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邀——项飙

《跨越边界的社区》一经出版,即被誉为“中国社会学经典”、“人类学最佳中文著作之一”。

许:你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写了这本书,你怎么看待这本书在你人生中扮演的角色呢?

项:它带来的“好”和“不好”都是同时存在的。一个是变得比较勤奋了,你觉得一定要做成一个什么事情;不好呢,可能是变得比较……我希望没有坏到那个程度,但是有那种危险——就是被认可所绑架,就是你做事希望得到认可,而且是希望得到相当高的认可。这个最后可能会造成油滑,你会看哪个东西会引起较大的关注,你会押宝,有投机性了。这可能是今后一辈子、余生都要挣扎的、没有解决方法的问题。


项:这个美感确实是要通过一定的距离感体现出来的,有一个转译过程,就是距离感和超越感意味着某种优越感。其实是给你一种感觉,你能够控制这个生活世界,不是说生活世界完全在主宰你。

项:这里面就有所谓的辩证的关系在里面了。前面我谈到超越是很重要的,因为你没有超越感,你不会对你身边的东西、实践的东西发生兴趣。但是现在有另外一种矛盾问题了,就是他只超越,没有通过超越来回观、会看自己身边的世界。然后自己身边的世界成为一个要抛弃、要离开的东西。


许:你看有时候,他们不仅要逃离自己的生活环境、自己的小区,他们还要完全逃离自我,他们喜欢对大的事情发言。这变成很有趣的一个矛盾:一方面,每个人都非常强调自我,但同时他的那个自我又是一个集体性的自我,是我们说那个大的自我。


项:所以,人类学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就是让你失望。就是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听起来很有道理,而且能够跟很多大的理论联系在一起。但是你一问现实中的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是那个落空的感觉很重要,然后就逼着你去想新的现实背后的道理。


许:其实一个有意思的社会,是很多普通人可以清晰地描述自己的生活,分析自己生活的世界。


项:个人确实是很多层次的,一个就是纯粹自我的个人,然后另一个是以集体为载体的个人。这里面的矛盾就是这个多层次的个体,存在断裂:有的时候对原子式的自我关心,有的时候又跳出去对很大的一个事件做很宏大的评论,但是他对中间这一层——“附近”没有兴趣,只对全世界或者家里头有兴趣,是两个极端。这个是“附近”的消失。“附近”去哪儿了呢?美团外卖、支付宝之类的,它们把我们本来是肉体直接感知的那个“附近”转化成一个数据化的“附近”,这个转化不是消失,背后是由资本的力量的,它带来一种新鲜的方便感。这是一个时间征服空间的一个过程。


许:那这种“即刻性”对我们人本身的改变是什么呢?它一定对我们人的心理的、个性的东西有个直接的改变,它会是什么呢?

项:似乎是一种反思能力的下降。因为人没有距离了,当快递小哥5分钟没送达,你会很恼火,而没有去思考,这个快递小哥和你是什么关系。因为它不是一个常规性的关系,每一次快递来的小哥都是不一样的。你被这种“即刻”舒服地裹挟了,在极大的方便下,一个又一个“即刻”推着你走。

许:会不会出现一种新的野蛮化的现象?因为“公民美德”这些东西,诸如互相尊重、同情,都是在人和人之间相对长期的关系中形成的。然后这种“即刻”非常快,不断地切换,然后你不需要与别人培养任何同情和理解。


许:什么东西驱动你去做这些事呢?

项:一种是智识上的好奇。还有就是,你活着,是一种非常具体的方式活着。你在一个非常具体的历史环境下,希望对你自己这个生存环境能够有一些说法。如果你不能有这样的说法,好像就不能够达到一个自我实现,好像真的就跟历史、这个周边,就擦肩而过了。一方面你知道宇宙有多大,但另外一方面你知道,每个个体都应该有自己的声音,哪怕你再渺小。


项:当日落的时候,思想升起。那什么是我们人生的黄昏呢?

许:会有一次回光返照,突然重新爱上世界,爱上所有的女人,爱上所有的思想。那一刻,就是我们黄昏的时候。

你可能感兴趣的:(十三邀——项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