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夜深寒。在这小小的木屋内,放纵过后的温度一息尚存。朝露翻了个身子,她还是没能入睡。
今夜他们是在彼此清醒的状态下行云雨之事,也是他们第一次有意识地同床共枕。朝露还不适应自己身边躺了个人,且还是个身形比自己大出整整一圈的男人。即便床榻并不宽裕,她还是尽可能地离得他远些,以至于几乎把自己贴上了墙。
上原睡着了,但似乎睡得不怎么沉。
她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昏暗幽光细细端详他。
上原生得很好看。在幽夜中,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更显深邃。这个男人有着高挑的身材,身姿挺拔健硕,浑身上下都透着男人味儿。平日里随便站一站,都是一派玉树临风。上原身上所具有的这种男儿特质,是朝露怎么都学不来的。她瞧他瞧得有些入迷,遂觉得兴许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会着迷于他这一点。
伸手探向他线条流畅的下颌,刚一触及,上原便动了动。朝露吓得赶紧缩回了自己的手。
“怎么不睡?”
上原闭着眼睛去抓她的手,竟也抓得精准无比。然而他却在抓住的一瞬间被朝露挣了开。蓦然启眼,映入眼帘的是她略显冷淡的脸。他感到了失落,遂觉得自己方才大约是在做梦,梦到了朝露在与自己亲近。
他缓了缓困劲,声音却透着疲惫的沙哑,柔声问道:“手怎么这么冷?”
朝露没有回应他,甚至连眼神都吝啬。
受到如此冷落,南丘军的帅不禁开始怀疑今晚自己是不是曲解了她的意思,又乘人之危了一次。可细细回想起来,他却觉得朝露并没有表现得不情愿。她非但没有抵抗,反而还挺主动。
照理来说,他们才刚亲密过,这个女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现在这般冷淡疏离的样子。
上原总是习惯性地去理解她,替她找理由。遂猜她此刻心情不佳大约是还在忧虑战事和补给。这是他当下能找到的最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辎重过两日就该到了。你若是觉得累,后面我替你出战,你且歇一阵子。”他打开了怀抱,“来,朝露!躺过来,我怀里暖和。”
朝露依旧贴着墙没有动。即便耳畔有千万个声音在叫嚣着要她靠过去,但同时也有万万个声音在呵斥着她的软弱。
她知道今日一旦自己靠了过去,便会在上原的温柔中沉沦,亦会让上原在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中越陷越深。南沙军都是沙家的兵,她不能把这个重担全都压在上原的肩上。朝露已经能预见到自己那并不遥远的结局,便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将他也一并拽入这无边无际的苦海。这些年,上原为南沙军做的已经够多了!
上原的怀抱最终还是落了空,朝露背过了身去,无声地告诉了他自己的决定。
是了,她情愿面对冷冰冰的木墙,也不愿去他的怀抱。这便是她对他的回应,以及对于段感情的态度。
这下轮到上原睡不着了。回祷过山的那段日子,他察觉到了一些事情,也想了很多。
过去的数百年,上原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因为父辈的交情才对朝露有所照拂。然而在那一夜荒唐之后,他独自回了祷过山,在等待中熬过了漫长的思念,也逐渐想明白了。朝露于他,从来都是不一样的。他照顾朝露,是因为他想去照顾她。从孩提时他们第一次相见起,他就下意识地去照顾她。他热衷于招惹朝露,也是因为他喜欢她。即便在入不敷出的艰难岁月里,他还是因为朝露的一句玩笑话而给她做了一件她根本不会穿的红色衣裙。就算朝露披上战袍像个男人一样在战场厮杀,在他的心中她依然是那个穿着红衣裙的小姑娘。
上原还记得他们的第一次,朝露在黑暗中用含情的双眸注视着自己,诉说着渴求。他以为朝露多少是喜欢自己的,只是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一时羞于启齿罢了。在祷过山的这几个月,他一直都这么认为。
然而此刻,上原感到了茫然无措。朝露愿意同他行夫妻之事,却又明明白白地拒绝了他。他没料到自己对于朝露而言仅仅是如浮云一般的欲望与需求,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南丘军的帅心烦意乱,魔生头一回觉得眼下自己遇到的困境远比下山化缘与上门讨债更棘手。他躺在朝露的床榻上,却好似躺在了万年不化的冰川上,让他不禁开始寻思自己是否应该识相点儿滚蛋。
正当他踌躇不知所措的时候,一片冰冷靠了过来,将他从一团乱麻中解救出来。上原回神偏头一看,就看见朝露蜷缩着靠在了自己的身边,已然一副睡迷糊的样子。她的脸颊依偎着他的肩膀,好似一头小心翼翼靠近篝火取暖的幼兽。
上原一瞬释然。
朝露是个独立坚强的女人,但也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罢了!
他轻手轻脚地将她搂进了自己的怀中,替她顺了顺散乱的头发,怜爱地亲吻着她的额角。他在她不自知的时候给予她温暖,亦珍惜着她这不自知时流露出的依赖。
无论如何,朝露都已经是他的女人了。即便她现在嘴硬不肯承认,但终有一天,她还是要承认的。过来人不都说媳妇是要用点手段才能哄骗到手的吗?上原觉得就算对象是作风彪悍的飒三娘,大抵也不能免俗。虽然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作为一个男人,就像床上的那点儿事情一样,他认为自己多少还是知道该怎么做的。
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朝露被热醒了。她找回神识时还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因为她向来是怕冷的,即便是大夏天,醒来的时候也时常会手脚冰凉。可眼下已是寒冬腊月,怎就能热醒?难道这木墙还能自己生热不成?还是说营地里着火了!
南沙军的帅一瞬惊醒,灵台一片清明。身上的被子滑了下来,她赶忙上手抓着往胸前捂。
上原本就没睡沉,朝露一动,他也跟着坐起了身,遂困眯着双眼看向她,“睡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跟个炸毛刺猬似的!”
“你你你……”朝露结巴了,“谁……谁允许你抱我了!”
他凑了过去,凑在了她跟前,目光幽深地盯着她道:“是你自己半夜钻进来的,还扒拉着不肯走。”
“胡说!”
“你冷得像块冰似的,你觉得这大冬天的,我会主动抱一块冰睡觉?”
她觉得上原的反驳似乎有那么点儿道理,却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她寻思了一会儿,可算是反应了过来,“就算是我钻过来的,你也该推开我!你干嘛要抱块冰睡觉,傻不傻!”
“你都主动投怀送抱了,我一个男人还能推开你不成?”
朝露还是觉得这件事情不对,“你为什么不能推开我?”遂又觉得他那句话有点不对味,“别人投怀送抱你就接着,你是捡破烂的吗?”
上原从这句话里闻出了点酸味,顿时心情愉悦。他一本正经道:“我是个有主的本分人,别人送上门来,我自然是要推开的。但你不一样,你是我的女人,我不但要接,还要接得稳。”
她乍一听到这句话都震惊了,“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女人了?!”
上原诧异道:“算起来,我们可都睡过两次了……”
“那又怎么样?”
他大方地退了一步,“你若是实在不乐意,我也是可以做你的男人的。”
朝露:“……”
这他娘的难道不是同一个意思?!
看到朝露被噎得说不出话的样子,上原欣慰地发现这一招死皮赖脸对付她果真挺管用。
“你是个姑娘,矜持点也很正常。但睡着时难免要露馅。”他拉开了彼此的距离,边穿衣裳边意味深长道,“你还没习惯,见了我多少要端着。多睡几次就好了!”遂还随手捡起地上散落的衣袍,拎着她的肚兜递到她眼前,“别遮了,你哪儿我没看过?赶紧起来穿衣裳!”
朝露被这一番熟络的话硬逼出了点老夫老妻的错觉。可苍天啊,他们才睡过两次而已,其中一次她还给忘了!
上原自己还没穿戴齐整,此刻看起来竟也似个风流的浪荡子一般不正经。
他歪着脑袋问她,“你坐着不动,是要我给你穿?”遂就拎着朝露的肚兜颠来倒去地看,为难道,“这个……我只会解,不会穿呐!”
“你是不是没睡醒,上原?”朝露瞧他的眼神一言难尽,“我是朝露。”
“不是说要来祷过山提亲吗?”上原伸手捋了捋她散落的鬓发,“我从春天一直等到了秋天,为什么没来?”
朝露觉得真是活见鬼了,“我也说过让你别往心里去。再说了,南沙军都穷得揭不开锅了,我上哪儿给你搞娉礼去!”
“当时你说娉礼要赊账,我也并没有说过娉礼不可以赊账。但毕竟是娉礼,利息不能不算。”他不气也不急,脸上带着笑,悠悠凑到她耳畔压低声道,“从你身上讨。”
朝露后背贴着冰冷的木墙,却生生冒出了一层厚厚的热汗。她觉得今日的上原简直不要脸到了让人望尘莫及的地步。这才不过睡了两回而已,以后多睡几次可怎么得了!遂也隐约意识到要想治住此人,大约只能比他更不要脸才行。
只可惜南沙军的帅现在没这个心情同他一较高下,一想到谷外的战事和南沙军的粮仓,她就觉得自己连来癸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上原将自己的衣襟合拢,低头系着衣带,随口问道:“蒯丹呢?怎么没见他人?”
朝露卷着被窝无力地叹了口气,“穆烈去了魔都城还没回来,次山脉又一直没个消停,我派他去那里守着了。”
他闻言眉头一敛,当即抬头,凝肃道:“蒯丹不过是个近卫,你让他去守次山脉?”
“我有什么办法!”她索性枕着自己的膝头闭上了眼睛,一脸的颓丧,“总不能我自己去守次山脉,让他带兵出谷去打翱极极。”
“除了穆烈和蒯丹,难道你身边就没人了嘛!”
朝露正埋着头,沉浸在沮丧的无力感中,并没有注意到上原语气里已是起了一层薄怒,只自顾自地坦言道:“我家老头走得早,走之前教了大哥用兵之道,教了二哥育才之道。我嘛,属于插科打诨,他本也没想让我操持南沙军。这些年,我边打老鸟边愁物资,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有这个心思和闲工夫去培养人才。”
“你缺人手,为何不同我讲?”
“我们沙家军自己的事,我为什么要跟你讲?”她一抬头,可算是看到了上原一脸的不高兴,但她着实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讨债的,你甩脸色给谁看呢!我招你惹你了?”
“你宁可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也不来寻我帮忙。”他不由分说地把朝露从被子里拽出来,也没管她现在是不是光着,“难道我在你心里连一个近卫都比不上?”
“你发什么疯!”朝露一只手腕被她擒着,另一只手拼了命地去够被子,却怎么也够不着,“你干嘛呢你!冷!”
“低头看看吧,朝露!”他怒道,“看看你自己!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秘密?我们都这样了,难道你还要把我当外人吗?”
她登时也怒了,“睡过两次怎么了?大家各取所需,痛快了就过去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上原!南沙军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一个祷过山的粮草将军在这里指手画脚!”
此话一出,朝露即刻意识到自己又心直口快伤了人,因为擒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简直使出了碎大石的力气。朝露觉得自己的手腕骨都要被捏碎了,但她要强,咬着牙硬忍着,半点儿都没示弱,反而起了一股子与他针锋相对犟到底的劲儿。
南丘军的帅瞪了她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开了她。朝露的手腕已经泛起了红,红中透着青白,疼得她丝丝喘气。
上原板着脸捡起了床尾的衣袍披在了她的肩头,语气却并没有缓和,“从前你寻我周转时,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而现在,雷厉风行的飒三娘竟连找我调点儿物质都不敢了吗?”他冷冷哼了一声,“痛快了就过去了?朝露,口是心非你好歹也给我装得像些!”
上原给她裹的是自己的外袍,这件袍子对于朝露而言实在太大。她把自己缩了进去,想要逃避这致命的尴尬。
方才的那一句,她的确是信口开河,过了过嘴皮子瘾罢了。上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大抵也就是最后一个了。这柜山的战事纷繁,她没有未来,他们亦不会有什么未来。此刻,朝露最后悔的便是那一夜的荒唐。如若没有那一夜,也便不会有昨夜,他们至少还能同往昔那般自在。
她想把他赶走,赶回那座相对安全的祷过山去。但这个男人太执着了,纠缠着咄咄逼问,每一句话都直戳靶心。朝露不得不从承认,上原并不好糊弄。
“腊月天寒,你又不受冻,快些穿衣裳。”上原紧了紧她身上的袍子,将她圈在怀中却又没有撒手。他默了好一会儿,似是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后也不过是沉沉地叹了口气,拿脸颊贴了贴她的额角,在她耳边低声道,“好了,别自己同自己过不去。”
朝露见他要走,鬼使神差般地出声叫住了他。就连她自己也愣了一瞬,最后只得随口问了一句。
“你去哪里?”
“我去给你打点儿热水来泡一泡,你会觉得好受些。”
“外头冷,你穿好外袍再出去。”
说完这句话,朝露自己都尴尬了。她让上原穿外袍,但他的外袍此时正裹在她的身上。要命的是,她还光着。
上原冲她淡淡一笑,笑得有些勉强,“没事,我不怕冷。”
屋子的门开启复又合上,一片明晃的光辉中,上原消失了。顷刻间,朝露感到了落寞,若不是上原将袍子留给了她,她都要怀疑那人是否真的来过。虽然嘴硬,但她渴望上原,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渴望他的陪伴,就算是如此短暂的分离都让她觉得心神不宁。
即便朝露能够当着上原的面矢口否认,但她却已经认清了自己的本心。喜欢也好,依赖也罢,她没有上原就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