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兄弟的故事:至死不渝的坚守和追求（深度好文）

雪漠作品，爱的选择 

《西夏咒》中有三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一个是琼，一个是雪羽儿，一个是阿甲。雪羽儿，我们在前面已经谈到过了，她属于一种大地上最美女性的象征，是一种类似于女神，但又超越了女神的存在；琼是一个朝圣的僧人，也是一个朝圣的青年；阿甲，是一个千年来一直守护着凉州大地的守护神，这个守护神也是有原型的。西部的某个民间传说当中就有阿甲这么一个人，直到今天，某个村子里的人仍然认为阿甲是存在的，他还在守护着那个村子。民俗文化认为，每一块大地都有灵性，守护这块大地的人就被称为“土地神”。阿甲的原型就是某种民间文化中的这样一种崇拜。但是作为《西夏咒》中叙述者的阿甲，却不仅仅是一种民间崇拜，他还承载了更多的东西。他千年来一直注视着这块土地，因此承载了非常丰富、厚重的历史信息，他是历史文化的载体，有一种历史的眼光。所以，琼也罢，雪羽儿也罢，阿甲也罢，他们所看到的世界，都是非常博大的。整部小说，就是在这三个人的所看所想所感受的叙述当中，构建了一个非常独特的文字世界。

关于琼，很有意思的一点是，他不只是《西夏咒》里的一个人物，还是《大漠祭》中“灵官”的一种延展。在《大漠祭》中，灵官是一种走出原有的文化天空，与大千世界交流的象征，他一直走，就走到了《西夏咒》里，变成了“琼”。最早的时候，在《西夏咒》里他也叫灵官，但后来有人说，雪漠，你再别写灵官了。我就给他换了个名字，叫做“琼”。事实上，琼也罢，灵官也罢，都是成长过程中、探索过程中的雪漠的一个载体而已。不过，“琼”不但是“灵官”，不但是不断成长中的雪漠，他也是每一个人。生活中，每个人都跟他一样，都在寻找和等待着自己的朝圣之旅，有一天，他们就会真正地踏上朝圣之路。只不过，人们朝圣的目的地不尽相同：有些属于艺术，比如说像张大千、徐悲鸿这些大师，他们的目的地是艺术的一种境界；有些属于政治，比如说一些伟大的政治家，他们想要通过从政来帮助很多很多的老百姓，这也是朝圣之旅。而我的朝圣，就是通过文学，实现我对这个世界的一种介入和关怀。

当然，就像雪羽儿和阿甲一样，琼也是有原型的。关于他，西部土地上流传着一个非常令人感动的故事。

尼泊尔附近有个叫盘唐的小村庄，那里住着三兄弟。他们弟兄三人都有个非常美好的向往——想要找到自己心目中的一个圣地，于是他们决定到中国西部去朝圣。走到藏地的时候，最大的盘唐巴——“巴”是哪里人的意思，“盘唐巴”就是指盘唐这个地方的人——死了，临死前，他安顿两个弟弟说，你们一定要到那个圣地去，那里有一个女子，这个女子是金刚亥母的化身，她在等着你们，找到她的时候，你们就可以实现一种超越。两兄弟埋葬了哥哥之后，就继续往西部走，走了一段时间，老二也死了。临死前，他安顿弟弟说，你一定要继续走，走到黄河倒流之地，那里的山上有一片红土，亥母化身的女子就在那里等着你。于是弟弟埋葬了二哥之后，仍然继续往前走。最后，他走到我们甘肃的刘家峡，发现这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地方，就在刘家峡的罗家洞里定居了下来，每天都在修炼。吃饭怎么办呢？当地有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姓罗，她就是雪羽儿的原型——每天给他送饭，一直送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有一天，那女孩突然哭着对盘唐巴说：“明天我不能给你送饭了。”盘唐巴问：“为什么？”“我爸爸要把我嫁到黄河对面去。”然后盘唐巴又问她：“你愿不愿意出嫁？”女孩回答说：“不愿意。”“那你愿意做什么？”“我愿意和你一起修行。”于是，盘唐巴抓了一把黄沙，吹了一口气，然后递给女孩，并且安顿她说：“明天，娶亲的队伍从河对面过来的时候，你就将这把沙子撒到黄河里去。”第二天，女孩子按照盘唐巴的话，把沙子撒到了黄河里面。沙子入水的那个瞬间，天地间忽然刮起了一阵类似于沙尘暴的黄风，风停后，人们发现女孩不见了。那个山洞，也被滚下的一块巨石堵了。

其实，从那天起，女孩就一直待在罗家洞里，跟盘唐巴一起修行。十二年后，洞里跑出来一只小白兔，跑到女孩子的家门口，问她的父亲：“该出来了吗？该出来了吧？”女孩的父亲觉得很奇怪，不敢回答，就问老婆，我是说该出来了好，还是说不该出来的好呢？老婆说，你就说该出来了吧。于是，第二天小白兔再次出现，又问了他同样的问题时，女孩的父亲回答说：“该出来了。”

话音未落，刘家峡的山上就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滚了出来，人们看见一朵红色的云彩托着两个人升到空中：一个是盘唐巴，另一个就是那个姓罗的女孩。于是，村里人涌向罗家洞，才发现盘唐巴和女孩已经死去了，但他们的胸口部分仍然是热的。当晚，那女孩托梦告诉村里人，说他们已证得佛果。他们被认为是胜乐金刚和金刚亥母的成就者，都已经实现了某种非常了不起的超越，已经成为了一种神圣的存在。所以，他们的尸体一直被保留着。直到文革时期，红卫兵觉得这是一种封建迷信，才把他们的尸体扔进了黄河。扔之前，有个僧人偷偷从尸体上取下了一个手指头，后来，被人们装藏供养。《西夏咒》就取材于这个故事，但它并不是一种简单的重述，而是被赋予了更多的东西。

多年来，我一直被这三兄弟朝圣的故事感动着。因为，它承载了一种非常了不起的精神。什么精神呢？对向往之境至死不渝的坚守和追求。这兄弟三人不仅仅是在单纯地走路，而是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向往着一种非常伟大的存在。大哥死了，弟弟们没有退缩，更没有放弃；二哥死了，弟弟仍然没有退缩放弃。在整个朝圣的过程中，他们没有质疑过这种追寻的正确性，甚至连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击垮。他们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向往着、追寻着。这种精神，是人类文化中非常令人向往的一种东西。信仰中最美的也正是这一点：向往比自己更伟大的一种存在，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跟那伟大存在融为一体。当这种向往强烈到一种程度的时候，它就会让信仰者超越一切世俗诱惑，超越时空局限，甚至超越生死。

我认为，现在这个信仰缺失的时代，缺乏的正是这样的一种向往。没有向往，人就不会求索；没有向往，人就没有反思；没有向往，人就没有坚守；没有向往，人就不会向上。一群不愿向上的人，就会构成一种不愿向上的文化；不愿向上的文化，又会让那些愿意向上的人，也发生一种非常可悲的异化，会导致整个社会趋向于堕落。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的向往，强大自己的向往，像那三个不懈追求向往之境的盘唐巴一样，在朝圣之路上至死不渝地走下去。当我们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的时候，整个社会、整个文化都会趋于向上，这时，世界也就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