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怪诞记】·蚩尤(下)

第四章 平逢山


乍一登岛,良的心头就有种异样的违和感。

从远望去,明明是葱茏别致的一座岛,登陆后,却只能从浓雾的间隙中依稀看到些散落的植被。

脚踩过砂石,发出一阵吱嘎嘎的脆响。山下有几汪山泉汩汩流过,泉水清可见底。

仿佛是被这雾气凉到了似的,古忽然浑身一个机灵,向良的脖颈处又缩了缩。

良伸手摸了摸它蓬松柔软的毛:“怎么抖的这么厉害?如果害怕的话,你可以随时回躲回戒指。”

古马上表现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它竖起耳朵,用微湿的小巧鼻头在空气中不断嗅着。

“……很重的妖气。”陆吾停下脚步,看向几只正伏在巴夏肩头瑟瑟发抖的蓝白蝴蝶,“恐怕此地不宜久留。”

良点了点头。

“但是小良,”风担心道,“我们的物资所剩不多了。如果继续出海,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下一座岛,到时恐怕要饿得吃古了!”

古听了,立马张嘴露出一口尖利的小牙,以示威胁。

良望了望天色,对风道:“没问题,时间还早。我们可以在岛上分头寻找食物,赶在天黑前回船。”

“收到!”风郑重其事的敬了个礼。

良想了想,又说:“陆吾,麻烦你回船上守望,看好我们的船。”

“明白。”陆吾应道,“我会尽力完成船的维护工作。”


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决定兵分三路寻找食物。良将怀中的短刀“牙”倒刺于地,并与巴夏和风约定:于太阳落山前在此处汇合。

良沿河道在山脚下兜走了整整一圈,没有发现任何村落或居民。唯一呈现生机的,是在岛上嗡嗡成群的许多蜜蜂。它们凑成一团团的,忙碌而有序的工作着。

“莫非……这里是座荒岛?”良心中想到。

即使变成了人形态,古还是习惯性的骑跨在良的脖子上,这让良多少有点吃不消。好容易变回孟极后,它又只顾追着蜜蜂满处跑,一不留意就被叮了几个包。良一声叹息,正欲长按银戒将古收回,古却一下子发威,连扑带拍的弄死了十几只蜜蜂,并且得意的向良炫耀。

良的脸瞬间僵住。因为他看到忽然飞来无数只蜜蜂,成千上万,直扑向古,碰到就蛰!

“古!”良拔腿冲向蜂群,一边撕下外衣包住双手和脸面。古发出凄厉的惨叫,在地上不断打滚。群蜂将古周身裹住,在良看来,已成一个蜂球。

良心中一紧,立即掏出造饭用的火折子用力一吹,点燃了地上一条干枯的树藤。他抓起枯藤上前扑杀,那些蜜蜂被烟熏所灼,纷纷坠落。良拼死拨开蜂球,本以为会见到古被蛰的奄奄一息、面目全非,谁知直到扒到中心,仍不见古的影子。

良正在焦急,忽然感到小指银戒上传来一阵嬉笑。

——古这家伙,原来早就自己回到了戒指!

他看着四周调转尾针朝向自己的蜜蜂,心中叫苦:居然敢用主人做诱饵来脱身,怎么会有这样的式神!

这时空中一阵蜂鸣,陡然出现了许多半人高的大蜂。它们的腹部像壶一样大,直扑向良,掉转尾尖就蛰。良弃了渐渐熄灭的枯藤,边用“仁”格挡边向河边奔逃。

眼见大蜂越聚越多,遮天蔽日。良快速捡起一根麻杆,正欲将其内芯吹掉时,后颈忽然一下剧痛,如刀刺火烧。良忍着剧痛吹空麻杆,深吸一口气跳入河里。

他在水下坚持了将近半个时辰,群蜂才四散飞去。

眼见暮色将近,良挣扎着爬上河岸。

“我得……赶快去和他们两个会合。”良心想。

他回到约定的地点,将“牙”收入怀中。

这时,一只手忽然悄无声息的从背后拍上他的肩膀。

良猛一激灵,正要拔刀使出“天地同寿”,耳畔却传来了巴夏的声音:

“主人,我刚才去调查了一下,原来我们是到了平逢山。传闻中这里有大蜂一丈,其毒杀象。如今看来,传言不虚。”

良松了口气,转身面向对方。

在良身后,一只蓝白相间的蝴蝶悄然落上他的肩头,化成了一片樟树叶子的形状。

 “主人,这座岛上被施了某种类似障眼法的幻术——我一接触到这里的水体就知道了。不过请放心,”巴夏说着,用两指夹起一片樟树树叶,“只要将这种叶子压在舌根下方,法术即破。”

“舌根下方……?”良试着将树叶探入口中,顿时感到一阵气冲大脑。他捂着嘴想要把口中的叶子吐出,但犹豫片刻,却还是硬着头皮忍住了。

“……是什么样的障眼法?”良平静着呼吸问道。

“具体的内容我也不知道。”巴夏环顾四周,只见太阳下山后,雾气间开始笼罩上一片诡异的红色,“只是,凭我的猜测,和这里的月光折射有关。”

他们二人在原地又等了许久,仍不见风出现。月亮爬上枝头,良瞥了一眼,那轮浑圆的红月让他心中一怔。

“为什么她还没来……”良不安道。

“主人,天色晚了,我们不如先回船上,明天再来找三日月。”巴夏建议道。

“不行。今天是望日,今夜是满月——是妖气最盛的时候。如果这座岛上真的被施了幻术,风可能会有危险。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主人,为了区区一个式神不值得您冒这样的风险。如果您担心三日月,我可以去为您寻找,请您回船休息。”

“不,我要去。你如果不想跟来就算了。”

良说着,到河边抓起地上的淤泥涂抹于暴露在外的皮肤上,作为隔离蜜蜂的防护用。

然后他便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在良离开许久之后,巴夏依然站在原地,任蓝白相间的蝴蝶环绕在他身旁。

“蝴蝶吗……”他的神情变得阴郁,“真是美丽而又坚强的生物。只可惜,虫子终究是虫子,就算努力破茧,经历痛苦的历练,也还是无法看到大海彼端的世界。”


黄昏的夕阳下,良走着走着,发现前方有二十几间分布在山脚的小屋。它们由稻草搭成,环围一圈,形成了可称之为村庄规模的营寨。

营寨旁立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有骄氏”。

良立刻停下了脚步。

“真是怪了。先前我绕岛一周,怎么没发现这些屋子?”

这时候,有一位穿黄袍的大爷从茅屋里出来,肩上的扁担两头各挑着几口瓦罐。

良立刻凑上前去问道:“请问,您有没有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从这里走过?她个子比我矮半头,留着一头棕色长卷发,还长有一双碧色的大眼睛。”

“女孩?没有!”大爷生气的一挥手,“哼,雾天狗狩猎的日子,还敢让女孩独自在外面溜达,人丢了也是活该!”

陆续有其他村民从草屋里出来。良注意到这里的村民都穿着黄袍黑鞋,腰间系一条黑色的腰带,不论老少——但女人的数量极少。零星出现的几名女性,也大都是年长的婆婆,或是还穿着开裆裤的小丫头。

“女孩找不到了?真可怜,一定又是那个……”

“是啊,肯定是那个——‘神隐’……”

“有什么办法,今天是满月,是雾天狗力量最强的日子啊……”

在这期间,聚集在良身边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许多人若隐若现在浓雾之后,要不是他们衣着鲜艳,十步开外的人都看不清轮廓。良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边到底围了多少人。

良灵机一动,开口道:“我是个道行师,受那名失踪女孩的家人之托,前来消灭作乱的雾天狗。如果你们知道任何关于雾天狗的线索,请告诉我。”

村人面面相觑,四周忽然一片安静。

良的心如同鼓点般跳动起来。

——怎么了?莫非我说错了什么话?难道所谓的“雾天狗”并不是什么妖怪?

“小伙子,借一步说话。”一个峨冠博带的老者拄着拐杖从人群中出现,当他前进的时候,两侧的人都纷纷为他让道,使良觉得他似乎是这个氏族的长老。

良跟着那老头,来到一个位于斜坡上的、水泥糊成的房子里。这房间虽小,却整理的井井有条;屋子的角落里摞放着泥塑的容器,带来阵阵潮湿的泥土气息。

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的,还有许多其他的人。他们一窝蜂挤在门口,将老头家的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这个岛上的人都被诅咒了。”老人开口便道,“自从雾天狗出现以后,这里的月亮就变成红色的了——那种不详的颜色,在它的光芒照射下,很多人都开始出现幻觉。”

“幻觉?”良心中一动。

“对,很可怕的幻觉。刚开始的时候,是看到岛上出现了很多像人类一样行走着的怪物,不过它们不是人类,而是披着人皮的、像昆虫一样有触角的一种怪物。逐渐的,他们发现连自己身边的人也都变成了这种怪物——原本熟悉的人都消失了,而这些笑盈盈的怪物隐藏起触角,伪装成了那些人。最后,他们发现连自己也变成了那种像昆虫一样的怪物……”

说到这里,许多堵在门口的人都开始因恐惧而瑟瑟发抖。

“这种幻觉变得越来越有真实感,使被蛊惑的人丧失一切理智和劳动能力。最终,他们会因为禁不住恐惧的煎熬,而纷纷扑向雾天狗带来死亡的尖牙和利爪。”

“……还真是奇怪的幻觉。”良沉思道。

“不过,大约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吧,自那之后,没有人再因为幻觉死亡。只是,取而代之的……开始有年轻女孩不断失踪。我还记得,是从一个叫尤儿的女孩开始的。真遗憾,那么俊的一个姑娘,再也没有回来。”

“是雾天狗掳走了她们?”良急问,“为了什么目的?”

“不知道。偶尔也有侥幸在三两天后自己回来的女孩,她们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但就是失去了在此期间的一切记忆。对于自己是被怎样掳走的、带去了哪、以及发生了些什么事情等等,她们全部都想不起来。”

这时,门口有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

“真是座不祥的岛!诅咒连连降临,我们却被困在这里,哪也逃不了!”

紧接着,人群鬼哭狼嚎的声音一浪接一浪的传来。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不翻山逃走?”良转头面向门口,微微皱了皱眉。

“——我们不是没试过。只是这平逢山体呈羊角状,路途蜿蜒险峻,峡谷纵生。好多人去山里探索,可是都有去无回,直到被人在山谷间发现尸体。”

“——是啊,是啊,在山里很容易迷路,真不知道要花上几个月才能爬到山顶。”

村民们再次沉浸在一片怨声载道中。

良不由觉得有些夸张:在他的印象中,平逢山虽陡,但至少一眼便能望得到顶。速度快的话,应该用不了几个时辰就能顺利登顶,哪有他们说的那么高不可攀?

这个时候,良忽然想到:村民们之所以这么认为,会不会是因为那个障眼法——?如果我把口中的樟叶丢了,眼前看到的物体是不是会变得有所不同?

这样想着,良的心中逐渐升起了对障眼法具体内容的强烈好奇。于是他假装用水壶喝水,同时悄悄将樟树叶片从舌下取出,夹在了指缝里。

他深吸一口气,睁眼看去——

面前的桌子还是那张桌子,大小和材质都没有变,然而平放在桌子上、从老人袖管中伸出来的,却是一只带有绒毛的触手——就像是螳螂的前臂!

良大吃一惊!抬眼向上时,他赫然发现原本从领口伸出的老人头变成了一颗三角形的脑袋:不断煽动着的口器向外喷泄着液体;一对人头大的复眼上布满着密密麻麻的六角形晶体;被绒毛覆盖的触角正朝向良的方向,像是窥探着什么似的觊觎着他!

再看向周围时,门口已然挤满了攒动着的昆虫脑袋!

良“哐当”一声从凳子跌倒在地,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甩下一句“抱歉”,起身从窗户鱼贯而出。

四周传来震耳欲聋的嗡嗡声,将他紧密包围着,良感到自己仿佛坠入了蜂巢的最中心。

恐惧与恶心感如浪袭来,在他脑海中“轰”一声炸开。

他一路连滚带爬的向坡下踉跄逃去,终于跌跌撞撞的摔倒在地,在一棵果树下连连干呕。

——多么逼真可怕的幻觉!

然而正在此时,身后又传来了嗡嗡之声。

“这些难缠的虫子!”良想要起身逃走,可后颈忽然爆发的疼痛之烈令他咬牙身颤、动弹不得。飞扬之声逼近,良的神经突突跳着,却忽然感到一阵凉风拂过,接着背后便传来“乒乒”的敲击声。

转头看时,原来他已被笼罩在一个半球状的冰罩中,而那“乒乒”声正是大蜂们用尾针攻击冰面时发出的声响。

是巴夏。良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主人,您为什么不含着樟树叶片?”巴夏的声音冷冰冰的,“您还是不信任我?”

“抱歉,我刚才只是一时好奇而已……”良说着,将樟叶放回口中:“风可能被雾天狗给掳走了,我们得赶快去救她!”


一片昏暗中,良借着满月微红的月光在山路上奔走。

子时已过,空气寒冷的有些刺痛。这里的海拔已经有多高了?良也不知道。他快速前进着,忽然脚下一滑,从岩石上跌了下去。

良心中一惊,赶紧抓住了岩石上的树枝。

“——平逢山蜿蜒险峻,峡谷纵生。”

“——赶夜路的话,一不小心就会跌入千丈深渊。已经有好几个人因此没命了。”

村民的话缭绕在他耳边,他知道,自己此刻稍不留意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漆黑寂静的四野中,良唯一能看见的就只有深不见底的峡谷,以及天上的红月。

“喂,巴夏!”他高声唤道,“你在附近的吧?快拉我上去!”

“咦,主人叫我?真是荣幸。”巴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过,我为什么要救您?只要您把手松开,就能瞬间获得解脱、变得轻松了呀。”

那回音在峡谷中缭绕,宛如鬼魅。

良的心里咯噔一声:这个趴蝮终于要露出真面目了吗?果然这家伙不可信任!但是为什么,它偏偏要选在这时候置他于死地?

内心的恐惧和手臂的酸痛阻断了良的思维。在他面前,死神随时都可能降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良的手开始发凉,渐渐的抓不住了……

“巴、夏……!”

“喂,主人,你就听我一次,在这里放弃吧。呵呵……”巴夏的笑声再次飘忽而来。良勉强抬起头,看到巴夏正悠然坐在崖边。那双蓝色的眼睛在夜空下熠着幽光,仿若鬼火。

“你这……叛徒!”良的牙齿有些打颤。

“呵呵……主人带有杀意的目光,我还是第一次见。用那双眼睛继续注视着我吧,真是太耀眼了。”巴夏说着,一只脚重重踏上良所抓树枝的另一端。

“呃啊!”良的身子向下一沉。他开始后悔平时没有听陆吾之言——多锻炼些像单臂引体向上这样实用的动作,并且意识到那些所谓“基础”练习的重要性。

在手指就要脱力的瞬间,另一个声音划破了静夜的星空,刺入良的耳中:

“——小良!救命!!”

是风的喊声!她就在不远处,她在等他!

——绝不能在这里丧命!

灼热感从自右手涌来,良的意识瞬间凝聚。他咬紧牙关,猛一用力——

只听“咔嚓”一声,被他抓着的树枝断了!

良顿感全身如坠冰窟!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坠入深渊而头脑空白的时候,巴夏绵延不断的笑声以及脚下的踏实感将他重拉回了现实。

什、什么情况?!

良低头看去,原来脚下根本就没有什么深渊。他现在所站立的,是在刚才位置以下不足半米地方的一块大石头。石头那么大,他本可以轻松安全的着陆这里,却兀自在惊慌中凄惨的挣扎了近半个时辰。

……四周,哪里有什么深渊峡谷?连沟壑都没有多深。

良的心中笼罩起一片疑云。

“呵呵,我可是提醒过的,是您不肯信赖我。”

“那种暧昧的说法我怎么可能明白?”再看巴夏那意味深长的表情时,良涨红了脸,心中又恼又怒,“好你个巴夏,救风要紧,这笔账我回头再跟你算!”


第五章 雾天狗


风醒来后,感到身体僵硬,尤其是背部,好像被人用什么东西钉在了钢板上似的。

眼前模糊的景色逐渐聚焦,冷风盈盈扑面……她这才发现自己正被粘在一张位于山巅、距离地面十数米高的巨大蜘蛛网上!

“啊!!救命!——小良,你们在哪?”

大喊过后,风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试着回想为何会落入如此境地……


几个时辰以前,她为了采蘑菇走进山里,走着走着,遇见了一片红色的枫叶林。

忽然间,枫林间响起一片沙沙的树叶摩挲之声,紧接着,若干头水蛭般的饕餮分身从树后一跃而起,它们抖擞开纷杂的鬃毛,从浑圆的身体中伸出四肢、张开血盆大口向她背后吸来!

就在这时,一个影子忽然从风的头顶上空掠过。

从她身后传来了激烈的搏斗和怪兽撕咬的声音,但很快便以饕餮分身们的呜咽倒下为终。

她一转身,不由惊得跌倒:此时正森然耸立在她面前的,是一只样貌骇人的巨型蚩虫!这通体油光漆黑的怪物有几层楼高,它缓缓挪动着庞大的身子,从口器中喷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正用几只螯足踏立在那些邪物的尸体之上。

——这只螫蝎一样的蚩虫保护了她?为什么?

“谢、谢谢你,”风颤巍巍站起身来,对那蚩虫说道,“那么,再见!”

眼见风要离开,蚩虫一个高跃跳上前来,挡住了风的去路。

“……!”风心中一紧。

“……又想逃?”蚩虫挪动着八只脚转过身来。令风有些惊讶的,那蚩虫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一名年轻的人类女子:“呵呵……尽管逃吧,如果你逃得掉的话。”

——这只蚩虫,莫不是把她错认作了什么人?

“真遗憾,只有在速度方面,我可是有着绝对的信心!”

说罢,她立刻化身成麋,转身开始“驰骋”——耳畔的景色如风掠过,不一会儿,身后就再也看不到那只蚩虫的影子了。

“呼!好险、好险!”它停下步伐,“真不知道那是什么怪物……我得赶快回去和小良他们会合才行。”

风化回人形态,抬脚刚要迈步,却感到双腿移动不了。低头一看,原来她的两只脚踝上都缠满了银白的蛛丝。

“咦,这是什么东西?黏黏糊糊的,好恶心……!”

她回首望去,只见那些蛛丝的痕迹沿着她奔跑的来路不断延伸开去。这时,针蜇般的疼痛忽从脚下刺来,她但觉眼前一黑,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原来如此,所以我才会被困在这里。”

回忆起事件的经过后,风开始转头观察起周围:俘获着她的那些蛛丝虽然只有筷子粗细,却有着极高的强度和韧性。如果胡乱挣扎,只会使它们将猎物捆缚的更紧,直至将其窒息而亡。

她摸索着从脑后拔出金发簪,伸出手去割断了身后的蛛网。接着她纵身一跃,灵巧的翻身落地。

她环视四周,蹑手蹑脚的向山下摸索。走过一处岩穴时,她不由吓了一跳:在那两米多高的洞窟里,有很多蚕蛹一样的白茧正缓缓蠕动着,令她感到头皮发麻。

正在此时,那只巨大的蚩虫忽然从天而降:它一跃来到她的背后,巨大的阴影投射下来,风蓦然感到寒毛倒竖。

风猛一转身,便感到棘刺般的触感从下巴传来:只见那蚩虫正用一只螯足挑起她的下颌,仔细的端详着。

“不对……还是不对,”蚩虫出声道,“虽然体态有点像,但还是不对——可恶!”

“……什么不对?”风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她犹疑片刻,定神问道:“你在找人?”

“不错。”蚩虫回道,“虽然你也不是我要寻找的人,不过,看在你还算有点本事的份儿上,倒是可以让你做我的式神。”

“你想的美!”风怒斥道。

那蚩虫忽然伸出一只螯足,从上方按住风的头,逼迫她下跪。

在强大的蛮力下,风被压得两手撑地,低下了头。但是蚩虫的动作却忽然停止了——它明明想要她对自己行叩首礼,将额头贴近地面,但是,它的动作却不由自主的停止了。

它再次使她低下头去,然而不论它如何竭尽全力,即使用力到看见她已经紧咬牙关、冷汗直流,她的额头却还是离地面有相当大的距离。那绝不是凭她纤细的脖颈所能使出的抗衡力气——就好像有什么坚硬的障碍物阻挡在中间似的,无论它怎么做,都没有办法使之移动。她无法再低的更深了。

“无法完成契约的仪式……原来如此,你已经是别人的式神了。”蚩虫阴沉道。

“哼!”风吸着痛,轻蔑一笑。

“……得不到的东西,我就要将它毁掉。”

蚩虫说罢,忽然张开那面巨型口器,无数白花花的蛛丝向风喷涌而来——

“——住手!”

这时,良正好从山下赶到。他大喝出声,打断了对方的攻击:“放开她!”

“小良……!”风也看见了良。她胡乱的摘着身上黏附的蛛丝,隔着绯红的月光与他遥遥相望,双目噙满泪水。


*         *        *


“请你……放过她。”看清对方的面貌之后,良的语气忽然变软。

——那真是一名让人目眩的女子!

她大概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精致的脸庞下戴着枚黑色的脖环。她的肌肤赛雪,虽然不似风那般气血红润,却别透出一番清冷艳丽之感;在她微微露出的雪白肩胛处,纹着一朵娇嫩欲滴的睡火莲花苞;一袭华丽的黑色长裙边开衩出修长的美腿,裙摆处坠饰着点点星光。

近距离地观察着这样的美人,还真是不得了。为了防止自己陷入昏眩,良不由后退几步。

这时,他见到她们身后的岩穴里有一群白花花的东西。而当他忍耐着不安进行更仔细的观察时,却从蚕茧的上端看到一颗颗人类的脑袋——是女孩子!那些居然是很多的人类女孩,她们像蝉蛹一样被蛛丝层层裹住,动弹不得。

——莫非,那些就是从营寨里失踪的女孩子们?!

“我凭什么要放人?”那冷艳的女子开口说话了,“我在找人。在找到那个人之前,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类。”

“我知道。”良回应道,“你要找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吧?她很爱笑,和那边的那位女孩有几分相似。”良说着,用下巴指了指风。

冷艳的女子似乎有些动摇。

“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你放了她,我就让你见到那个人。”良道。

那女子嘴角划过一丝揶揄的笑:“为什么我要相信你?”

“你的名字叫尤儿吧?”良问。

“——你怎么会知道?!”女子显然有些震惊。

果然如此。良大概明白了——根据沿途不断发现与整合出的线索头绪,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已经基本知道了平逢山种种“诅咒”背后的真相。

这时候,四下里微微涌起一阵悉索索的响动。

“我们要为雾天狗大人报仇!”

随着一声嘹亮的吼声,无数头饕餮分身忽然从八面凭空跃起!它们愤怒的嘶嚎着,如同层层翻滚的黑浪向那名叫尤儿的女子扑将而去——

良大吃一惊:只见它们水蛭般的身影密密麻麻、遍布山野。自从钩吾山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规模的饕餮分身侵袭。

他正要出手,忽然一道黑影从他前方划过,如同一只尖锐的矛般突入围阵。原来是尤儿。

“雾天狗?呵呵……那种弱小的妖怪根本不配做少主的手下!”尤儿挥动着从袖管中伸缩而出的兵器,在敌群中神情轻蔑的挑衅道。

良定睛一看,不由乍舌——那是一把怎样的兵器!

只见在她手中被挥舞着的,是一杆比她本人还长出许多的双头杵:那杵的首尾各绽开两面数尺长的刀光,每把刀刃又探出三柄刀锋,寒光闪闪。

那看似沉重的兵器被她毫不费力的抡圆起来,如同运转着一架三头六臂的高速绞肉机。血色朦胧的夜幕下,清冷的月光在她的刀尖不时跳跃;她穿梭在那群邪物的影子间战斗着,身上的缎带随之翩翻舞转,犹如一朵在荆棘丛中不断盛开着的黑玫瑰。

虽然她“气”的强度远不及仁真君,但其格斗技巧之精纯、进攻招式之华丽,令良深深为之震撼;与此同时,他又隐隐为她感到一丝悲凉——因为他知道,为了将这门技艺磨炼至如此境地,她势必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孤独与艰辛。

看着她迅敏有力的灵动身影,良不觉有些出神。

——直到他注意到风吐了。


*         *          *


在风眼前,那只螫蝎样的蚩虫被饕餮分身们散发出的狂气感染,逐渐暴露出杀戮的本性:它从背后的硬甲中绽开棘刺,挥动着两只巨大的螯钳冲进敌营,不断从尾针处喷发出毒液。

由于敌数众多,那蚩虫眼见自己不敌,竟然从腹部生出许多只盆口大的黑色蜘蛛:它们从半球形的肢体下方伸出许多根细长的触角向前移动着,看上去就像是某种能在陆地上行走的怪异水母一样。

蜘蛛大军很快铺满地面,强烈的侵略感令风感到头皮发麻。

有了漫山遍野的蜘蛛支援,蚩虫很快重整态势:它展露出狰狞可怖的骇人面孔,挥动起巨大的螯钳在敌阵中旋转、铲搅着,就像是在剃生鱼片似的,将饕餮分身们切割成一层层的肉片。

那些满溢着尸腥味的肉片从空中纷扬滑散,变成一地血淋淋的“刺身”。腐臭味迎面吹来,风忽然感到胃部一阵翻涌,弯下腰来开始呕吐。

饕餮分身们节节败退,余下的开始落荒而逃。

打退敌人后,那些怪异的蜘蛛重新回到蚩虫的腹部;杀红眼的蚩虫突然调转锋芒,反身向良发起攻击。

“小良,当心!”风抬头喊道。

丈余长的尾针斜刺而来,她看到良举起“仁”进行抵挡,却见一只巨石般的螯钳从他头顶轰然砸落——

“主人!”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巴夏忽然一把将良推开;巨钳砸压下来,便见巴夏的身体化作无数只蓝白相间的蝴蝶翩然飞散。

她看到良将“仁”拔剑出鞘,挽起几个剑花,冲上前去接连斩断着蚩虫的触须、触角和腿……然而刚失去了几条触须,蚩虫便从断肢处如破茧般生长出新的触角,而且变得更坚硬、更锋利。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良从空中翻身落地,向后连连倒退。

“——良,退下!”

这时候,从他背后忽然响起了开明兽的声音,良刚一蹲下,风便见一团球型业焰从他头顶喷射而过,烧毁了那蚩虫的两根前足;那蚩虫失了重心,身子倾斜着向侧方倒下。

这只有一瞬间,然而良抓住时机,施一记“龙翔在天”腾空而起,用“仁”的刀鞘撬开蚩虫的口器,并将其左右撑住:

“面对现实吧,是时候看清你自己的真相了!”

说着,他将一把樟树叶子塞入蚩虫口中,然后抽离刀鞘,用身体死死按住它的颚叶。

“巴夏——给我镜子!”

“知道了,主人。”

在他们周围,六面足有十余米高的巨大冰镜擎天而起,在地面架成一格蜂巢状的多面体空间。在这魔幻般的水色空间里,樟树叶的效用在蚩虫体内不断挥发。

风看到那蚩虫的身躯猛烈挣扎着,重重撞上其中的一面冰墙,在那里倒映出一个丑陋而黑暗的影子。不光是眼前的那面冰镜:环绕在他们周围的六面冰镜中,层层叠叠的映出了无数个巨大的黑影。

“嘶——”狂气从蚩虫的头顶冒出。越聚越浓的黑色烟雾遮挡了良的视线,然而他毫不退缩,手下的力道持续加强。

挣扎着的节肢划过镜面,不时发出噼啪哔啵的声响。风看见良不断施力向前紧按颚叶,直到一只长有羽毛的蜘蛛状妖怪从蚩虫腹部探出头来,张开大口想要将他吞噬。

良迅速从腰间抽出短刀“牙”,一把刺入蜘蛛的心脏。

慢慢的,周遭的狂气开始变得稀薄,蚩虫的身体终于安静下来。


*        *         *


随着最后一团黑色烟雾的消失,良看向镜子里那名有着一头紫色长发的美人——

婴儿般剔透的皮肤上,小而红的薄唇和眼角交相呼应,淡雅中又带着几分妖冶。樱色的双瞳中闪动着光芒,就像那里有樱花飘落一样。

尤儿也怔怔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终于见到了那个她一直在寻找的人。良不由想到。她等这天等了这么久。等待着遮挡在她心上的业障被德行缓缓吹散,然后拨云见日、重见清明的那一天。


自从看到笼罩在尤儿身上的狂气之后,良已在心中有了八成的把握;再加上听到尤儿与饕餮分身们关于雾天狗的对话,他更是断定了自己的猜想:

其实,从营寨里掳走那些女孩的不是雾天狗,而是尤儿。

尤儿是个在道法方面很有天赋的女孩。在家园遭受到雾天狗的袭击之后,她为了保护大家,独自躲入山中进行修炼。她以蟾蜍和老鼠为食,不惜以成为饕餮手下为代价,终于打倒了雾天狗。

但是,战胜了雾天狗以后,摄入的过多狂气让她逐渐丧失心智。行动、想法都开始不受她自己的控制,她甚至连自己原本是谁都忘记了。

于是,她总会隐约冒出一些念头,想要去寻找一个很重要的人,而她只记得那人是一个年轻、美貌的爱笑女孩。

所以,她才会从营寨里掳走那么多姑娘。

那个她一直在寻找的人,其实就是她原本的自己——她差点把自己给忘了。


“……原来如此。”

短暂的惊讶过后,尤儿的表情变得安静。她将目光从冰镜上收回,落到了良的身上。

那双樱色的眸子清澈得让人神醉,仿佛有花瓣从中飘落。

“……谢谢。”

那样轻柔的一句话轻轻消散在空气里,良忽感心中如清风拂过。

“谢谢你,让我终于看见了自己的真实。”

尤儿抬起惹人怜爱的脸庞,用盈满泪水的樱色双瞳注视着良,长长的睫毛在脸上留下根根倒影,就像垂落羽毛的黑凤翎。她眼中那满怀感激和崇拜的光芒让良脊背一凛。

“我会把这一切都转告给大家的。”

接着,她走上前来伸出双手,轻轻托起良的脸颊。两人间的距离逐渐缩近。

——怎么回事,这一副就要吻上来的样子?!良的心头一动。

“少主……”尤儿用一副朦胧的双眼看向良,“我,一直……在等您。”

“——你认错人了。”几乎感受到对方的呼气时,良赶紧开口道。

“呵呵,真的很像啊……你们的气息。你眼中那种想要向世界证明的执念,简直和少主一模一样。”

良不由诧异:他和饕餮到底有多像,像到会被它属下认错的地步?

许久的静默过后,尤儿笑了起来,传递出实在太过开心的情感。

在她的肩头,那朵蓝紫色的睡火莲依旧含苞待放,花蕊在当中悄然沉睡。


*              *                *


天光逐渐放亮,笼罩着平逢山的红色月光悄然褪去。

良一行离开了平逢山,带着有些疲惫的神情返回船上。

离岸后,他们互诉山上的遭遇,庆幸此行总算有惊无险。

“只是……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风的嘴角微微抽搐着,感到有些匪夷所思:“小良,在近距离面对着那样一只丑陋又可怕的巨型蚩虫时,你怎么会流露出那么温柔的表情?”

“……嗯?”良不解其意,“你说什么蚩虫?”

风无奈,只得将她在登岛后的所见所闻大致描绘了一通。

听完之后,良感到一头雾水。

于是,他也将自己在山上的经历通通叙述了一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风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有骄氏?”在听到良所描述的那个石碑以后,陆吾沉吟半晌,“我曾听闻过这个部落的名字。据说,他们是以蜜蜂为图腾的部落,族人擅长御蜂,信奉骄虫。只是……十几年前,已经被饕餮的手下灭族了。”

“灭、灭族?!”良惊讶的张大嘴巴,“你确定吗?但是昨天,我明明看见——”

良急切的指向陆地,但是,那里哪有什么村落和居民呢?

满眼淡泊的绿色中,只有无数嗡嗡作响的蜜蜂而已。

“我确定。据说当时的景象极其凄惨,族人抛洒的鲜血融入浓雾,将整座岛都染成了鲜红。”

……

——莫非!?

刹那间,良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灵感片段:障眼法遮蔽的红色月光、被族人鲜血染红的蜂群、昆虫怪物的“幻觉”、“尤儿”在冰镜里所看到的真实……

难道说,所谓的“诅咒”才是真相?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

他突然一个机灵,鸡皮疙瘩爬满脊背。


在他背后,那片一直沾在他肩头的樟树叶子重新化为蝴蝶,翩然飞离了他的身体。


-蚩尤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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