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明年绿

曹颉靠在沙发上,给小贵宾阿木梳理毛发,花脸猫落落“咪呜”一声跳上沙发,直往曹颉怀里钻。

阿木毛发蓬松,已经两岁,是只小母狗。平时曹颉给它梳毛,它都会温温驯驯地趴着,任凭落落怎么挑衅都不理。这次落落一靠近,阿木就扬起头,呲着牙,喉咙底“呼噜呼噜”地响。落落假装听不到,径直从曹颉左胁下钻过来。

“嘘——”曹颉撮着嘴安抚阿木,它反探出头来,伸往落落那边。曹颉右手挡住阿木的头,用力把它按下去。这下阿木才老实了。

落落蜷缩着卧在曹颉胸膛上,严重地妨碍到曹颉给阿木梳毛。它散发出阵阵热气,曹颉无可奈何地笑着。

“它们这是在争宠啊?”吐出一个烟圈的李吉甫哈哈大笑。

落落充耳不闻,仍然挺着尸,似乎已经老僧入定,冥想虚无了。阿木想抬起头,却还是被曹颉按住。

“我每次过来都看到你在给阿木梳理毛发,人家落落当然不乐意啦。你要雨露均沾。”李吉甫叼着烟,笑得眼睛眯成线。

“你多长时间过来一次?我可不偏心,落落粘着我的时间可比笨阿木长多了。”曹颉单手给阿木梳毛,可是有些毛发打结,小梳子总是推不动。曹颉干脆放弃了,伸长手臂把原木梳子放到茶桌上。刚好压在那张语文试卷上面。

李吉甫走过去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头,看一眼卷子,说:“你刚才说在立意方面可以深挖,我就担心那小子写不到那个程度。”他从梳子下面抽出卷子,展开来,又看着作文。那是一篇叫《我品尝了清粥的滋味》的作文,一个“42”的分数亮在试卷左上角。

“那是你害的。你写的那首诗立意颇深,让他拿去当题记了,文章又写不到那个深度。偏偏那首诗是整篇作文最大的亮点。不改还是一篇好作文,能往那个方向改才优秀。”曹颉捏着落落的脑袋,摇一摇,落落继续炸死。

李吉甫又把试卷放到茶桌上,从烟盒里弹出两根烟,递一根给曹颉,说:“要不你帮他改一下吧。”

“语文老师,你好意思跟我说这种话吗?”曹颉一边把阿木的头揪到自己胸前,一边说,“再说阿珏就是小越的语文老师,你不让你老婆改要我改?”阿木晃晃脑袋,伸出了长长的舌头去舔落落背上的毛,落落嫌弃地把身子缩得更小了。阿木舔了几下,落落总是缩,它张口就吠了两声。

“你看你看,连阿木这种榆木脑袋都觉得你这话低级。”曹颉又按下阿木的脑袋。

“你少给我插科打诨的,”李吉甫弹弹烟灰,继续说,“他们这次月考,小越这篇作文分数最高,可是瑕疵不少。一个就是立意挖得不深,一个就是文笔一般。这两点你刚才也都说了。阿珏她们想让小越把这篇作文改好了,当成范文,给级里所有的学生立个榜样。”

“我知道,我在办公室里都听她们说了。”

“可是小越改了两遍,效果都不理想,甚至越改越差。阿珏也不好亲自操刀给他改,那样痕迹太明显了。只有你来改最合适。”

“你不在同一个学校,怎么就不能你来改?”曹颉推开两只宠物,点上烟。阿木一被推开就撒开脚丫子溜了。落落一副刚睡醒的神态,晃晃耳朵,甩甩鞭子似的尾巴,还躺在曹颉身边不愿挪窝。

“别跟我说你带高中,习惯了议论文,文笔也不合适这种废话。”曹颉把烟叼在嘴上,右手伸过去拿烟灰缸,左手提起落落的一条腿。落落腿上的毛发一半白一半黑,像宝马乌骓。

“你知道我的,写来写去都是那个调调,是真的不合适。”李吉甫“嘿嘿”一笑。

“不干。我说了,这篇作文就算不改,也是好的,超出初一的水平不少了,不需要非包装成范文。我在网上看到,已经有不少学生把小越当神一样膜拜了。这还不够好吗?”

“那小子,还神呢!教了他好几年了,到现在就这水平,也就这点出息了。”

“毕竟是你侄子,你自己不辅导他,难道还花钱找人来辅导啊?你们两公婆都是教语文的,这样抱怨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曹颉嘴上说得严肃,却还是乐呵呵地逗着落落,把它的长腿朝各个方向随便拉扯,惹得落落直接炸毛,牙一露,“喵”地一声就咬过去。曹颉眼疾手快,扯着它的腿一挡,气坏了落落。曹颉“呵呵”笑着,把它的腿一丢,说一声“去”,落落赶紧夹着尾巴逃走。

“要是你来辅导小越,这个钱还是值得花的。”李吉甫坐到曹颉旁边。

曹颉摁灭烟头,说:“我一个初一历史老师,去辅导人家的语文?要不是落落跑开了,就让他在你脸上挠两下,让你清醒清醒。你这个高中语文老师来教历史倒还说得过去。”说完,他横了李吉甫一眼。

“你也可以上高中的,当初偏偏要去教初中。”李吉甫话里满是惋惜。

“要是小学有历史,我还想去教小学呢。”曹颉拿起自己的烟,也不派给李吉甫,自顾自抽起来。

“说不了你。”李吉甫起身说,“你不愿意改,那试卷我就拿回去。”

“拿走吧,等会让落落给撕了。你也赶紧走吧,我要上健身房了。”曹颉熟稔地下逐客令。

窗下的花木架筛风弄月,夜风让曹颉流透了汗的身子猛地一抽,宛如披上盔甲的战士。曹颉毛巾搭在肩膀上,眼睛雪亮。迎着凉风,他甩开手指,摊开手掌,五根指头像根根钢钎;握掌成拳,手臂的肌肉鼓胀,充满力量,泵感澎湃,浪潮般汹涌,似乎凭借这具血肉之躯,可以抵抗秋风,抵抗时空,抵抗荒谬。陡然间,他心生一种虚妄之感。

三十四年迷梦,曹颉最不缺的就是热血上涌,做出稀里糊涂的事情。例如小学四年级在同学的围观下违逆自己的心意答应一个女生的告白,送出了他的初吻。例如初一的时候一个激动把《道德经》从头到尾抄一遍,还背了下来。例如高二的时候发誓要永远爱一个女同学,竟然傻傻地爱到现在。

曹颉从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是个无神论者,但他又觉得,冥冥中必然有一个超越性的存在。这个存在,无关宿命,无关量子,无关宗教,无关艺术,无关人类以前认知以及将来认知的一切,祂只是存在。祂也许像人一样有七情六欲;也许像宗教里的神一样法力无边;也许有鹰的眼睛,狼的耳朵,熊的力量,豹的速度;也许还有含羞草的敏感,野百合的圣洁,玫瑰花的娇媚;祂也许就是人类以前认知以及将来认知的一切。祂也肯定不只是这一切。

人类的渺小,根本无法与祂相提并论。人类的无知,根本无法认识祂。人类的弱小,也根本无法感知祂。对祂的想法,不仅没有让曹颉感到绝望,反倒让他感到解脱。

曹颉对生活,对自己,对他人,对一切,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松了一口气,也并不能让他的日子过得更顺心一点。他从二十八岁开始被催婚。家里催,朋友催,同事催。他觉得无奈又好笑的就是,在这所学校里六年了,同事们前前后后介绍过不下十个对象,没有一个成的,可她们还是热衷于为他做媒。

“你说现在自己一个人过得挺舒服,但日子还是要两个人一起过才幸福。”八五年的语文老师陈虹在喝茶聊天的时候语重心长地对曹颉说。

面对着在座的三个已婚人士,曹颉只能苦笑。

级长罗金发是个身材圆滚滚的中年男人,孩子已经初二,就在这所学校读重点班。茶还烫嘴,他一吸溜就喝下去了。“哎,单身也挺好的。结了婚压力大,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越大。”

“级长,你发什么感慨啊。小辉这次月考成绩不是挺好的吗?”生物老师周珊说,她端起茶,太烫,又放下;用劝说的口吻说,“级长,茶这么烫,你还一口就喝下去了,总是这样,不好的。”

“谢谢。”罗金发靠在沙发背上,说,“小辉这次成绩又退步了。”

周珊喝完茶,问:“有前两百名吧?”

罗金发说:“差不多。”

“他还加入了风吟社吧?”陈虹说。

“对,风吟社。下学期就不让他参加社团活动了。这成绩,一次比一次退步。”

“不会啦,他肯定能解决的。”曹颉边泡茶边说,“这个暑假,他参加全国语文素养大赛的决赛,那个国学朗诵,他以前没接触过的,也是表现得很好啊,还拿了冠军呢。”

那个决赛,是学校临放假前才决定要去参加的。因为比赛地点在北京,路途遥远,带着二三十个初一的学生过去,一个老师应付不来,组织方又只给了一个老师的免费名额。最后是校长拍板,本着要在首都打出学校名声的主意,极力促成这件事。所以学校放假后,初一的语文老师还得回学校对学生进行培训。曹颉有点国学功底,初一语文备课组长徐晓伟通过罗金发,说动曹颉帮忙,跟陈虹一起负责国学朗诵的培训。这一趟首都之战,学校可谓满载而归。国学朗诵获得该组的冠军,可是只有陈虹是优秀指导老师。

“这个社团活动嘛,是好事。可是初二下学期之后,就应该收收心,准备中考了。”罗金发又吸溜一声喝下一杯热茶。放下茶杯,他转移了话题:“对了,学校通知,后天有创现检查。这次是省里专门成立的小组下来验收,大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明天就要把学生的所有作业都发回去,办公室,自己的桌子都要整理干净了。”

语文组的小妹张欣从座位上扭过身子来,问道:“那作业怎么办?”

陈虹笑骂了一句:“后天作业就不收啊,天底下还有你这么喜欢改作业的老师啊!”

罗金发站起来,对着整个办公室里的老师说:“今天就可以不布置作业了,或者布置作业之后先不收,等检查过后再收上来改。还有,办公室里不要出现任何跟学生信息相关的东西,尤其是座位表。等一下我会把详细的要求发到微信群里,大家要仔细看,认真落实。”

“好的。”大家异口同声回答。有的人已经开始拣收自己办公桌上的东西了。

下课铃响起,走廊热闹起来,学生陆续走进办公室,茶局顺势就散了。

曹颉上午没课,回到座位上,瞧一眼自己办公桌上的东西,一台笔记本,课本和教参,一个保温杯,一本厚厚的吕思勉《中国通史》,没有跟学生信息相关的东西。学校三令五申,除语数英之外,初一年级的其他科目不允许留课外作业。有一本练习册,题目必须当堂检测当堂解决。曹颉老马识途,基本不需要在课后改学生的作业,除非是一时兴起,让学生做点跟课堂教学无关的历史趣味小考察,才需要收一下学生的活页纸。

看着其他人忙忙碌碌、有条不紊的身影,曹颉百无聊赖,打开笔记本,登录QQ。通知栏显示十几条信息,都是同一个人的。

李暗香,初二的一个女生,去年被曹颉教过,活泼调皮,聪明好学,好胜心极强,尽管屡屡被曹颉“踩”,还是跟曹颉走得很近。曹颉去年的生日,就是她发动全班为他庆祝的,还专门用广播送生日歌,让从来不过生日的曹颉狠狠感动了一次。

刚考完月考,李暗香肯定又跑过来找他说成绩的事。果不其然,第一条信息就提到了成绩。可是,她考砸了。

李暗香虽然性子浮了点,但在学业上面还是从来不马虎的,总分一直都是班里的前三名,语文和历史每次都是稳稳当当的状元。家长很高兴。学校很重视。继续培养下去,到了明年初三她就是学校的种子学生了,拿中考状元都有可能。可是曹颉知道她成绩好,同时压力也大,担心她心理承受不住,所以偶尔会变着法儿打压她,想把她的心性鞣得韧一点,告诉她“风物长宜放眼量”的道理。这一次,初二下学期的第一次月考,她却退步了,掉到班级二十四名。语文和历史也没有保住,都退到十名开外。

三条文字信息之后,剩下的都是语音信息。最离奇的是,有两条还是半夜三四点发的。

曹颉拧着眉,拿起手机登录QQ,赶紧把听筒凑到耳边听那些每条都超过三十秒的语音。

坏了!

李暗香说话时哭腔很重,估计又是躲房间被窝里偷偷发的语音,有些话根本听不清,又说得断断续续的。但曹颉听得出李暗香的意思,她在哭诉、在自责、在赌咒发誓、在后悔,她后悔的竟然是生在这个世上。

半夜发的那两条语音还没听,曹颉起身,走到办公室隔壁的厕所里,点上烟,抽了两口,继续听。

李暗香的声音变得清晰、平静,却还夹杂着风声。她说原来半夜的星空很美,月牙朦胧,风像个刚从水里钻出来的顽皮的小孩。她还把自己名字出处的那两句诗念了好几遍——“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多美的诗!多美的夜!她自己似乎也打开了心结,不再感到难过了,尽管提到爸妈对她的指责,班主任家访时的脸色和语气都很坏,她还是有一点哽咽。

最后一条。李暗香说话的声调有点低、有点快。她说自己很小就见过死人,觉得似乎死并没有那么可怕。她只是奇怪,人死后会怎么样。这个问题她也曾问过曹颉,曹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最后很肯定地说,自己马上就知道答案了。

曹颉扔了烟就跑,跑上五楼,跑到李暗香的班级,没看到人。正在听讲数学题的学生齐齐把眼光转向曹颉。曹颉两耳轰鸣,顾不得看数学老师怒气上脸的表情,掉头再跑,跑到初二办公室。

初二级级长潘桂荣刚好走出来,她是个公校的退休教师,六十开外,头发还不见白,只是下肢有点臃肿。她没被曹颉撞到,却差点被吓得摔倒。

“曹颉,你都是老教师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的。”潘桂荣手上拿着会议记录本,差点就要敲他的头。潘桂荣是曹颉的老级长了,两个人处得很熟。

但是曹颉顾不上道歉。“级长,我找初二13班的班主任。”

“你找林颜玉啊,她刚才就被校长叫过去了。你先进去等她吧。校长又临时通知我们去开会,估计还是那个创现检查的事。总是突然就来这么一下,把教学秩序都搞乱了。”潘桂荣从曹颉身边走过,把衣襟拉了拉好。

没来上学。班主任又被校长叫去了。曹颉整个脑袋“嗡嗡”直叫。

这时候,第二节下课了。走廊里塞满学生。曹颉还没清醒过来,转身走回初一办公室。

他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手机放在桌上,盯着,其实什么也没看。

第二节的课间有二十分钟,办公室里一阵喧嚣。曹颉右手四指急促地敲着桌面,突然就停住,悬停两秒又继续敲。学生还在不停地进进出出。一个女生尖叫了一声。所有人都朝她看去。原来是一起搬作业的男生撞到她,练习册散了一地。她红着脸赶紧低头蹲身,把练习册拣起来。

曹颉刚才被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抓起手机,又往五楼办公室走。罗金发风风火火地走进办公室,拦住曹颉。候课铃声响起。

罗金发等铃声响过,高声说:“学生先回教室,老师先留一下。”办公室的动静不大,学生还在盯着自己的老师看,老师们还有的在交代学生事情。

罗金发又催:“快点,老师先让学生回教室!备课组长清点一下组内老师,没在办公室的赶紧叫回来。赶紧的。”老师们开始令行禁止了。学生被赶回教室,备课组长在清点人数,有人拿着手机在发语音,有人直接打电话。罗金发说:“打电话找快一点。我们开个紧急会议,就几分钟,不能耽误上课时间。”对面小办公室也动作起来了。

两分钟后,上课铃刚响,大办公室里就坐满了老师。行政领导赵副校长坐在罗金发级长旁边旁听,他让坐在两个门边上的老师把门关上。

“各位老师,临时召开这个紧急会议,是为了通知大家一件事情。”罗金发站着,厉声说,“虽然董事长还没下通知,但是徐校长决定,还是要先把这件事告诉学校的各位老师,让你们先心里有个底。但是,事先说好,等一下说的事——大家听过就算了,禁止讨论!”罗金发做了个强调,很严肃,把会议记录本翻开。

曹颉低着头,伸出大拇指解锁手机,点了录音。罗金发的话变成波纹钻进手机。

“今天凌晨,我们学校有个学生在她家小区6楼跳楼,送了医院,不治身亡。”

不少老师倒吸一口气,发出哀叹的声音。罗金发的声音盖过她们:“事情的起因经过是什么呢?跟这次的月考有关。这个学生的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这次却考得不好。她的班主任就上门家访,想弄清楚情况,说了一些比较重的话,但也就是让她收收心,以学业为重。因为班主任知道,这个学生跟我们学校的另一个学生有点感情方面的情况,也及时地跟家长沟通了。家长当着班主任的面,骂了这个学生两句,伤了她的自尊心。她班主任也及时劝止,并且做了双方的思想工作。这个学生也表示了悔改,并且发誓会好好学习,不让家长和学校失望。可是,她还是没有想通,甚至是想不开,选择了极端的方式去解决。”

罗金发缓了一下,接着说:“董事长已经在跟学生家长接触,在处理这件事了。这是件不幸的事。由此可见,平时我们班主任对学生的生命教育还做得不是很到位。除了我们班主任,其他的科任老师也有这个义务教育学生。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啊,才十几岁,一夜之间就这么没了。痛心啊!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刚才赵副校长在行政会议上总结出了九个字,就是我们学校、我们老师知道这件事后的态度——不讨论、不回应、不扩散。今天我们关起门来开会,走出这个门,就当这个会议没开过。外面的人问起这件事,我们要统一口径:不知道。大家也不许讨论这件事,尤其现在是创现检查的关键时期,出了什么问题,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董事长担不起,校长担不起,我担不起,你们更是担不起。”

罗金发看了看赵副校长,说:“接下来,赵副校长,您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赵副校长摇摇头。罗金发又对着全体初一老师说:“好,不要影响到上课。现在有课的老师进班。没课的老师继续整理办公桌,准备迎接创现检查。散会。”

老师们静默地干自己的事。

曹颉关掉录音,让手机静静地躺在课本上。

“你疯了?你录音干嘛?”当天晚上,李吉甫在曹颉家听到录音,反应巨大,伸手想抢过他的手机。

曹颉敏捷地一缩手,收回手机。

“你觉得这件事最后会怎么处理?”曹颉说,很平静。

李吉甫坐回沙发,双手抱胸,说:“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公校出了这种事,校长被问责,搞不好双开。民校嘛,私下协商,赔点钱咯。”

“会赔多少?”

“看情况。有的也不能叫赔钱,老板给点钱,算是慰问。”李吉甫抽烟,说,“你们学校这次的事,应该也就是这样吧。毕竟那个学生是被家长骂,又不是被班主任骂,学校的责任不大。送点钱过去,把家长安慰好了,事情也就算过去了。”

“就这样?”曹颉抽烟的手有点抖,“才十几岁的孩子,就给点钱?”

“那你还想怎么样?一命偿一命?拿谁去抵命?”李吉甫狠狠地摁灭烟蒂,“你想把事情闹大吗?我提醒你,赶紧把录音给删了!”

“就算让你抢到手机了也没用,录音我早就有备份了。”曹颉把手机放在桌上,就像上午让它静静地躺在课本上一样。

“老曹,你清醒一点。你留着这个录音也没用啊。又不是那个班主任亲口说的,那只不过是你们级长的转述,没用。”

“里面还是有一点内容有用的。”

“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李吉甫猛地站起来,说,“你想砸了自己的饭碗吗?你顶多就是让学校多赔点钱。可是秋后算账,你读历史的比我更清楚,等风头一过,学校第一个要收拾的人就是你!”

“多赔点钱?”曹颉自己点上一支烟,说,“是啊,一条人命,她的价值,又岂是赔多点钱能衡量的?”

李吉甫叹气。“老曹,我劝你,看开点。我们能做的事很有限。我们没办法去挽救什么,我们只能防范于未然。不让更多的孩子走上绝路。”

“我懂。”曹颉盯着手机,也像上午一样其实什么都没看到。“我不会那么鲁莽的。”

省直属的创现检查小组一大早就过来了,八点半进校。本来昨天下午四点半就安排好要过来,因为时间有点晚,又通知说安排取消。让学校行政领导大大松了一口气。创现检查小组的时间是有限的,他们三天之内就要检查全市上下所有的中小学校,根本忙不过来,所以只能按点抽查。错过了昨天下午,也就可以错过整个检查了。可谁也料不到,检查小组这天上午八点一出门,就通知临时调整检查工作,要去区里的这所重点初中走一趟。一路作陪的领导赶紧通知学校,准备接受检查,创现检查小组半小时后到。

学校第一节课受到了严重影响,甚至,整个上午的课都受到严重影响。每个班超班额的学生都把他们的课桌椅搬到学校后面藏起来,再由配班老师带着上四楼两间会议室看电影。平时用来积尘的各种功能室(已经提前打扫干净)也塞满了学生。操场上安排了五个班的学生上体育课。每一个班级都坐满学生认真听讲。还有超班额的学生安排不过来,只好把他们都塞进六楼集会厅开讲座。曹颉就负责带一个班二十几个学生去听讲座。讲座不限时间,直到创现检查小组走后才能结束。

六百多个座位的集会厅塞满了学生,空气郁滞。曹颉坐在过道上的靠背椅里,看着台上的历史老师关掉一个课件,又关掉一个课件,觉得很荒谬。讲座是临时指派的任务。那个年轻老师在台上硬撑着场子,犯了好几个低级错误,历史典故张冠李戴,甚至还有一个被学生当场指了出来。

曹颉垂着手,再也看不下这场猴戏了。他扫视一眼那二十几个学生,把玩了一半的游戏退掉,直接把游戏拉进垃圾桶。

创现检查小组也差不多要走了。曹颉走出集会厅,顺手关上门。学校微信群里不时会跳出检查小组的消息,报告他们的行踪。他们刚从七楼的古货币陈列室下来。没说清楚他们走哪条楼梯。学校新旧两栋教学楼总共有五条楼梯。曹颉手插进裤带,脚步轻捷,从最近的2梯下楼。

安静。

哪怕所有的教室都在上课,校园里还是很安静,仿佛被隔离出了异度空间。

好像毫不费力就走到一楼。曹颉放慢脚步,朝古货币陈列室的方向望了一眼。墙上挂着阳光,纯白如雪。他走过校史馆,门还开着,里面透出来一股陈腐的气味。他连一点眼角的余光也没瞥进去。走过校医室,并没有酒精的味道,通风条件太好了,有一扇窗户正对着操场。走到布告栏前,他停下来,抬头看着上面贴着的通告,有些纸张已经脱胶了。旁边的一整面墙都是“名师风采”。他的头像也贴在上面。照片里的他,右手摊开一本书,眼睛有点眯着,能看清瞳仁并不是黑色的。不是像素的问题。

曹颉被自己这么盯着,赧颜低头。一秒钟后,他又抬起头,这回并不看自己了,他看其他老师的头像。还看他们的简介和教书心得。他看得很慢,慢到比刚识字的幼童认字还慢。看了两行之后,他已经看不进去了。眼光还是停留在那一个个的字上面,但那些字变成了蝌蚪文、甲骨文、火星文,只有符号的价值,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含义。

曹颉又一次失神。文字从他眼前掠过,图像从他脑里飞过。一帧一帧,像一部用足了蒙太奇的新浪潮电影。

脚步声由远及近。曹颉回头,走过去。

校长对他使眼色。政教处主任朝他走过去。

曹颉掏出手机,对创现检查小组的人说:“同志,我这里有个材料要反映一下。”

录音不止一次被播放。相关人等也不止一次被传讯问话。曹颉也不止一次见到李暗香的父母。一对生意人。曹颉起初很高兴。后来,他不再觉得他们可怜,也不再觉得他们可恨了。

李暗香的父母拿出自己女儿的遗像哭天抢地的时候,曹颉眼中所见的,只有那个“暗香浮动月黄昏”的笑脸。

你可能感兴趣的:(春草明年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