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桑女人三部曲(上):努璐

第一次对坦桑女人有所瞩目的,其实是宸哥。

那是到坦桑的第二天,我们去小区对面的Survey市场买东西。走进一家肉店,迎面扑来的是一股非常浓重的生肉气息,偏素食的我立刻感到了发自胃肠的一阵抗拒,连连作呕,就忙不迭地逃了出来,宸哥也跟着出来。我们站在街边等老王他们。

不时有行人经过,穿着各式衣服和鞋子,见到我们总是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很善意地笑着跟我们打招呼,大声地说着“Mambo”(斯瓦希里语“你好”)或“Hi”甚至“你好”,我们也报以同样热情的回应,心情也不由地好了起来,原先想象的恐惧感开始一点点散去。

过了一会儿,宸哥突然问我:“妈妈,为什么女人都不和我们打招呼?”

我一愣,本能地反驳他说:“不会啊,刚才过去的几个小女孩和那个店里的奶奶不是都跟我们打招呼了吗?”

他坚持:“不,我是说女人,年轻的女人。”

我不知道我们俩谁在偷换“女人”的概念,但我想不出为什么,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于是我准备套路一把,把问题抛给他:“嗯,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你觉得是为什么?”

这小子没上当:“你说吧,你是女人!”

我没了退路,只好说:“可能是我们碰到的女人都比较害羞吧,我们可以继续观察,看看有没有主动一点的。”

不过我很快发现他说的没错,绝大多数男人和孩子都会主动又热情地扬起手,笑着跟我们打招呼,而女性中主动的主要是小孩子。有意思的是,跟男孩子略带挑战性的大方不同,小女孩们欲躲未躲的眼神里显然藏着她们天生的羞怯,她们往往会大着胆子扬起手看着我们“Hi”一声,得到回应就会显得特别开心,眼神里的羞怯代之以满足。成年女子则要么视而不见,要么漠然——或者假装漠然地——走过,面无表情,只有在经过我们身边时那不易察觉的、迅速打量的眼神才会出卖她们隐蔽的在意。

作为女人,特别是以含蓄为美德的中国女人,我对这种刻意的伪装并不陌生,那种伪装出自于女人天生的矜持或是某种意义上的骄傲——除非感受到更大的威胁。



几天后,我和同事第一次去尚未启用的新办公大楼工作。忙活了一个上午,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才结束,因为还惦记着要确认一点事,我就让其他同事先离开了。等忙完事停下来,我突然发现,在偌大一片区域内就剩下了我一个人,初来乍到的高度警惕和惶恐依然没有消退,虽然是大白天,太阳正在头顶上火辣辣地盯着,我还是感到了恐慌。

环顾四周,只有保安亭那间小小的铁皮房子里坐着一个穿保安制服的女人,可贵的是,她身边还有一把椅子!我当机立断,向她走去。

走到旁边的时候,她依然在装模作样地朗读着什么。说她“装模作样”,是因为我看到她虽然眼睛盯着一个小本子,但手机却握在手里,拇指正严阵以待地准备按键。如果在平时,我会体贴地成全她的矜持,但是此刻的我顾不得了,那把象征着安全的蓝色塑料椅对我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我于是热情地用英语跟她打招呼:“嗨!今天太阳真好!”

她立刻抬起头来,笑着回应:“嗨!你好!”我注意到她缺了一颗上门牙。

我继续笑着自报家门:“你好!我叫Zhao,等这幢大楼启用了,我就要在这里工作了,我想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

“哦,是吗?那很好!”她立刻热情地说,并擦了擦那把空着的塑料椅,示意我坐进去,“我叫Nuru。”

我怀着小人得志的窃喜,一边回应她,一边安心地坐了进去:“Nuru?你好,Nuru,很高兴认识你!Nuru在斯瓦希里语中是什么意思?”

“明亮,就像阳光般的明亮。”她指着太阳,自豪地说。

“哦,我喜欢你的名字。”我笑着说。

“谢谢你!”她很开心地说,接着又问我,“你是老师吗?教什么?”

“我是汉语老师,”我说,“你想学汉语吗?”

“好啊,我正想学呢,”她立刻放下了手机和笔,“你会斯语吗?”

“不会,我才来一个星期,”我说,“不过我肯定要学,你教我斯语怎么样?”

她非常开心,教了我几句简单的问候,又问我这些用汉语怎么说,还拿出那个小本子让我帮她写在上面,我只写了拼音。后来再见面,她真的可以用学会的汉语跟我打招呼。我发现这是很多非洲人的特点,他们有些人甚至不一定要会写就能记住怎么说,但我对文字的依赖太深,似乎必须从拼读规则学起,只有看到写出来的文字才能记进脑子里,只靠听发音或者零零碎碎的记忆是永远学不会的。

Nuru学得很用功,每次我去新楼办事,她只要看见我就热情向我打招呼,门牙中间那个洞坦然地空着。我要离开的时候,她总是会从那间小小的保安亭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那个小本子,让我再写两句话给她,教她怎么读。作为交换,她会教我斯语,很惭愧,我那天主动找她其实就是为了找个庇护所,外出的时候我总是没带笔记本,光靠听我掉头就忘,所以我的斯语进度一直很慢。

工作开始进入正轨,我也越来越忙。因为总统还没有正式交接,中国援建的新楼还不能启用,但很多事情又必须在新楼准备,所以我们就只好在新楼和旧楼之间不停穿梭。我经常会匆忙驶过了保安亭才想起Nuru,但也不会特意折回去再向她问好。

有一次,我又去新楼,离开的时候突然隐约听到有人大喊“Zhao!Zhao!”回头一看,是Nuru,她正从马路斜对面远远地跑过来,她的身材本就壮实,被保安套裙制服紧紧地包裹着,看起来更显魁梧。我也打着招呼向她走过去,她跑到我面前时已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手里居然还拿着那个小本子!因为我那天有点急事要处理,简单说了两句,我就抱歉地跟她说我得离开了。



第二天,我在新楼门口看到了一个小个子女保安,就随口问她:“Nuru今天没值班?”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反问道:“你认识Nuru?”

我说:“嗯,认识有几天了,现在算是朋友吧。”

她有点不高兴地说:“你跟她是朋友?那你也可以跟我做朋友啊!”

我哑然失笑:“当然可以啊!”

她开心起来,含娇带嗔地笑了——我想在那样的表情下她的脸可能会有点绯红,只是我无从判断,——她马上走上前拥抱我,并跟我贴了一下脸,这才告诉我:“Nuru今天休息了,你知道,她有个六个月大的宝宝。”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到Nuru宝宝的事,也不知道Nuru今天休息是工作安排还是因为私事。

不过我依然笑着说我知道了,然后就以一句客套的“很高兴认识你”跟她分手了。她有点雀跃地走了,走出几步还回头来跟我挥手道别。

后来的几天我一直只见到这个女保安却再没见过Nuru。新楼的保安公司重新招了标,中标的是另一家公司,新保安是清一色的长腿大小伙。

我之所以一直记得Nuru,是因为在后来的生活中,我看见过很多缺了一颗上门牙的人,据说那是某个民族的美丽标志,有些人甚至会特意拔去一颗门牙。每见一个这样的人,我都会想起Nuru,她是我最早接触的坦桑女人,我曾经差点以为那就是坦桑女人共同的样子:健壮,阳光,孩子气。直到后来接触了越来越多的女人,我才知道,原来坦桑女人也是有着万种风情的。

我默默地给她取了个中国名字:努璐。

你可能感兴趣的:(坦桑女人三部曲(上):努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