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是我人生路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因为那年我刚参加工作。
带着浓浓的书卷气,带着对未来工作与生活的希冀,我踏入这座小城市,走进新单位报到,成为这家公司的一名新成员。
仿佛刘姥姥走进大观园,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还透着一点点神秘。
五层高,阔气排场办公大楼,那个年代就是鹤立鸡群,也无疑成为当地的一座地标性建筑,它傲视着四周低矮建筑,接受着过往行人的注目礼,彰显其在当地的身份和地位的尊贵。
能走进这样一家公司上班,不是应该欣喜和骄傲吗?却没来由生出一种压迫感,我感觉自己也被俯视。
大楼的顶端,赫然四个大字“焦炭公司”,每个字都被霓虹灯管环绕,不分白昼地高调炫耀着自己的名片。再仰望,还有高耸入云的信号塔,恕我无知,在那个还没有BP机的年代,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书生气十足的我心中疑虑重重,任凭张开想象的翅膀,却如何也无法把一个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跟焦炭联系在一起。
在一间宽敞豪华的办公室里,我面见了总经理。坐在大班台后的主人,是一位个头不高,梳着背头,面容清瘦的中年人,话语不多,却透着上位者的威严:到了这个公司就得学做生意,生意场跟学校还是差距很大的,也很复杂。慢慢学,不懂就问老同志,要虚心,别端着大学生的架子,这里需要学的东西太多,一辈子学不完。总经理如是给我上了入职第一课,那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教诲,很中肯,也很实在。
了解到我学的专业,感觉应该是比较能写吧,便安排在办公室文书岗位。
总经理拨了一个电话,没过一会,敲门进来的是一身浆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长长的脖颈上中山装风纪扣中规中矩,身材颀而不长,三道弯,感觉严重营养不良,特缺钙的那种。
总经理介绍,眼前的这位就是办公室乔主任,也是我未来的顶头上司,嘱咐我要向主任多请示回报,这就把我交代给了乔主任。
乔主任向几位同事介绍了我这个生瓜蛋子,末了不忘强调,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
大学生那会还算是稀缺资源,这也是我唯一仅有的一点资本。
与几位同事逐一握手寒暄,无非就是请多关照。现在想起来我这瓜确实够生的。
主任操一口浓郁的京腔,后来才得知是当年的“北插”,老三届毕业生,在这里娶妻生子扎下了根,只是身染沉疴,难怪未老先衰。
乔给我安置了一张办公桌,简单介绍了一下公司概况,因为声音微弱,需要全神贯注竖起耳朵才能听清。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临近中午下班,大家陆续离开大楼回家,我无处可去,主任这才反应过来,食宿还没落实。来到这座小城市举目无亲,而我原以为单位会有食堂,集体宿舍。
主任略微思索后,把我领到公司库房大院,喊出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后生,被叫做小松的是公司库房保管,乔为我们作了简单介绍,提议让我跟他暂住一起,都是年轻人,有共同语言,做个伴也好。
小松外表瘦猴一枚,笑嘻嘻的,感觉天真无邪,很单纯的那种,后来才发现,小松不简单,这是后话。
床位有现成的,住的问题解决了,吃饭怎么办?
小松也是单身狗,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说做饭的家当都有,就是不多用,粮油店,农贸市场都不远,自己张罗就是。我问他平时在哪里吃饭呢?他说吃百家饭。我一头雾水,也没好意思细问。
下午下班后,我得看看所谓的家当,都装在一个木头箱子里,盖子一打开,我了个去!一股霉味扑鼻而来,锅碗瓢盆全都长了毛,这都几年没用了?端到水池边一一清洗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是洗干净。
出去买了点食材,开始埋锅造饭,好在一个人的饭也简单,草草应付了事。
夜里11点多。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小松回来了,打开灯,有一句没一句聊起了大天。
年轻人的话题很简单,无非就是家哪里的?哪个学校毕业?今年多大了?
当说到年龄,小松来了兴致,侧头望向我,“同岁啊!”
又问我几月的,我说四月,话刚落,小宋坐起了身,“哪一天?”
“廿九”
“卧槽!是不是了?我廿八”
我也禁不住爬起身,感觉就像被江湖套路一样,瞪大狐疑的双眼。
小松感觉到我的疑虑,跳下床去翻抽屉,找出他的户口本递给我,还真是,同年同月差一天,他大,我小。
心中很是感叹,就差那么一点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俩陌生人凑到了一个屋檐下。尽管差一天,也是缘分。
小松一看就是那种很容易一点就着的性格,仿佛更相信缘分。有了前面的引子,后面的交流就真诚多了,话题也越来越多,越聊越兴奋。不知不觉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两颗年轻的心,不再陌生。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了解到小松是一位快乐的单身汉,性格外向,羁傲不训,爱好广泛,口才特棒,喜欢眉户剧,大段大段能背下来,为什么不是唱出来呢?因为他五音不全,唱就像背,还美滋滋自得其乐。
小松喜好结交,朋友是五花八门,三教九流,无奇不有,有儒雅才俊,也有纹身男,有上班族,也有生意人,有同性,也有异性,这就是一个兼容性特强的万能胶。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小松偶尔跟我一起吃顿饭,而大部分时间都是出去浪,有时回来很晚,有时夜不归宿,我越来越感觉两个人的距离很大,却也习以为常,相安无事。
小松很聪明,记忆力好,对人对事的分析也很准,只是没长性,耐不住性子,喜欢扎堆凑热闹。对于其性格的成因也一清二楚,后来,他跟我讲了自己的身世。
生父是一位离休军干,职位不低,只是因为历史原因与生母离异,哥哥姐姐判给父亲,他因为当时尚小,留在了母亲身边。
虽然父子分离,但父亲在生活上依然给予他关怀,包括他现在的工作,包括以后的成家。无奈身边疏于管教,初中都没能好好读下来,而且跟社会上的混混差点滚到了一起。
生母无能为力,焦虑万分,通过他哥哥姐姐把他的状况转告于其父,这才有了现在的工作。
单位非常不错,当我领到第一个月的见习工资——七张大团结的时候,他已经是每月三百多的收入,外加奖金,在那会算高收入人群了,可小松每个月还是个月光族。说到底,还是跟从小的家庭教育脱不开干系。
小松心知肚明,却是我行我素,一任放纵,他觉得是父亲亏欠了他太多,好像是故意气老爸,又不完全是。
如今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昔日的少年郎韶华不再,鬓角染霜,当年的高大办公楼早已物是人非,被淹没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下,风光不再。
彼时的白天鹅成了如今老态龙钟的丑老鸭,给我上入职第一课的老领导,顶头上司乔均已相继作古,不禁感叹岁月如刀,刀刀刻出抬头纹,鱼尾纹,还有墓志铭,同时也风蚀剥落了昔日辉煌地标建筑的华丽外衣,变得丑陋不堪。
不记得从何时起,每次路过这座所谓的大楼前,再也没有了被俯视的感觉,没有了神秘感,压迫感,取而代之的是唏嘘与怜悯。
那家风光一时,员工引以为傲的焦炭公司早被国企兼并,办公楼换了主人,我也早就调动了工作,小松和他很多同事被过度,离岗享受三年公司缴纳社保,三年后自动脱钩,彻底流向社会。
我们这一代人在时代浪潮的推动下,走过风风雨雨,经历过辉煌,也沉入过谷底,有欢笑,也有泪水,有迷茫消沉,也有慎独自省,年过半百,依然在为生计奔波,惟愿岁月静好,流年无恙。
——谨以此文、祝我生命过往中的好友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