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尽处是春山

一、

“蒋平芜!”尖锐又刺耳的女声带着喜悦从背后窜出来,你听到耳朵里觉得头皮发麻。但是没有驻足,只是低着头加快速度将自己融入人群中去。

“蒋平芜!”

“蒋平芜!”

你慌不择路,拨开挤挤挨挨的人群往更远的地方跑去,但人太多了,摩肩接踵地挡住你的去路,他们不说话,一个个活像僵尸似的挡在你的面前,你不敢回头,只是走。

……

你从梦中惊醒,被自己的名字叫醒。黑夜深迷,路灯从窗帘缝隙中偷露出来,折过床尾,无赖似的铺在地上。你坐起来,盯着那一处不规则的多边形平复你激烈的心跳。很多年没有做这个梦了,在梦里被追逐、被逼的退无可退。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3:04。

你推开被子,走到客厅里喝水。天太冷,水要现烧。你打开灯摁下开关,坐在沙发上等着水烧开。壶的质量不好,声音很大,深夜里像是有一匹黑色公马在客厅里奔跑,打着响鼻喘着粗气,跑过八十二圈以后,“啪”的一声停下来,腾腾地吐着白雾。

你找了杯子倒水,才发现,100度的热水没法入口。

而你已经口渴难耐。

3:14

你要坐在客厅里等水能入口吗?

谁会这么傻?

你,一无所有、茕茕孑立的你。

于是你只好坐在沙发上等,等水变凉,手机里的消息早都被你刷光。微博微信交替着打开又关闭,你一时失去耐心,把手机扔在茶几上,斜靠着沙发睡过去。

你到底没有喝上那杯水。

第二天早上醒来只觉得肩头冰冷,你看看时间,五点四十七分。拿不准是要继续睡还是起来做早饭,于是又捡起手机打开微信。微信没有什么有趣的内容,一整夜,全部人都在睡觉,你又关掉微信打开微博,只有寥寥几个身在海外的朋友发消息,你扫过去,又觉得没意思。

又陷入了这种无尽的无聊当中,白天黑夜都一样,你锁上手机,端起桌子上的水喝了一口。

真凉,而你已经奇异的不渴了。

十点钟才上班,还有四个多小时。你草草收拾了自己,从冰箱拿出前几天买的法棍和脱脂牛奶。三十三岁,素面朝天、一无所有,但身上的肥肉却日渐失控,哪怕你穷到只能在日料店门口观光,都没能拯救逐渐走样的身材。

八点四十三分,剧院的微信群里传来消息:@所有人 今天的排练取消,《告别阅读》的所有演职人员9:30到剧院一楼小剧场开会。

你九点二十分才走到剧院,和所有人打了招呼结伴到小剧场里去。排练取消不取消大家都高兴,剧院里就是这样,好不好大家都高兴。你也高兴。

院长连着话筒在主席台上开会,不知是不是新来的小姑娘给他写的稿子,念得波澜不惊,毫无感情。新任的工会主席拉着咖色毛料裙子向大家弯腰致意,周围都是掌声。

好像荒诞剧,你想起上学时演《等待戈多》。谢幕时都是掌声,阮遇在第一排替你高兴,穿着一件阿迪达斯黑色T恤,深蓝色牛仔裤和你攒了半年的钱为他买的一双耐克限量款。

你真想念那个时候,那时候的你真好看。

二、

这城市算大,但留在这里的同学你这些年也兜兜转转见遍,只除了阮遇,仿佛那两年的恋爱将你们的缘分消耗殆尽了。从分手毕业后你们再也没见过面。同班同学安排聚会你们都会一前一后的到场,一个总见不到另一个,先前朋友们还照顾你的感受,有意避开你们,后来也发现你们有缘无分,连这样的费心都不必了。

分手那天是十二月份,他来电话说要分手,理由都不让你问一问,你手足无措,戏服都没换一路跑到校外乘公交打算越过大半个城市去阮遇的住处找他刨根问底。

那年你在零下七度的天气里乘公交车,树枝刷过车窗,刺耳的声音像刷过你的脸,你害怕似的朝左面侧侧头,不小心碰到临侧男人的肩膀,他还没说什么,你就低眉顺眼地道歉,像条丧家之犬。

车里很冷,有油腻腻烤鸭的味道,刺的你想吐。四周总像是有风似的,你前后左右的看,所有的门窗都好好的。真古怪,人落魄了,灵魂都像是租借自别人,皮肤的感觉都不准。

才一下车,你又后悔了,何必呢,失恋还要失礼,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己留。

分手伤筋动骨,令你减肥30斤。

那时你想,真是一辈子不要再碰到这个人、再碰上这种事了。

如今你愿意再失恋一场,换减掉30斤肥肉。也能平淡想起他,不再逞口头之快。你当时以为他与你分手已经是世上最大挫折,终日以泪洗面。你看,他没能让你成长,时间却能。

你与他一分手筋骨尽裂,他却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毕业大戏导出全校最高水平,即使过去十年,系主任仍说,当时看走了眼,他是学校近二十年以来最优秀的学生。

他毕业后做起导演导了一出声震一方的戏,你那天买了票去看,一百八十块,只能看到后屏上的字幕,但你知道那是部好戏,用了他三百年的功力。最后出来谢幕的时候你听着他的声音觉得陌生的可怕,他一向像是一个浮游生物一样细小温柔,平庸又体贴,你从不知道他也有这样声色盈天的时候。其实你从来没了解过他吧,哪怕你们同桌吃过饭、饮过酒、在同一张床上缠绵厮磨过。

不到三年,他斩获国内新晋导演最高奖项,你还是在剧院做十八线的小演员,演过的最出彩的角色是一个爱而不得、充满仇恨的女二号。这多像你,前半生幸福的太甜,后半生轮到别人苦尽甘来,而你承受能量守恒。

你没见过他,但身边人时时处处都会谈起他,大学同学一起吃饭讲到他才华横溢,简直是鬼才。七部戏,没有一部让人失望,功成名就的老艺术家提到他没有一句贬低。也有人讲他的八卦,讲他脾气糟糕、派头很大,在片场和排练时常有演员被他骂哭,甚至会用手里的喇叭砸人;讲他这些年没有谈过男女朋友,似乎打定主意和他的艺术人生相伴终老,提到这一段的时候总有人把目光移向你,请你讲讲同天才恋爱过的感触。

你不知该怎么说,他们说的阮遇与你认识的阮遇,是两个人。

三、

你认识的阮遇不是天才,是同你一样有点温顺的庸人。

他比你要大两岁,用他的话讲,上学晚一年,高中时生病休学一年。全班同学都心照不宣假装相信他的话,背地里对他高三复读过两年才考上你们学校深信不疑。

他成绩表现不突出,在班里总是中等水平,工作坊老师讲他不适合这一行,没有天分。后来你们恋爱,就是两个中等生的恋爱,谁也没有好过谁。

他的脾气也不糟糕,老师气急了说他不适合这一行让他抓紧转学去学个行政,他也不生气,无所谓地笑一笑,下课仍然对你百般温柔。你替他生气,他只是吻你,仿佛全世界都不重要,除了你。

他也并不浪漫,专业上没有天赋的人生活中能有多浪漫呢?你那时沉迷各式的浪漫手段,陷入语言的陷阱中不可自拔,却从来没想过跟他分开另结新欢。因为他好像笨拙的双手空空,要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都给你。所以后来你怎么也想不通,这样的他为什么会与你分手,为什么功成名就变成鬼才导演?

你与他恋爱时才二十岁,二十岁么细腰一掐翘臀一摆,出租房的阳台底下都是弥漫蓬勃的荷尔蒙,他不管不顾地钻到你的身边去,对你沉迷上瘾,你有时能透过他麻木漂亮的脸看到他整颗头颅像燃烧的火把,只燃烧他自己,半点都不烧伤你。

你半夜梦到怀孕,一个人在医院走廊里坐着,你分不清是去检查还是做流产,醒来一边哭一边把他打醒。他睁着迷蒙的睡眼抱你安慰你,还要问你打他的时候有没有把手打疼。

你是他宠坏的流浪猫,脾气坏不讲理,到处撕咬。

所以分手的时候你比他恐慌一万倍还有余,这关系不对等,他把你捧上天又把你扔下去,你摔得粉身碎骨才记起来他才是主人。

你忽然觉得他们说的又很像他,他就是这样冷漠无情脾气坏,才会那样对你,毫无怜悯地跟你分手。

你走出剧院的时候外面下大雨,台风过境邻市,扫尾危及到这里,你穿上雨披骑共享单车回家。这个时间路上人不多,你想起上学时雨天路上与同路的好友比赛,车子蹬的张牙舞爪几乎要飞起来,穿街过巷地走小胡同,能早七分钟到家。

你插上耳机,放科恩的歌,突然像高中那样张牙舞爪地骑起来,大雨迎面扑来,打在你脸上眼睛上,有时你看不见路,眯着眼睛忍痛不肯降低速度。耳机里科恩唱《I’m your man》,你忍不住身体摆动,耳机进了水,细小电流“啪”的一声在你的耳郭炸开,你惊慌失措,拧着车把朝一旁倾倒。

这一切都是慢动作,你清晰地感知自己摔倒时倾斜的角度,它是怎样缓慢一点一点朝左倒去,每一个角度你都能截取,但无能为力。最初的惊慌过去,你饶有兴致地观测自己摔跤,非常有趣。

观测过后你爬起来,将散落在水坑里的口红、纸巾捡起来塞回包里去。有车子从后面驶来,快速划过路边的水坑,溅起的巨大水花仿佛武林高手的划出的剑气,你被喷了一身。前面是红灯,机动车道上的车子里有人透过窗户看你,你不在意。理好雨衣,前摆搭上车筐,后摆盖住背包。

耳机里还是科恩,你快乐地跨上车子,又朝前方去了。

四、

7月剧团里刘老师受邀去大剧院参加颁奖典礼,你是与他关系亲近小辈,平日里经常替他处理文件报告,院长索性给你一周假期,做他的助理陪他去参加典礼。

这样的机会不多,你既不是明星,也不是大腕,艺术造诣不深,艺术生涯不广,全靠平易近人好脾气换来这样鞍前马后的机会,这样你也高兴。

落魄平庸的人总也有活法。

就像阮遇有他天才的活法。

刘老师快七十岁了,也演电视剧,老教授、老先生,个个都是温文尔雅的典范,在话剧里就要更宽泛一点,演过一毛不拔的吝啬鬼,也演过浑浑噩噩的酒鬼赌棍。待小辈总是爽快体贴,你最难的时候在他家里一顿顿蹭饭,放纵的时候喝多了在他的沙发上睡一觉,他第二天做好早饭送你出门上班。

潦倒这些年你不是一点好事没碰到过。不然靠什么活到今天?

大剧院的活动是七点,你陪刘老师走过红毯坐在位置上问他要不要喝水,他上个月心肌梗死抢救过一回,这些日子总是憔悴。

他摆摆手拒绝,聚精会神地看手机。

门口忽然骚乱起来,你顺着人声望过去,恍然到另一个世界。

有人低呼出声,朝他问好,本子、手臂、马克笔统统向他袭去,不同肤色不同粗细的手臂和物品遮住他的脸,闪光灯在他身上此起彼伏,快门声快要组成交响乐。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样子对你来说是电视网络上的新闻画面,看到被人拥趸着进门的男人你像是看一场新戏,你看着他西装革履,从容不迫地走进来,心脏仿佛已经屏息停止,直到他走到你身边坐下。

他双眼平视前方,对你说:平芜,好久不见了。

真是完全不一样了,他比经年前还要更瘦一些,面部的棱角全都刺出来,再也没有那时柔和的表情,坚硬的像是一块不规则的铁块。看得出他很少笑,好像生活还不如你如意。反而是你,这些年没有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还保留着几年前的面皮。

刘老师抬起头,有点惊讶:平平,你认识阮遇?

你被夹在中间,脸热为难,但还是点头:大学同班同学。你搓搓汗湿的手心:好久不见。

刘老师看出你的不自在,缓缓起身:我去个洗手间。

——我陪你……

他摇摇头,背着手慢悠悠地离开座位,你目送他远去,不知该和他说什么。

大剧院里灯火辉煌,你从没想过与他相遇在这样众人瞩目的地方,旧日时光应该都掩盖在繁杂虚无的往事中了,连带着旧日里的人也变得泛黄失真,你以为你们一生不会相见,或者会在某个街头擦肩而过。

在这个地方,灯火煌煌,最不真实,又最真实。

——你结婚没有?

他问的很突兀,仿佛也应该,但同学故友间的寒暄少见他这样单刀直入、斜刺入里的方式。

他坐在你右手边,你朝反方向靠过去:没有。

——今晚有没有时间,一起喝一杯?

你一怔,他正看着你,目光专注,说不出里面有什么:你晚上没有庆功宴吗?

——没有。

——好,我送刘老师回酒店之后吧。

——好。

那晚你和他在新府路上的一家酒吧并排坐着喝到凌晨两点,没有回忆过去,也没有展望未来,没有聊人生,也没有聊事业。

你和他就是坐在那里,喝掉了一整瓶苏格兰威士忌。

这让你在第二天醒来之后感觉不可思议,十年了,你再见他,居然还是心动。

五、

11月的时候你和他注册结婚,没有办婚礼,也没有这个打算。聚少离多,他想快一点结束手头的戏,然后退圈与你过日子;你不理解,但尊重他,仍在剧团里排练那部遥遥无期公演的戏。

你和他真正长大了,再在一起也不黏不腻了。你不再一天一个电话的问候他,只是去超市的时候会问问他还要不要买橘子,他大学的时候很喜欢吃这个,他周末要回来。

他说要,让你再买一点三文鱼,他回来给你做寿司。

好像真正有了过日子的模样。

他没有大学时的样子,也没有后来朋友们八卦里的样子,只是不再是个平庸温柔的人,但一样温和细致,有时候还是有一点迟钝。

周末的时候他从浙江回来,你去接他,把揣在兜里的两颗橘子递给他。橘子在你手里暖了半个多小时,沾着你的体温和气味,他闻了闻,剥开掰了一瓣放进你嘴里。他讲:你不知道,你是我的昂藏春山。

你开着车,只是笑,不说话。

他的情话说得真漂亮,你总是为他动心。

回到家里他在黑暗里吻你,又让你想起十年前的样子,他又两手空空地来爱你,好像除了他的生命没有什么还能给你。

你含着他的嘴唇对他表白:我爱你。

这句表白好像真正愉悦到他,令他的进攻态势缓下来,将每一寸皮肤都贴在你的身体上,手臂紧紧抱住你,把你安装在他身体里的空缺位置。

1月他彻底结束工作回家来,完全放弃了导演和戏剧,一个人在巷子里开一间私房菜馆,他亲自掌厨,你常常去帮忙,去尝一尝饭菜咸还是淡,酸还是辣。

生意好好坏坏,但总可以生存。

他也从不干涉你的工作,不指导你演得是好还是坏,但你的演出他总是去,买一张贵宾席在第一排看你,谢幕后拼命鼓掌,等你和他挽手回家的路上买一束花。

有一天他旧日的朋友来访,晚饭间趁他去洗手间的时候饶有兴趣地看了你一会儿,笑说:可惜了。

你没有问可惜什么,生活的平顺温柔面目让你已经对大多数事情都失去好奇心。

回家的时候你和他说起这件事,他一时沉默,走出那条街才说:没什么可惜的。却没有解释什么可惜不可惜。

他们好友,隔空与你打了个哑谜。

周末收拾屋子的时候你碰掉了他放在书房里的置物盒,“咚咚”散落一地药瓶——

你打开电脑去查,全部都是用于治疗双相情感性障碍的药物。网站上写舒曼的故事:图中显示,他的情绪状态与作品产量之间,有惊人的相关:当他出现轻度躁狂时,作的曲子最多;当他抑郁时则最少。

你对着网页发呆,直到六点钟他回来,蹲下来亲吻你的手指问你在想什么。你摸摸他的脸,他胖了一些,又有些旧时平庸温柔的样子了:阮遇,我爱你。

——我知道,平芜。你不知道,你是我的昂藏春山。

——我知道,阮遇,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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