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高粱地猪事《乌鸦落过的村庄》

这天下午,炎热的太阳照着绿色的田野,也照着西边黄色的沙丘。热风吹得人身上汗湿,我光了膀子,赤着双脚,赶着猪群往乌拉河边上的一片水地走。那里有树有水,既是一个偏僻处,又是放牲畜的汇聚之地,说不定还有别的娃娃,大家就可以聚在一起耍了。

谁知到了目的地,一片寂静,除了我赶的这一群猪外,没有任何牲畜的影子,自然也没有放牧的人了。我只能沮丧中自寻快乐,让猪在一片浅水地里洗澡避暑,自己一丝不挂到就近的深水处游泳。水被太阳晒热了,泡得人浑身舒坦。泡够了,我一身水珠跑到热沙土上,滚一身沙粒,那感觉太好了。

我一个人耍水,很快就没了兴致,躺在沙土上,不经意就丢了一个盹。睁开眼自己吓了一跳,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只见天蓝,风清,云白,暑热也消退了不少。我翻身而起,看见猪群还在泥水里哼哼着,一颗心才落回肚里。过了一会,我的心又揪紧了,左找右找,发现还是有两头刚被村里人捉了猪仔的母猪不见了。

这一急让我完全清醒了,跑到几十亩高粱地边上,攀上一棵大柳树往四处查找踪迹。果不出我的所料,在高粱地的深处,有一片乱动的高粱。我当时的判断,毫无疑问是两口母猪在那里发疯。我定好方位,边骂边下了树,循着地埂,深入进已经开始成穗的高粱地里。

我的个子那时还没有窜长,瘦小轻便,在高粱垅之间穿插游刃有余。接近那片有动静的地方时,我听到了一男一女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这就奇了,难道有社员在这片地里劳动,要是再让人知道母猪祸害庄稼,我可就惹下大麻烦了。我定了一下神,心想只有找到猪,尽快地赶出高梁地,不让人知道就不会有事的。我小心翼翼屏声敛气往那片有响声的地方前进,说话声没有了,只听见高粱摇动,唰啦啦如下急雨一般。

放猪也有学问,猪也知错对廉耻,它跑进不该去的地方,心态也会紧张,你如果猛喊,猛追,猛打,猪就会和你撕破脸皮周旋。如果你小心去赶,它们反而会顺顺当当地服从你的吆喝。这块高粱地太大了,如果猪跟人在里边捉开迷藏,那才叫麻烦。我知道这一点,越是接近高粱晃动的地方越不带响声。

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怎么样,我还不算老吧?”一个女人略有点喘的声音:“你是年龄老了,身体不老,心更年轻着呢。”男人说:“过去听人说你厉害呢,我还只当是笑话。今天还真是不一样。”女人浪声说:“看把你美的,这么些年了,人家跟你笑了多少次,你要么一本正经,要么鬼眉六眼。”男人说:“你这女人贼精贼精的,我是怕你呢。”女人说:“怕我甚?我又不吃人。”

高粱叶子又唰啦啦响起来,我听出是谁和谁的声音,也知道俩人正在做什么事。我的心瞬间停止了跳动,下意识地卧倒在高粱垅道里,一动不动,脸上爬了一只小蠓子都不敢放手去打。

高粱叶子响了一会,女人说:“我当初一眼就从你的眼里,看到了你的灰心思。我就不相信世上还有不吃腥的猫呢。”男人说:“我一辈子就为了一脸尊严活着,脸后面的东西只有你看出来了。”女人笑说:“尊严是一张纸,你让我嫁了两次人才肯吃我这一口腥,你也太老谋深算了。”男人说:“没办法,我有妻儿老小,还有一村子的眼睛呢。”女人说:“那以后咋办?”男人反问说:“你想咋办?”女人说:“我看你那个小脚老婆也撑不了多久,到时咱们两个一块过如何?”男人说:“你不要胡说,咱们年龄快差下十岁了。再说你还有男人呢。”女人说:“过两年我也会老的。我不图别的,就图个老有依靠。我那个男人现在成了个病篓子,谁知道能不能医好了。”男人说:“那你就等吧。”女人说:“等什么?”男人说:“等水到渠成。”

我透过密密的高粱,影影绰绰看到两个人影子。我担心着水塘里的猪,和那两头还不知去向的母猪,又不敢动弹,心知在这种要命的时刻,真要是让看见了,他们说不定会要了自己的小命。我越想越害怕,身体紧贴地面爬着,听了他们一大堆不堪入耳的话。

两人终于完事,男人说:“不相信我的本事,咱们就歇个一会再来。”女人说:“你知点足吧,要细水长流。时间不早了了,咱们得赶紧分开,不要让人看见了。”男人说:“那你先走,我还要抽一锅子烟,把这些压倒的高粱扶起来。”女人说:“你真有细致心肠,那我先走了。你说,我从那边走好?”男人说:“你往南走,我一会往北还要到自留地里掐一把葱叶子呢。”

我正处在南面,头轰地一下子大了,差点要爬起来逃跑。幸好那女人往南走了两步,转身向西走了。那男人一根根扶起睡倒的高粱,拍了拍身上的土,往北去了。

我一口气跑出了高粱地,重新爬到那棵树上,望见那女人胳膊弯里挎着一个小筐子,边走边抟弄着头发。那男人背着双手,从另一个方向顺着一道地埂走着。我骂了一句老流氓,换了方向往南寻找,就看见那两头跑丢了的母猪,正在一堆沙丘上的白茨堆里吃酸榴榴呢。

那天晚上,我怀揣着白日看到的秘密,先到了赵五子家,借口问他借一本小人书。此时的赵五子已上了初三,能跟同学借到一些我梦寐以求的大人书和小人书。可是那天晚上,我要借的书他借给了别人。我失望地和他闲谝了两句,瞟了两眼躺在炕上抽旱烟的雷公嘴赵老四,又看了看盘着腿,闭眼养神的赵婆婆,觉得赵家有种凝重的气氛。我在心里冷笑着。

从赵家出来,我又去了高六家。高六正蹲在地上削山药皮,眉眼歪斜,鼻子邋遢,萎靡不振,那样子看起来确实像个病殃子。他的傻儿子是个大头宝宝,在炕上脚步不稳地走来走去。黑香娥腰上戴着围裙,双手沾满了白面,在锅台前忙着做晚饭。那个赵姓女娃坐在炉灶前烧火,锅里已开始冒出了水汽。

我拿着一只烂手套,说是在他们家门口捡到的。黑香娥奇怪地盯着我看了两眼,眉头还不经意地皱了一下。我紧张了,心想这个女人太鬼了,她是不是看穿了我的心。黑香娥说话了,说手套不是她家的,可能是别人丢的吧。转而又问我们家吃晚饭了吗?我心里踏实了一些,据实回答说吃过了。黑香娥说今天家务忙得,把晚饭也给做迟了。我心里一如在赵家一样冷笑着。

那天,我被自己的秘密搞得难以安静,晚上和村里的一帮同龄娃耍捉迷藏。我们几个人由于藏得太隐蔽,对方找不到,都偷偷跑回家睡觉去了。我们等不上被找到,只能走出来在村子里招摇而过,还唱着歌,最后百无聊赖各自散去。

我路过刘三亮家,远远看见有两个人影在院门口处,一个拉,一个躲,一个甩手,一个抱头,还有嘤嘤的哭泣。天空中有半弯月亮,星星稀稀落落,村子沉浸在一片静寂而又蒙蒙的亮中,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夜晚,从影子判断出是刘三亮和她老婆。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绕道趋近了偷听偷看。哭泣的是黑玉英,似乎有什么委屈被压抑着,双手爬在院墙上抽噎。刘三亮像一根树桩立在边上,一会上前想拉老婆回家,一会又气咻咻地走来走去。黑玉英只是不理,刘三亮哀求说:“咱们再回去试一试嘛,那一天不是还成功过嘛!”黑玉英带着哭音说:“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站一阵子会回去的。”刘三亮说:“天这么黑,又这么晚了,你一个人站在外面我不放心。”黑玉英赌气说:“那咱们回去就睡觉,谁也不理谁。”刘三亮说了一串好字,想搀扶黑玉英,被一把甩开了。

回到家里,母亲还在灯下做针线活,弟弟妹妹一个挨一个都睡着了。母亲埋怨我贪玩,说要不是等我,她也早睡了。我喝了一肚子冷水,躺进被窝里,心想今天是怎么了,看到和听到的都是一些不能言说的事情。

看见我睡不安稳,母亲问我是不是喝冷水肚子不舒服了?我终于按捺不住说了刚才所见所闻,临了问:“妈,刘三亮结了婚后,和他老婆的关系不是挺好的嘛,咋会也闹意见呢?”母亲说:“刘三亮那个人身上毛病多呢,刚结婚看不出来,日子长了就会暴露的。再说,天下哪有夫妻不吵嘴的,就好象哪有勺头子不碰锅沿子呢。”我说:“妈,村里有人说刘三亮老婆是个石女子,石女子是啥女子呀?是不是石女子就不会生娃娃?”母亲避而不答,说睡吧,再不睡鸡要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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