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手边的梯子收拢,夹在手臂下抬了起来,顺手随意地抓了一把额前汗湿的刘海:“算了,就先这样吧。不用在意,我会解决的。”
既然对方已经这样决定,亚瑟·柯克兰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他微微侧身好让阿尔弗雷德搬着梯子经过房门外的通道,在美国人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亚瑟闻到了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洗衣剂中夹杂着汗液蒸发后独特的味道。
他低下头去,尔后,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自己的手指。
在简单的收拾准备后,阿尔弗雷德去卧室换上了一件新的黑色衬衫。他拿起自己的挎包走到客厅,发现亚瑟正在厨房用他们唯一一个水壶烧着水。听到声音,亚麻色短发的男人便从磨砂拉门后探出了半个身子:“你要出门吗?”
阿尔弗雷德坐在玄关边的沙发扶手上系着运动鞋的鞋带,头也不抬地回答:“啊……嗯。因为上周请了一天的假。”
他站起来,立起鞋尖轻轻敲了敲地面,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我的同事有些抽不开身的事,所以今晚我要过去替他一个班。”
阿尔弗雷德猜到亚瑟并不会过多追问,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别扭的语气中过分刻意的回避态度显然已经被另一方察觉。英国人的身形顿了顿,然后保持着良好的分寸感,点点头应允后便缩回了厨房,继续折腾料理台上他的茶包。
熟悉的偏头痛慢慢从颅侧的伤疤处弥散开来。阿尔弗雷德赶紧绷着下颚转回身去,不再看向亚瑟·柯克兰。美国人有些粗鲁地一把抓上自己的车钥匙和钱包,逃避似的大步冲出了公寓大门。
阿尔弗雷德的PX70机车停在地下负一层的车库里,而在电梯下行的时候,有些出神的阿尔弗雷德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吃晚餐。他看了一眼自己腕上的表,离俱乐部营业的时候还有一些空间,于是决定骑车去附近的快餐店打包一些吃的用以果腹。今天一整天的计划都被亚瑟·柯克兰的突然造访完全打乱了。阿尔弗雷德也说不好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心态,他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紧张。尽管一开始已经做好了被人防备的心理准备,但实际上,当亚瑟·柯克兰真的对他说出“会尽快搬出去”的时候,阿尔弗雷德还是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失落,以及微妙的愤怒。
在内心深处,他明知道亚瑟的立场没有任何值得置喙的地方,但即使如此,阿尔弗雷德依然选择撒了这个谎——今晚并不是他的工作日,他也并没有什么同事的班次需要去替换。只是在直视对方那双绿色眼睛的刹那,阿尔弗雷德突然开始动摇,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要对谁发作,甚至开始怀疑原本有所期待的未来生活是否真的能得偿所愿。
阿尔弗雷德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厌恶这样的自己。没有人理应承受他莫名其妙的恐慌,阿尔弗雷德想,他见过的所有医生都告诉过他同样的话,“一切总会好起来”,但一切真的都会好起来吗?谁能给予一个肯定的答复呢?
他走上战场的时候只有十九岁,但阿尔弗雷德觉得在十九岁所经历的所有事情已经足够折磨他到九十岁。曾经当他躺在野战医院手术台上接受镇定注射的时候,阿尔弗雷德也像现在这样无数次做过假设,是否撕裂这个操蛋的世界就能结束所有的煎熬。
但他不愿当个懦夫,所以即使他的一生好像已经完蛋了,阿尔弗雷德也从未想过认输。
年轻的美国人跨在自己的宝贝机车上,闭着眼睛在空无一人的黑暗停车场角落静静呆了五分钟,直到他激烈鼓动的心脏慢慢归于平缓。阿尔弗雷德才为自己扣上头盔,俯下身去一脚油门,驶向了出口。
纽约街头上闪烁的霓虹灯和刮过身体的夜风一齐向后掠过他的四肢百骸,阿尔弗雷德无处可去,在漫无目地兜了几圈,最后还是决定将错就错,去俱乐部看一看。
在退役回到美国之后,大概有将近半年的时间,阿尔弗雷德一直在心理治疗和不断更换工作中度过。战争功勋的的确确为他和他的战友们带来一些好处,也使阿尔弗雷德在回国后的第一个月过得无比光鲜亮丽。但尽管如此,不正常释放的压力荷尔蒙让阿尔弗雷德难以像正常人一样集中注意力,同时容易引发一些难以预测的混乱。大多数的工作都不再适合他,战场英雄的光环非但没有给予任何捷径,反倒令他更加难以再次融入人群。
在无数次的尝试之后,终于在四个多月前,阿尔弗雷德确定了现在手头的这份工作。他在一家小型的脱衣舞馆应聘了保镖的职位,夜晚到凌晨的工作时段让他尽可能的避开了路途中的大量拥挤人群,而相对黑暗、易于隐蔽的环境对阿尔弗雷德来说也似乎更为理想。
几个月下来,阿尔弗雷德也和这所脱衣舞俱乐部的人们逐渐熟悉,现在回想,这应该是他退役之后为数不多的几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所以,当他提着打包的烤肉塔可,从后门的员工通道走进去的时候,立刻收到了一片欢呼声。
阿尔弗雷德单手抱着自己的头盔,和迎面而来向他问好的人一一回应,然后径直走到了吧台边。
“哇哦,哇哦,看看这是谁,”吧台边倚着的弗朗西斯手上还拿着酒杯擦巾,笑着看着阿尔弗雷德来到他对面站定,“真是个精彩的夜晚。”
原本站在另一侧的基尔伯特·贝什米特也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冲阿尔弗雷德胸口锤了一拳:“我们还以为你临阵脱逃了,士兵。”
阿尔弗雷德隔开他的手,把装着塔可的纸袋推到他们中间的桌面上,笑得有些没心没肺:“我不是来上班的。再说,我只请了一晚上的假而已。”
“那么你是来喝一杯的吗,甜心?我倒是很愿意请你喝一杯,仅限今晚,”弗朗西斯体贴地略过了追问他请假的原因,转而故意引开话题,“还是你终于决定上台了?可惜表演还没开始哦。”
阿尔弗雷德没有马上回答他。“为什么基尔伯特还在这里?”阿尔弗雷德眨了眨眼睛,直白地问道。
银发的日耳曼男人越过窄窄的吧台,大咧咧地坐在阿尔弗雷德身边的空位上,神情颇有些不屑:“我正要下班呢,臭小子。”
他像以往一样毫不客气地打开包装,拿出阿尔弗雷德顺路为他们带来的“加餐”咬了一口,一边嚼着食物,一边含含糊糊地冲弗朗西斯招手:“拿些啤酒来,弗朗!”
“别使唤我。”弗朗西斯拖长了尾音抱怨道,但还是转身为他们拿了两只放了冰球的方杯,熟练地为他们倒进了酒液。
阿尔弗雷德趴坐在吧台边,拎起酒杯用冰凉的玻璃杯壁贴着自己的脸颊滚了滚。
一头长卷发的法国人注意到了他的反常,于是咳嗽了一声,主动出声道:“今晚客人不多,没什么需要额外帮手的地方,如果你觉得难受就回家去吧,不用担心。”
阿尔弗雷德用手指站着杯底沁着的液化冰水在台面上胡乱画了一些怪符号,心不在焉地回答他:“不,没事。我只是……我暂时还不能回家。”
弗朗西斯和基尔伯特对视了一眼,“发生什么了?”基尔伯特好奇地问道。
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坐直了身体:“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马修给我找了个室友。”
“……”
“等等,”基尔伯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是你的房子,什么样的室友还能把你扫地出门?”
“严格来说,那是马修的房子,”阿尔弗雷德纠正道,“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虽然他说他并不介意我的问题,但我总觉得,呃,我还没做好准备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长期相处的准备。我的意思是,你看,他对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毫无概念,而我也是。”
“我理解,”基尔伯特宽慰他道,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我也没法想象我和除了阿西之外的人住在一起的生活。”
“那是当然,因为世界上也再不会有第二个像小路德一样足够容忍你的人了。”弗朗西斯撩了撩自己的肩膀上金色的发梢,毫不留情地接话。
阿尔弗雷德大声打断他们:“这都不是关键,都不是!”
“关键是,”阿尔弗雷德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小声嘀咕道,“说实话,我觉得他还挺有意思的。”
“他是英国人,同时还是个作家,”阿尔弗雷德继续说,“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今天早上的时候我们聊了一小会儿,我觉得,没准儿我们真的能成为……朋友。”
弗朗西斯吸了口气:“你喜欢他?”
阿尔弗雷德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我只是不想让事情变得令人失望。”
“我了解了,”法国人半俯下身来,用手肘撑在台面上凑近了另外二人,“个人而言,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是好事,阿尔弗雷德。”
“我那奇葩的治疗医师也这么觉得。所以,我该怎么做?”阿尔弗雷德问道。
弗朗西斯为自己也倒了小半杯香槟,杯口微微倾斜着与阿尔弗雷德放在桌上的酒杯轻碰了一下,然后煞有介事地竖起了一根手指:“首先,你得让自己看起来足够友好。”
阿尔弗雷德的眼神在他和基尔伯特之间游移了一下:“我现在看起来不够友好吗?”
法国人哽了一下:“……这么说也不准确。总之,你可以试着和他多分享一些东西,比如从最简单的,食物。你和他一起吃过饭吗?”
阿尔弗雷德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还没有,我们才刚认识不到十个小时。但我不确定我会不会搞砸……”
“管他的呢,”基尔伯特插话道,一把揽过阿尔弗雷德的肩膀,摇了摇他的身体,“实在不行,你就拉他来这里,我教你上台跳上一段。没有人会拒绝一个这样热辣的脱衣舞男。”
弗朗西斯大笑起来:“我得说我支持基尔伯特的这点看法,那确实也是个不错的备选项。”
阿尔弗雷德哭笑不得:“老兄们,我只是个负责维护秩序的保安。”
银发红眼的男人得意地扬了扬眉,冲阿尔弗雷德举杯道:“那又怎样?说真的,如果哪天你改变心意了,可以来找我,随时欢迎。”
“你很迷人,阿尔弗雷德,”弗朗西斯向阿尔弗雷德投去一个眼神,阿尔弗雷德能感受到法国人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向他传递而出的、作为一个忠诚朋友的关切和鼓励,“无论如何,你必须和我们一样坚信这一点。”
他看着眼前的两个伙伴,抿着嘴微笑起来。在几秒内,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松弛。或许朋友的存在并不一定可以感同身受,但他依然十分庆幸,自己还能在回归生活后找到一起喝上一杯的朋友。阿尔弗雷德暗暗思忖着弗朗西斯的话,然后低下头去,一口喝净了杯中剩余的酒。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