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日头灼灼,一粗布袍子,有几分邋遢的中年道人,沿隐藏于枯枝败草交错的隐蔽小道前行,小道虽杂乱但并不崎岖,他走的却有几分蹒跚,仿佛上了年纪的老人。
在木林掩映的野道尽头微微有茅舍的一角,再走过一个弯,一个朴素的村子映入眼帘。道人微微喘息,用有些磨损的袖口,擦去额头的汗,拖着摇摇晃晃的身躯进了村,想要讨口水喝。
靠近这平平无奇的村落,道人蹙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腐臭却让人担忧。
果然,一进去,横七竖八到处躺着面色肿胀赤红,眼睛浑浊的村民,如果细细看去,隐隐可见他们从身体延展到脖子的斑斑点点,而他们身上沾染的黄色的粘液就像蛤蟆裸背上的毒浆。
道人躬下身拉开一个人的衣服,恶臭扑鼻而来,那人的胸脯竟然全部开始腐败。道人原本不健康的枯败面色,比起这的村民仿佛不值一提
满地都是面容因腐烂而模糊,痛苦嘶呤,枯肢摇摆,形如恶鬼的人,此情此景恍若人间地狱。道人面露不忍,他修道数百年未有精益,逐渐油尽灯枯,于是下山四处游历。可前日,师父却令白鹤传言,通知他立刻回山,不得耽搁沾染俗世。
可见此情此景,他怎能漠视,不救这里的村民,他默默告诉自己不过耽搁一小会不会有事的。
这不是普通的瘟疫,他们扭曲的病容上带有一种浓重邪气,让人寒毛直竖。
阳光微微驱散了邪气让很他们舒适,可被炙烤的皮肉又让他们痛苦。
一个腐烂的汉子受不住阳光炙烤带来的疼痛,从地上摇晃站起,步伐蹒跚往前头的大槐树走去,不偏不移采到窝角落的小女孩,小女孩吃痛尖叫一声,往旁边窜去。
道人感觉后背被一撞,身体不稳摇摆了几下才站稳,手里却抓住了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小女孩脸上脏兮兮的,骨碌碌的大眼睛害怕的看着他。
道人却大惊,这个女孩面色蜡黄,却没有一点腐败之气。这还是他在村里所见的第一个身上无邪气之人。
“小丫头,不要怕。”道人抚摸孩子的额头,安抚她。
头顶温柔的抚摸,小女孩却没有停止挣扎。这时候被她绊倒在地的大汉已经狂怒而来,嘴里骂骂咧咧,“小孽种,你怎么还没死,还没祸害够......”同时,他厚大的手掌劈头盖脸就要打来,吓得小女孩嘴唇哆嗦。
这时一直消瘦粗糙的手,抓住了大汉扬下的虚浮胳膊,大汉本来就已经开始腐烂的面颊,因扭曲而更加丑陋,恨恨道,“外乡人,你想怎么样。”
“施主多虑,请不要伤害这孩子。”
那汉子说话很有江湖气,道不像个村民,他怪笑一声,“好个伸展正义,看老子不行了,跑在这来横,不过进了这罗纹村就都别走,都得死在这。”
道人摇摇头,无心教育这满心恶毒的大汉,只想解决此间事,继续赶路。他直言可以救治大家,让大汉召集众人。
汉子黄褐色的眼珠这时才有精光掠过,他迟疑的打量道人,见道人破布烂衫实在算不上高人打扮,又面如死灰,最后还是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理,将所有村民聚集在祠堂前的广场上。
人群跌跌宕宕从村头村尾聚集而来,又三三两两坐在地上,望向前面青衣的道人,死寂的眼神看不出有激动的情绪,依旧处于等死的状态。
道人也不在乎村人的不信任,只是让小女孩带路找来一桶井水,取下别在腰间的旧酒葫芦,从里面滴出一滴晶莹的玉露,玉露一进水,那桶里的水立马发出金黄的光芒。
道人道,“你们一人饮下一杯。”
见此神迹,破破烂烂的道人在村民眼中也变得仙风道骨,人群骚动,哪怕虚弱的并不是道人身边那瘦弱的小女孩,依旧迸发最后一点狂劲,涌向前去,抢夺救命的灵药。
见人群癫狂,道人忍不住道,“不要拥挤,此药人人都有。”人们依旧你争我夺,他只得面露无奈。
最前面的人淡黄的液体一下肚,立刻有热气升腾,驱散了体内长久不散的阴寒之气,连脸上的腐烂也尽消,后面的人更加疯狂,恨不得自己长了八字脚。
“神仙啊,你真是我们村的救世主。”
“对啊,要不是您,我们肯定都得死。”
........
夸赞感激之语层出不穷,道人摇摇头,“我并不是神仙,只是一个修道之人,你们也不要叫我神仙。”
那天那个大汉,此时他已没了虚弱之态,还颇有几分龙精虎猛,却弓腰哈背谄媚道,“道长,刚才真的对不起,我王猛有眼不识金佛,冒犯了道长。”
“我并未介意,只是你以后不可恃强凌弱。更不可欺负那女孩。”
一时间四周寂静片刻,村民们很忌讳的表情,欲言又止,谁也没有说话。最后王猛一咬牙说道,“道长,那孩子真的有邪气,他父母都是被她克死的,他邻居王老头也被他克死了,她就该死。”
此言一出,村里人立马七嘴八舌的说起小女孩的不祥。
最后不知谁竟冒出一句,“要不是王晖这个孽障,这小妖孽早就死了。”
道人听了,面有怒色,更加怜惜小女孩,只觉的她孤苦无依,受尽苦楚,一时起了带走那孩子的心情。村民们见他动怒连忙道歉,不敢再提小女孩,并说晚上设宴款待道人,以表感激。
道人几番推脱,奈何盛情难却,只得点点头。
小女孩躲在道人身后,听到村民言语中不乏恨不得自己去死之言,很伤心,又害怕道人讨厌她,很害怕。
“道长,我,我......不是灾星,道长你相信我。”小女孩不敢看他,低着头道。
“你怎么会是灾星,你很可爱。”
小女孩肩膀微微颤抖,道人把她抱起竟发现她大眼睛红通通的在哭。这个孩子,竟然哭起来没有一点声音,道人怜悯之情更盛。
他抱起小女孩,“怎么哭鼻子了?”
“这里除了王晖哥哥,所有人都能讨厌我,道长喜欢我,可道长是神仙,神仙总是会走的。”小女孩啜泣道。
“我不是神仙。”道人说。
小女孩明显不信,似乎认定了。
道人叹了口气,回忆着悠悠道,“我少时遭遇巨变家破人亡,是我师父株潭真人收我为徒,带我去缥缈仙山,修行道术。”
世有缥缈峰,峰上孤鸿洞,居有一仙,号株潭真人,道人便是仙株潭真人的弟子。
小女孩更失落,“道长是株潭真人的弟子,那还是会回仙山的。”
道人见小女孩失落神情,想到村人对小女孩的痛恨,于是道,“师父收我为徒,我便收你为徒吧,小丫头。”他一生习法术,居于缥缈峰,早就过了凡人的百岁之龄,对这个小女孩颇有慈爱。
此言一出,小女孩由悲转喜,大叫道人,“师父”。
道人摇摇头,“你现在还不能叫我师父,得回了缥缈峰行过拜师礼后才行。”
“道长,你带我回仙山,仙人不会怪罪你吧。”
“不会的。”
“那太好了,我一会要去和王晖哥哥告别,好好谢谢他。”
“你倒是很喜欢王晖,那是你的朋友。”道人笑笑。
“村里人都很讨厌我,旁边的王爷爷死后,他们说我是妖孽,点了我的屋子要烧死我,可是我太饿了,去找东西吃没在屋里,他们后来又抓住我,要烧死我,是王晖哥哥说了不许杀我,我才没死,他们很怕王晖哥哥的。”
道人皱皱眉,心里对这些草菅人命的作为很愤怒,他想着确定村人痊愈,明天就离去。
仅仅半天,罗纹村的死寂已经全部结束,村人大摆宴席,整个村子张灯结彩,道人坐在上座,旁边的村长举杯敬道人,道人一口饮下。又有村民来敬酒,感激道人的大恩,来来去去无不默默瞄一眼道人的酒葫芦。
酒过三巡,村长道,“道长,罗纹村此次可以逃过大劫全赖您的大恩。您是否有意留在罗纹村一段时间,我们必将倾尽全村之力供养道长。”
说完他竟带着村民齐齐跪在地上,举酒道,“道长如有意请满饮此杯,罗纹村定永世不忘道长大恩。”
道人看到黑压压的人头,杯中琉璃液般的美酒,摇摇头,“贫道,还有要事不能久留,明早就要离去,此次你们已经痊愈,不会再有事。”
村人又是一阵哀哀切切的相求,但道人依旧不为所动。
村长见道人意已决,于是泪眼婆娑道,“道长执意离去,我们不敢强求,耽搁了道长的大事。可村人们身体还有不适,老夫又无能,可否请道长,再赐仙露。”
道人转着就被想了想,上次这些村人并未多喝灵液,再送一滴以他们的凡人之体也受得住,也算送佛送到西,助他们强身健体。
一滴金色的玉露滴入水中,黑暗中的井水瞬间散发出强烈荧光,村长不由咽了口唾沫,村人们一一仰头喝下,立觉神清气爽,通体舒畅。
村人们又是对道人好一阵歌功颂德,最后感恩戴德的送别道人,并表示明天道人离去时,全村一定再大摆宴席送别道人。
道人谢绝村人的邀请,循着小径回小女孩家,黑暗中有唏唏嘘嘘的声音传来,道人转过身,对着一丛矮树道,“出来吧。”
声音一落,果然有个黑影探出来。他走到无遮挡的月光下,显得凶狠阴郁。
道人揉了揉眼问,“你是谁?”
“我是王晖。”他答道。
“王晖,找贫道有何事。”
王晖抓紧拳头,一咬牙跪了下来,咚咚的磕起响头,“请道长收我为徒。”
“我无意收你为徒。”道人说完转身离去。
王晖连忙追上去挡在道人前面,“只要道长收我为徒,我愿意当牛做马帮道长做任何事。”
“你为什么想拜贫道为师?”道人看着他的眼睛。
“我想出人头地。”王晖毫不犹豫的说。他要让轻视他的人都付出代价,他要离开罗纹村这个破地方,他想做高高在上的神仙,他的理由太多了。
“那你就更不必拜贫道为师了,缥缈清苦,没有世间浮华。”道人说完本来像一道风一样掠去,任王晖跑断了腿也追不上。
道人一睁眼,打算出去做饭,就见原来破败的屋子被收拾的整整齐齐,桌上也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平日小丫头总想干活,可道人一直不允许,他才七八岁实在太小,怎么能干这些活。
道人还在奇怪,王晖就掀开帘子捧着鸡汤走了进来,见道人醒了,先忙道,“道长,你醒了,快来吃饭。”
“你不必如此,我不会收你为徒的。”道人直接走了出去。
王晖也不气馁,反而越发殷勤,把所有的事打理的一尘不染。
道人不为所动,小女孩却忍不住问道人,“道长,你真的不收王晖哥哥为徒吗?”
“恩,我一会带你直接离去,他与我无缘。”王晖的眼神总是那么阴郁,仿佛藏着噬人的恶狼,哪怕他再伪装克制,也让道人不喜。
躲在门外的王晖听了气急败坏的离去,眼神里满是愤恨与不甘。
道人瞄了眼瞟了眼木门,接着喝汤“你在此等我,告别村人后我就接你离去”。
清晨阳光微稀薄,村人精神亢奋,游鱼般一一敬酒,祝道人一路顺风。道人饮下。突然后面有骚动传来,人群中分开条道,一个年轻人走进,正是王晖。
众人见是王晖皆变了色,村长脸上的皱纹越发堆叠却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威严道,“今天是送道长的大日子,王晖你来干什么,还不离去。”
“呵,你们可以送道长,我就不可以来送送吗。”王晖撇嘴,皮笑肉不笑。
王晖是个大狠人谁要是打他一巴掌,他非咬下对方一口肉,村民平日对他即畏且厌,村长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今日决不能让他坏了事。
他挥挥手,对下面几个壮汉道,“还杵着干啥,还不把他拖下去。”
几个大汉连忙撸起袖子起身,抓住他,王晖颇有几分拳脚,很快利索的挣脱开来,理理衣服笑笑对道人说,“道长,你真的要赶我走,连让我送送也不肯。”
道人让村长放了王晖,村长狠狠剐了眼王晖,他虽怕王晖坏事也只能放任王晖了。
众人又开始对道人大加恭维,道人其实很吃不消这种事,有些不耐烦,就要告别。
村长估摸着喝的差不多了,便又老调重弹,“道长就要离去。老夫实在不舍,不敢奢求其他,只望道长怜悯一村弱小,再赐些玉露让村人无病无灾。”
道人这回并未答应,只是摇摇头,“灵液人并不能多喝,你们两次喝的已经到身体承受的极限了。”
“我等并不是贪心,只是想留下一点为后人以防万一。”又是一阵哀求。
道人还是摇摇头,“灵液你们无法长久保存,离了我的葫芦他的灵气变回便快散尽。”
道人并非不舍几滴灵液,只是过犹不及。所以任村人如何哀求,道人也不松口。
村人心里有了微词,想道人如此吝啬,些许灵液也不愿送出。
村长低声下气也求而不能,心有不悦,可是表面还是招呼着道人喝酒,他深知不可得罪道人,连忙道歉,“都是老朽的不是,让道长为难,没能明白道长的好意。”
旁边靠着的王晖冷冷看村长敬酒,嘴角携着一丝诡笑,就像在看笑话。
啪嗒,杯子打碎的细微声音响起,竟盖过了热闹的谈笑声,一时间满堂静寂。
道人嘴角有黑色鲜血流出,皮肤也寸寸皲裂,好似干裂的豆腐皮。他跌倒在案上嘴角微开,却终是一个字也没说出,就死去了。
“这、这、这......”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村长倒吸一口凉气,指着死相恐怖的道长说,“不是我,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是我。”王晖冷笑一声走上前,“可这酒确实你敬的,你脱不了干系。”
他又转过身看着呆若木鸡的村民道,“而他死在这里,你们统统脱不了干系。”
“你怎么可以杀了道长,你这恶徒。”有微弱的声音响起。
王晖冷笑着,并不回答,他弯腰,拽下道人别在腰上的葫芦,“要不就分了这灵液,要不就滚蛋。”
这下连微弱的质疑都消失了。
众人拿着碗,排队上前接过淡金色的灵液,像捧着易碎的琉璃般下去。王晖分完灵液拿着自己的大头走了,众人没有一个敢质疑,只觉的背脊发寒。可低头看看碗里如黑夜中小灯笼般的灵液,顿时神露痴迷。
突然,有微弱的声音响起,众人一惊,道人嘴角微动,“救我,救我......”
黑夜中,众人只觉这声音来自勾魂的厉鬼,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动,像一座座石雕,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道人至死才明白,罗纹村的邪气并非来自外力,这个村子一直在修炼邪术。
在道人死去那清晨,所有人都喝下了灵液,只是他们并没有得到想要的力量,那灵液仿佛遭受诅咒,让众人在一夕之间再次形如鬼魅,生不如死,只是这一回他们再没有像上次一样快速死去,而是遭受了五年的折磨,才化为泥土。
缥缈峰上,白衣仙人叹了口气,他算到道人无法度过这生死劫,所以通知了道人勿要理会俗世,尽快会山。这是他的劫,度过了这劫救了村子,他才能成仙,他却没明白,要治的不仅仅是村人身上的病,更是他们扭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