纷纷离场,朱红大幕缓缓拉上。华美的舞台变为陷阱,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
她一直重复做着这个梦。每到这里,梦就醒了。曾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这样的地方,胸口瞬间涌起一阵暴躁,想要不顾一切地扯碎什么。如果不能将这种感觉发泄出去,她害怕终有一天会扯碎自己。至于别的问题,暂时管不了那么多。在这座城市她只认识两个人,一个是姜昆,一个是我。曾美说,她讨厌姜昆,但那时候我还没出现,躲在窗后偷窥不算出现。而且姜昆需要她,她需要一个需要她的人存在。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前两天和她干的时候,我无意中摸到枕头底下有一个药瓶,不知道是安眠药、避孕药,或是什么别的药物,也许与她的梦境有关。
曾美见我走神,问我在想什么。我说,咱们很可能是被流放的人。
“被流放?被谁流放?”曾美问。
“被看着这一切的人。”
周日晚上,姜昆没来守夜班。前半夜,曾美和我诸事照旧,进入后半夜,两人再也克制不住,情不自禁干上了。我锁上店门,拔掉监控摄像,把曾美按在货架上,狠狠发泄一通。偷来的快感格外刺激,我比平时更生猛残暴,曾美也显得更疯狂。货架随着身体的节奏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食物沥沥拉拉掉落一地。镜子中,我看见曾美的表情。她已经灵魂出窍了。
我们连续干了三次,直到双腿发颤,浑身筋疲力尽。于是拿出冰柜里的饮料、货架上的零食,将衣服统统铺在地上,扭开音响放起音乐,两人光着身子,坐在地上大吃大喝起来。我突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快活过了。
天没亮曾美就走了。她走得很急,像是赶着要去做什么事。我独自留在店里,收拾满地狼藉。换班的店员似乎察觉到什么,嘀咕着说有一股怪味儿。我假装听不懂,换了衣服打声招呼,哼着歌走了。
到家时,母亲已经起了。我进卧室,正准备来一记精神饱满的刺杀,掀开枕头,匕首竟然不见了。再看墙上,海报无影无踪,胶带的印迹还残留着。我惊惶不已,跑出去问母亲,是否拿了我的东西。
“那张海报忒邪乎,我给扔了。”她说,“自从那玩意贴在墙上,你就不太正常。”
“什么时候扔的?扔在哪里了?”
母亲盯着我不说话。我几乎忘了,她不犯病的时候与常人无异。一股邪火蹿上头顶,四肢止不住战栗,我无法控制自己,两手掐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
“你是不是有病!快告诉我,扔在哪里了?”
母亲嘴角颤抖。看得出来,她要哭,勉强忍着。
“我是有病,但脑子很清醒。你呢?”
“扔在哪里了?”
“楼下垃圾桶。”
我转身窜出家,连跑带跳下了楼梯,一脚踢翻楼门口的垃圾桶。
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这时,街上响起汽车引擎的轰鸣。那种体量的货车我每晚都在等,因此对声音格外敏感。我冲出小区,垃圾车正朝远方离去。车里一定有我的海报。我不顾一切地跑向垃圾车,边喊边招手,试图让司机意识到我的存在。北风猛烈,恨不得将我撕得粉碎。无数光斑在眼前摇曳,行人与汽车纷纷化为失帧的掠影,整个世界失常了。
跑到第三条街,突然小腿抽筋,狠狠地摔了一跤。垃圾车渐行渐远,最终变为模糊的斑点,消失在汽车的洪流中。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刚进家门,我就闻到烧焦的味道,猛地意识到什么,跑进厨房。母亲在水池前烧什么东西。她手里攥着,正在燃烧的,就是我苦苦追寻的海报。
“你干什么!”我大喊。
她看见我,瞪大眼睛,瞳孔透出陌生与恐惧。海报烧了一半,秦王的脸化为乌有。母亲张大嘴巴,就要发出尖叫。蓦地手臂一阵胀痛,我朝前猛推,就像挥匕首刺秦王一样。母亲倒退两步,摔倒在地。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呀!”她号哭着。
我胸口一阵冰凉,夺过海报,扑灭了,冲出厨房。路过客厅的镜子,我隐约发觉,里面的人非常陌生。顾不了许多,我四肢颤抖着跑进卧室,将海报重新贴在墙上。翻开枕头,匕首乌黑,刀身已经折断,剩下半截残刃。
如此足够了,我心想。锁好房门,躺上床,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不知道这样能否入睡。
多虑了。我很快进入梦境。沸腾的声音从墙里面传过来。墙上浮现出熟悉的黑洞,漆黑的巢穴。秦王每回从那里爬出来。但是这回,它好像遇到了阻碍。那个洞太小了,它半截身子卡在墙里。我心急如焚,慢慢挪动下肢。本来动弹不得的双腿现在灵活自如。于是我坐起身,攥稳匕首,弓起小腿,以雷霆之势扑向那怪物。
砰的一声,我醒过来。
血源源不断从脑袋流下来,眼前是殷红的世界。我感受不到疼痛,抹掉脸上的血,看见墙上一块猩红的印记。就在那里。怪物就在里面。我攥紧半截匕首,狂啸着刺进墙面,连捅数十刀,直到震裂虎口,才不得不脱手。
我坐在地上喘息。屋里死水般寂静。
忽地,手机响起短信提示。是本月工资账单。姜昆扣了我一半薪酬。我腾地站起身,颤抖着给曾美打电话,想问问她。一连四五个无人接听。我又往便利店打,问姜昆在不在。店员说他在。我说好。
他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走出卧室,发现家里的门敞着,母亲的鞋子和外衣不见了。我无从分辨这意味着什么,也来不及细想,用毛巾裹住虎口,缠紧了,匕首攥在手里,出门。
走吧,都走吧,我喃喃自语。
家到便利店有一百二十步,但我好像走了十公里那么远。脑海中不断浮现一些人的模样:母亲、曾美,已经模糊不清的父亲,还有那些隐匿的、流放我又远远跟踪的神秘面孔……他们轮番交替着在我面前,呼唤着我挥动手臂,亮出一记有史以来最完美的刺杀。
阳光下的便利店显得特别陌生。我好像从没有见过它白天的模样。它是那么小巧,那么精致,那么容易受伤。如果非要讲一个毁灭它的理由,我会说它太可爱了。
我一脚踹开门,踏进便利店。屋里人潮涌动。店员和客人围成一圈,正在议论纷纷。我攥紧匕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无数张脸转向我,人群裂开一道口子。在他们身后,姜昆脸色惨白,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浑身的口袋都翻了出来。现在所有人望着我,目光流淌出无尽的嘲讽。我突然觉得,什么东西抽离了身体,自己被戏谑得体无完肤。
镜子中,我瞋目裂眦,赤手空拳,犹如一只恶鬼。
霎时想起曾美,想起枕底的药瓶——那不是什么避孕药或者安眠药,而是一瓶硝酸甘油。
心底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