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虱子的小女孩

(一)

记不清是2001还是2002年深秋的午后,农事渐歇,乡间吹起和煦的风,吹得竹林里竹叶摩挲沙沙作响,吹得晾衣杆上衣服飞扬轻轻地飘。

我蹲在门口,整个人以一种栽进水桶的奇特姿势,把全部头发和头皮泡进水里。

这是在除虱子。

我小学的时候头上生了虱子,那时候学校许多女孩子头上都有,所以也不知道哪一个是最初宿主,仿佛突然一下就传染了起来。

等我有意识的时候,已然中招。

头突然痒得厉害,去邻居家借了篦子来,一梳就有三只那么多。并且还下了蛋,白色的,像小蝌蚪一样有条小尾巴,巴巴地贴在头发上,需得很用力才能弄下来,因此损失了好几根头发。

虱子圆滚滚的,虱子蛋也圆滚滚的,并且都尾部透亮。把它们摆在镜子上,然后用指甲一个一个摁掉,摁得哔哔剥剥的响,居然有种莫名的爽感,渐渐地竟有点上瘾。

后来读了鲁迅,读到阿Q和王胡捏虱子的情节很是有画面感。

日子久了就不爽了,头真是痒得厉害。领居家奶奶帮我抓虱子,拨开头发看到头皮都红肿了,是被自己挠的。

逢赶集的时候,爷爷买回来虱子粉,一种透明塑料瓶装的有刺激气味的白色偏灰的粉末。好像都没有成分说明,用法用量全靠用过的人口口相传。

洗完头取适量揉在头发上,需得每跟头发上都抹到,大家发量不一好像的确也不好规定用量。抹好了药就把头发用毛巾紧紧包起来,一个小时左右,拆开毛巾洗掉药粉即可。

于是傍晚洗完头,村子里几个同龄的小姑娘都顶着个包了毛巾的头晃荡。像极了新闻联播里阿拉伯地区的女性打扮,一群人便模仿外国商人过家家,在田埂上演起国际贸易谈判。

等到洗完头,干毛巾用力擦,肉眼可见上面附着好几个晕乎乎的虱子,也不知是被药倒的,还是被捂晕的。

头发晾干后,再用篦子用力地从上梳到下,把头发的角角落落都密实的篦得透透的,不放过任何一个漏网之虱。

这样的围剿反复几次,自以为已经很仔细了,但不时用手细细检查头皮时,偶尔竟然还能捕获一到两颗虱子蛋。

总疑心或许是有一只格外聪明的,艰难躲过篦子的扫荡,战战兢兢地保存实力,游击作战繁衍后代,企图星火燎原。

再者,这个小东西据说是可以飞的,就算在学校不和别的小姑娘亲热地头挨着头,也是可以传染的。多年后小学班主任还跟我求证,听说那时候上课虱子都在头上飞是真的么?

或许,还真有这种可能。老师在上面讲,虱子在下面飞,那画面想想还有点搞笑,学生们大概都去看虱子飞表演了罢。

虱子粉用多了也不起作用,药也老不升级,怕是这物种都进化产生了抗体。

有的小姑娘家里为了永绝后患,就给剃了光头。小姑娘戴着帽子上学,大家就知道她肯定是生过虱子的。虽然好多女孩子都害虱子,但大家心照不宣,总觉得谁被发现了,就好像她才是那个不爱卫生的传染源头似的。

调皮捣蛋的男孩子还会去掀女孩子的帽子,围成圈指着她的光头笑,更过分地还给编顺口溜唱,完全不考虑如此作为会对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造成多大的伤害。

我承受不住这种伤害,不敢剃光头。

爷爷琢磨了一下,虱子粉药不死大概是毒性不强,那就换个更烈性的。


(二)

被选中的这个狠角色名为乐果,九十年代我们乡下常用的知名农药。

记得是用一个绿色的玻璃瓶子装着,有剧毒,买回来就会被爷爷放在我够不着的高高的柜子顶上。玉米、高粱、甘蔗生了虫就取一些兑了水,装进喷雾器里,喷杀的时候都会让我站远远的,以防误吸入导致中毒。

乐果的毒不只是对虫子,那几年十里八村的,偶尔就会听到谁谁谁喝了乐果,没救得回来。

它太毒了,爷爷觉得连人都可以药死,况虱子乎?

爷爷凭着感觉倒了大概一瓶盖还是两瓶盖的乐果原液,稀释了一桶水,然后让我把头发完全浸在药水里,等待虱子被灭绝。

秋天的水也不凉,乐果被冲淡后依然浓烈的气味在空气中飘散,蹲得久了脚也麻,头也晕。透过胯下看斜倒着的世界,一切都晃晃悠悠,迷迷糊糊的。

我想,此时我头上的虱子们在干嘛呢,它们知道死亡将至了么,它们为什么要来到我的头上呢,它们对我了解么,它们是否也对我有一点点的感情呢?

其实乐果这种农药,是不能够直接接触皮肤的,但爷爷和我都不知道。我像是一个正在被腌制的泡菜,烈性的化学物质一点点深入毛孔,钻进头皮,渗入肌理。

我的头泡在药水里,这是件很神奇的事情,一个人类的头颅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被泡在药水里啊,不能细想。越想就越觉得我的脑袋已经跟我的身体开始分离了,头皮在向上收紧,而脚越来越麻,逐渐没有了踩在地上的实感,整个人开始轻飘飘起来。

那个桶像黑洞,这具肉身被吸附住,被勾引住,整个地要往里面钻。我的脑子里开始设想,只需稍一放松,只需我的脚不抓紧地面、我的手不扶住桶沿,只需这世界再晃动一点点,我就可以整个栽倒进另一个世界了。

那个世界里有什么呢,哪里的空气会全部都是此刻难闻的气味吗?

(三)

爷爷要下地点豌豆了,他把我从昏沉中叫醒,说差不多可以洗头了。

洗完头挎上小篮子,头发还是湿的,跟着爷爷去后坡的自留地劳作。他在前面挖坑,我在后面点豆、撒灰。风吹起草木柴灰和着粪土的肥料,也慢慢吹干我的头发,我们点完了整块地的豌豆,不久后这里就要长出嫩绿的豌豆尖,煮面煮汤烫一把进去都是极好吃的。

爷爷歇在地头抽叶子烟,我仔细感觉了一下,跟他说我头有点疼,像是有人用什么东西箍着的那种疼,整个头皮发紧地疼。

也没有其它的办法,爷爷让我回家又打了一桶清水,接着把我的头泡进去,看能不能把药水泡出来一点,或许可以缓解疼痛。

天色慢慢暗下来了,先前的空气中的药水味也都散尽了,我的世界继续摇摇晃晃、我的身体继续变得轻盈飘忽,我的脑袋飘在水中,跟随桶中的世界迷迷糊糊。

假使虱子有思想的话,孔乙己身上的虱子和王胡身上的虱子,想得会一样么?鲁迅笔下的虱子和张爱玲写的虱子,应该不一样吧。而我头上的虱子和那个剃光头的姑娘头上的虱子,想法有区别么?

虱子穿越时光,寄生于不同的人和物,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啊,或许也不过就是努力活着罢了。



PS: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头皮都不自觉在发痒,往事不堪回首,那些被虱子折磨的时光啊,幸而没有因此变得痴傻。

生活在农村的童年,关于乐果这个农药都是些不好的回忆。就像百草枯、敌敌畏一样,这些本该只用来消杀虫害的农药,却总是和人的生命,和家庭的苦痛相关联,而故事的主角又往往多是女性。那些苦痛又久远的往事啊,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还有没有在别的地方,或者以别的方式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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