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往事》第一章 天降

1931年四月,天津英租界,天光还未大亮。

敲门声连珠炮似的砸在林公馆的门上,门前站着两队荷枪实弹的大兵。有那起早的人本要从这条路通过,远远看到这个阵仗,慌慌张张地退去了,却又探头探脑地张望。都知道林岂石死后,林家败落了,见天地有人来闹,大都是姨太太带了娘家人来争家产。带着兵的还是头次见。

大门良久才缓缓开启,门内伸出了一张又怒又困的老头脸,皱着眉头打哈欠:“我说,这天还没亮,您着的是什么急?诶?”

看门人老赵在林家做了一辈子门房,惫懒跋扈惯了,这一开门却吓了一跳——面前是位膀大腰圆的大兵,足比他高出一个头,正凶神恶煞地瞪过来,又看到门前两排默立的士兵。心道:少爷这是闯祸了?

老赵开始惴惴不安,继而看到大兵的旁边,站着一位身穿西服马甲的摩登青年。这青年静静立着,头上歪戴了一顶礼帽,头顶的电灯光照下来,被帽檐遮住了,有大半张脸埋在阴影里。老赵觉得有点眼熟,只见青年薄薄的嘴唇略微一扬,带出一声冷笑,阴惨惨的,怪瘆得慌。青年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身穿暗红夹棉长衫配青色缎马甲,皮肤白得发光,乌黑的长辫子垂在胸前,看着像是丫头一类,神色柔和,好奇地向院内张望。

青年向那膀大腰圆的大兵一挥手,大兵得了命令,一把将老赵推了个趔趄,当先进了门,随即向青年做了个请的手势。

青年路过老赵的时候,歪头看了他一眼,带笑不笑地说:“老赵,你可真是老眼昏花。”

话音未落,门外的两队大兵滚石一般地涌进来,跟着青年进了院子。

老赵瞠目结舌地呆立当场,他方才看清了那青年的面貌,一时有些凌乱。

林雪亭站在大厅口,也被院子里的情形惊呆了。他裹着一身宝蓝丝绸睡袍,一头短发乱糟糟的,黑眼圈有些深,是没睡醒的邋遢样子。然而唇红齿白,长身玉立,是个漂亮的邋遢鬼。同时也是个糊涂鬼,望着这一院子突如其来的闯入者,他有点懵,心想,父亲去世不过一个月,这么快就有人欺负上门了?

  摩登青年站在院子里环顾了片刻,指着院角的石榴树,告诉身后的丫头:“这是我出生时,爸爸亲手栽的。”

那丫头模样可人,亭亭玉立地站在摩登青年旁边,听了只是笑,并不答话。

倒是林雪亭,皱着眉头想不明白:“这棵石榴明明是我出生时,爸爸亲手种下的呀。”

见了林雪亭这个呆若木鸡的模样,摩登青年有些不耐烦。他摘下帽子,在脑后随手一扯,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不认识了?弟弟。”

“弟弟?”林雪亭脑袋里索性翻起了浆糊,良久才反应过来:“你是…雪君!”

“怎么?不可置信?”林雪君低头将自己打量了一番,又抬起头对他森森一笑,慢条斯理地进了大厅。

林雪亭迷迷糊糊地跟进去:“你这是…”

林雪君没理他,单是好整以暇地在大沙发上一坐。身边的丫头环顾左右,见林家的三五个仆人瑟瑟地站在客厅一角,是吓坏了的模样。便随便指了一个人,声气柔和地指挥道:“你,上茶。”

那人惶惑地看了林雪亭一眼,看到主人无奈地摆了摆手表示同意,便连忙走去倒茶。

及至茶水到来,那丫头亲自接了,递到林雪君手里,才到沙发旁站定。至于那两队大兵,由于没有得到指示,还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林雪君跟林雪亭是双胞兄妹,小的时候林雪君的个头始终在林雪亭之上,所以自封为姐,试图颠覆长幼,一直是喊林雪亭弟弟。后来,林雪君被舅舅带到了察哈尔,再未通过音讯。十年了,林雪亭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妹子。

林雪亭也坐在沙发上,面对林雪君,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他记得,雪君走的时候12岁,还是个看不出男女的身量。如今也该22岁了,看起来依然是雌雄莫辨。这一点令林雪亭颇觉好笑。不看那一头垂至腰间的长发,他看雪君就跟照镜子似的。

林雪君不知道亲兄弟对自己有这样一番评价。她端着一杯滚烫的茶,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林雪亭:“爸爸过世多久了?”

林雪亭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一个多月了吧……”

话未说完,就听“啪”的一声,林雪君将一杯热茶狠狠掼在了地上。

门外的大兵听到动静,哗啦啦一股脑闯进大厅,一个个举枪对准了林雪亭。

“你想干什么?”林雪亭被吓得一哆嗦,一张脸蛋瞬间变得煞白。

“我生气啊,”林雪君站起来,直直地逼近林雪亭,满头的乌黑长发垂下来,她如鬼似魅地瞪着他,“爸爸走了,你也不打算告诉我一声,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以为林家只有你这一位大少爷?”

林雪亭无言以对,说起来,他是真的早就忘了这个妹妹的存在。

林雪亭的父亲林岂石原是一军之司令,哪知小舅子突然造反,一夕之间带兵跑了。

林雪亭当时已经12岁,记得清楚。当年舅舅从天津跑到察哈尔,除了军队,还带走了林雪君。爸爸失了军队和一个女儿,只好在躲进租界做寓公,郁郁不得志地度过了后半辈子。

林雪亭寻思,天津和察哈尔并不算远,如果真想回家,也并非难事,可是十年来,林家从未收到舅舅和雪君的消息。现在爸爸刚过世,林雪君就回来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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