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甄有钱是一个穷人，很穷的穷人；
乞丐兜儿里还有三瓜两枣，他的手里只有一个铜子儿；
一个铜子儿能干什么？买一个馒头？
可小孩子不想吃馒头，想吃鸡腿，没有鸡腿，鸭腿也可以，总之不想吃馒头。
可是一个铜子儿买不了鸡腿，也买不了鸭腿。
看着面黄肌瘦的儿子，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吃肉是什么时候；
心酸、无奈；
甄有钱用木头给儿子雕了一个鸡腿给儿子“解馋”。
餐桌上，不是白菜就是萝卜，还有就是老腌菜，五岁的孩子吃一口饭添一口“鸡腿”;
旁边的丈母娘见此大发雷霆：“你个窝囊废，没用的东西，我们家好歹是名门望族，用木头做鸡腿给孩子吃，成何体统？明天买只鸡回来，好久没有吃肉，别说孩子，我都想吃了。"
甄有钱欲言又止，低下头。
甄有钱的妻子李氏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说道：“娘，吃什么鸡肉，家里哪有钱？”
丈母娘厉声道：“都怪你老爹，我说让你嫁给县老爷做小妾，你爹不愿意，非要让你嫁给这么个穷光蛋，人，穷就算了，长的还丑；别人读书，他也读书， 别人考功名，他连个屁都没有考出来；别人做生意都发达了，他呢？亏得恨不得连裤子都没得穿。真是窝囊废。”
丈母娘的这番话实在难听，李氏生气道：“娘，嫁给相公我是自愿的，我不觉得日子苦，你要是不喜欢现在的日子，你就跟你儿子过，没人请你来。”
李氏平时是一个温柔听话善解人意脾气极好的人，能说出今日这番话，想必真的是生气了，老太太被自家女儿怼的怒火攻心晕了过去。
小孩子嘴里一直念叨着外婆，吓得直哭；李氏被母亲气的不行，堵气回了房间；
只有甄有钱把丈母娘扶回房间，想请个大夫给看看，可是摸摸口袋那里有钱呀。
出门看着没有吃完的残羹冷炙，心里五味杂陈，那一刻，甄有钱作为男人的自尊碎了一地。
可甄有钱这么穷，穷的连肉都吃不起，怎么娶的起媳妇？
二
七年前，甄有钱还是一个穷人，但是比现在有钱；
七年前，他是一个农民，地地道道的农民；
虽然是农民，但也是农民里的有钱人
普通农民都是薄田两三亩，房屋三两间；但甄有钱不一样，从他爷爷那辈开始，就梦想成为有钱人，不仅没日没夜的干活儿，还凭借自己的手艺开了一家棺材铺，赚来的钱再买地，他爷爷给他爹取名甄富贵，就是希望他爹能够富贵无极；
他爹继承了他爷爷的宏愿，给他取名甄有钱，并省吃俭用，卖力干活儿，终于在他爹离开人世的时候，他们家有肥田上百亩，房屋八、十间，他们家棺材铺的生意也开了分号。
眼看幸福美好的有钱生活在不远的前方招手，却因为中途遇见了一个受伤的老爷子而彻底改变；
甄有钱是一个善良忠厚的老实人，十多里地硬是背着老爷子回了家，还请大夫医治；
期间，老爷子故意刁难甄有钱，不仅要吃肥鸡肥鸭，还要专人按摩捶腿；甄有钱双亲都不在了，对老爷子的要求都一一答应；
三天后，老爷子临走前，甄有钱给了他十两银子做盘缠，还派人送他回家；
不久，当地最有名的媒婆到他家提亲，提亲的人还是县里大名鼎鼎的富商李员外，甄有钱出门一看，这人不是当初自己救的老太爷是谁？
李老爷非要将女儿嫁给甄有钱，甄有钱见了李氏，虽心生爱慕，但想着自己与李家的差距，不敢高攀。
李老爷再三请求，告诉甄有钱：“你虽然不是腰缠万贯，但你人品贵重，老夫在路边躺了三天，只有你帮我，你是老夫活了这多年见过最好的人。”
李老爷有自己的打算，自己眼看家财万贯，但奈何自己的儿子文不成武不就，不会挣钱只会花钱，整日不是留恋烟花场所就是在赌场撕搏；自己的夫人尖酸刻薄，不懂理财，挥霍成性，他深知等自己不在了，李家的家产肯定会被儿子败光。 有一个人品贵重的女婿帮衬，以后也不至于饿死街头；
当然，这些盘算甄有钱是不知道的；
甄有钱成了李家的女婿的事，不到一天就传遍大街小巷；不管甄有钱走到哪里有人恭贺新禧，鞍前马后，毕竟李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豪；
那时不管甄有钱走到那里都有人吹捧他，他到何地都有人愿意为他肝脑涂地，他说什么话都是至理名言，一度甚至有人模仿他的穿衣打扮；
甄有钱娶了李氏，每两年李老爷就去世了，果然不出李老爷的预料，不到两年家里所有的财产都被自己的儿子败光了，不仅如此，还欠下巨款；
李老太只能典当家产带着儿子还有债务去投奔自己一直冷嘲热讽的穷女婿，甄有钱念及岳父生前的恩德，只能帮其还债；
赌博是一个无底洞；
自从小舅子来了之后，就经常有要债的人堵在甄有钱门口；
甄有钱能怎么办？他也不想管，不想理会，但——
李氏变卖了所有嫁妆，才填补了这个大窟窿；
赌债，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李氏曾多次劝告丈夫，让母亲和弟弟出去住，不要管他们；但都被甄有钱拒绝了，毕竟他在外人眼里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好人；
是的，一个忠厚老实的好人怎么会不管无家可归的丈母娘？
没多久，甄有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穷人，甚至比穷人更穷；穷人还有薄田两亩，房屋三两间；甄有钱现在连薄田一亩都没有，房屋也只剩下一间。
不仅如此，每天还要面对丈母娘和小舅子的奚落；
甄有钱难道没有怨言？没有愤恨？
不会没有，只是想到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儿子，那些怨恨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更重要的是，他是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个脾气极好的老实人，好脾气的老实人是不会骂人的。
三
穷，就不能有尊严吗？
穷，就应该被羞辱吗？
穷，难道连名字都不配有吗？
是的，在生存面前，在饥饿面前，尊严和性命还值得一提。
甄有钱揣着一个铜子儿在大街上找活儿做，正巧看见路边卖烧鸡的小摊；他想起家里的老婆儿子，握紧双手，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这时他看见一个客人剩下的半边鸡，眼睛一亮，跑到小贩面前，拿出自己的一个铜子儿，讨好的笑道：“大哥，我这里有一文钱，别人剩下的半只鸡能不能给我？”
小贩一看是甄有钱，于是把烧鸡扔给路边的狗，嚣张的说道：“我不要钱，只要你肯从我胯下钻过去，我就送你一只烧鸡，怎么样？”
甄有钱握着手里的一文钱，他很想给这个小贩一耳光，但这时他犹豫了，因为只要自己从他的胯下钻过，老婆孩子就有肉吃了。
“怎么样？你答不答应呢？”
小贩神气的把一只脚踩在板凳上，看着甄有钱说道：“我数三个数，你不钻，我就后悔了。”
“一”
周围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围过来了，甄有钱捏着手里的一文钱，低下头，他很想走，奈何脚不听话；
“二”
路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甄有钱都听不见，他现在只听到儿子说想吃肉，丈母娘说他是窝囊废。
小贩没有数到三，因为甄有钱钻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了一只烧鸡，钻别人的裤裆；
小贩更加得意了，大声说道：“大家看见了吗？甄有钱从我胯下钻过去了，哈哈哈——甄有钱从我胯下钻过去了。”
男儿有泪不轻谈，可能只是未到伤心处吧。
甄有钱抱着烧鸡，来到一个老槐树下恸哭，边哭边抽自己耳光，作为男人最后一点尊严都被碾碎了，他很想刚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但梦不会这么真实，不会这么窒息；
甄有钱平静后，拿着烧鸡回家，看着儿子吃的那么开心，委屈的同时，心里也有些许安慰。
但他自己怎么也吃不下。
李氏什么都知道，默默的握着他的手，坚定且爱慕的看着他。仿佛他就是是自己的大英雄，女人的肯定和崇拜永远是男人前进的动力。甄有钱感受到来自妻子的爱，心里的屈辱也消散大半；
谁知丈母娘边啃鸡腿边说：“你明天再去那个小贩那里逛逛，问问他，你再钻一次，他能不能再给你一只鸡；”
小舅子也随声附和道：“是啊，是啊，姐夫，反正已经钻过，没甚么好丢人的，只要能吃烧鸡，就算每天钻一百次，也是值得的。”
甄有钱摔了碗筷跑了出去，在一个老槐树下对天狂啸；
“你是甄有钱？”
甄有钱吓了一跳，不知道从那里来了四五个壮汉把自己团团围了起来，他下意识的道：“我是叫甄有钱，各位有.....”
没等他说完，五个壮汉围着他就是一顿暴打；
不一会儿，甄有钱就被打的奄奄一息，一人恶狠狠的说道：“告诉你 ，从今天开始不许叫甄有钱，不然，我们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啊————”甄有钱怒了，这是他这些年第一次怒吼，也是他第一次埋怨命运的不公，他愤怒的吼道：“为什么要我改名字？是，我是穷，难道穷人连名字都不配有吗？”
五人显然被甄有钱的气势吓到，态度稍稍缓和了些许说道：“我们家老爷叫臻有钱，你最好改名。”
甄有钱道：“这是什么道理，你们家老爷叫甄有钱，我就不能叫？还有没有王法？”
一人道：“本来是可以的，但你钻人裤裆，那小贩到处宣扬甄有钱钻他裤裆。搞得我们家老爷名誉受损。”
甄有钱沉默了，这件好像跟他没有关系的事又好像有关系。
四
甄有钱在老槐树下哭到半夜，月明星稀，树叶稀松；
甄有钱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他不知道怎么跟妻子解释自己的满身伤痕。
“你还不回去吗？”
甄有钱听到一个老者的声音，他站起身左顾右看，还以为是自己幻听，又继续坐下。
“你怎么不回答我？”
甄有钱突然蹦了起来，这次他没有听错，是身后的老槐树在说话；
他吓坏了，瞪大眼睛看着老槐树，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话。
老槐树说：“孩子，你不用害怕，我是槐树精，一百多年前，你太爷爷救了我一命，现在我修成正果，是来报恩的。”
甄有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于是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疼，很疼，甄有钱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试探性的说道：“我现在肚子饿了，想吃烧鸡。”
突然树上掉了一只又香又肥的烧鸡，甄有钱看着烧鸡，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就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就跪在老槐树面前，说道：“树爷爷，我...我.....”
也许是有太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也许是心里有太多委屈无人哭诉，也许是对命运的不公感到不满，也许是其他；
这一刻，整个幽谷都回荡着甄有钱的哭声。
过了许久，甄有钱问道：“树爷爷，我想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是穷人的命吗？”
老槐树道：“这个我早已帮你看过，这是你命中注定的劫难，等到你六十岁的时候就能成为有钱人。”
甄有钱道：“六十岁？可是我今年才二十七岁，难道我还要再穷三十三年？我不要，树爷爷，你帮帮我，我想现在就成为有钱人。”
老槐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世间万物都是有舍有得，如若你想立刻致富，就必须得用你的寿命作为替换。”
甄有钱问道：“要多少年的寿命？”
老槐树道：“这个我不知道，看你要多少钱？”
甄有钱道：“我要黄金万两。”
老槐树道：“我可以给你黄金万两，只是日后你要惜命了。”
说罢，老槐树上竟然结出厚厚的金子，一层一层又一层。
甄有钱爬上老槐树摘金子，又把金子存入钱庄，活生生忙到第二天中午。
五
妻子李氏在门口苦苦张望，等待丈夫回来。
没有等到丈夫，等到了一顶大红花轿，然而花轿里的人就是甄有钱。
李氏眼睛都圆了，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自己的丈夫吗？绫罗绸缎，大红花轿，气宇轩昂。
甄有钱对妻子的反应很是满意，他上前拉住妻子的手说道：“苦日子都过去了，咱们回家。”
说罢，带着妻子回到自己新买的大宅子；
丈母娘和小舅子乐开了花，嘴巴都合不拢，丈母娘一改往日的尖酸刻薄，拉着甄有钱的手亲热道：“贤婿哟，我早知道你会飞黄腾达，当初我闺女幸好嫁给了你。”
晚上，甄有钱准备了一桌子山珍海味，大家都很开心，只有李氏一筹莫展。
回到房间，甄有钱见瞒不过妻子，只能如实相告。妻子得知后大哭道：“我们把钱还回去吧，谁知道这万两黄金是你多少年的寿命换来的？”
甄有钱说什么也不愿意还回去，如果再过以前的穷苦日子，还不如杀了他。
李氏见状，也只能妥协，只是自此以后，她每天都活在担忧之中，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丈夫会离去。
于是，她每天都会去寺庙里拜观音，路上遇见穷人也会施舍帮助，只为能给丈夫积攒点寿命。
日子也一天天过，见甄有钱一直都没有事，李氏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一天，她拜完菩萨回家，见大厅里坐满了要债的人，母亲和弟弟坐在一边不说话；
众人见李氏回来了，一拥而上，纷纷把账单扔给李氏。
原来是母亲和弟弟的赌债，共计有八千多两。
李氏看着账单，想着这些钱都是自己丈夫用命换来的，一气之下要把母亲和弟弟赶出家门。
正巧甄有钱回来了，他大致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回事，不想让妻子为难于是帮小舅子和丈母娘还了钱。
回到房里，李氏和丈夫合计，还完债以后，手里的钱已经不多了。
李氏提议让母亲和弟弟出去单过，不然一直这样下去，家里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不够他们挥霍。
甄有钱感动妻子的温柔体贴，但把丈母娘赶出去，外人又会说什么闲话呢？
他只能宽慰妻子说道：“放心，咱们家还不至如此，我在东街的铺子也足够我们家花销了，只要岳母和小舅不再赌，咱们日子还是能过的。”
可是一个烂赌成性的人，真的能说不赌就不赌吗？
不能，所以不久又有人上门要债。
甄有钱只能还钱，还能怎样？
不久，甄有钱又成了穷人。
于是，他又一次来到老槐树下，又要了黄金万两。
李氏知道后，在房间里痛哭不已，孩子还这么小，如果没有父亲，以后要怎么办？
于是，他狠下心坚决把母亲和弟弟赶出家门，并去赌场扬言，以后不会再管他们的死活。
甄有钱对于妻子的深明大义深表感激，但不到一个月，他就把丈母娘和小舅子带回家了。
原来丈母娘和小舅子被赶出家门后，花光了李氏给的钱，就到处散播甄有钱的谣言，说他蛊惑人心，忘恩负义，把年迈的丈母娘赶出家门，弃之不顾；
很快这些话就传遍大街小巷，有人说：甄有钱忘恩负义；有人说：李氏母子不知好歹；
甄有钱受不了这些风言风语，碍于面子把丈母娘和小舅子带回来。
李氏知道后，痛斥丈夫糊涂：“你的银子都是用命换回来的，把他们带回家，就等于在要你的命。就算外面风言风语又怎么样，过好自己的日子，何必管他？”
甄有钱知道妻子是为了他好，但是自从有钱后，他已经习惯了出门有尊严的日子，习惯了施舍路边的乞丐，习惯了在外面吃饭给小费，习惯了受人尊敬的日子。
现在他简直是受不了一点别人的诬陷，但又不知道怎么跟妻子说明自己的心事。
李氏见甄有钱不说话，也不再多说，只说了一句：“等他们把饭吃完，就赶他们走。”
甄有钱道：“不行。”
李氏见丈夫态度坚决，退了一步，道：“那这样，我们每个月都给他们钱，让他们出去住。”
甄有钱道：“他们钱用完了，还是会到处说的。你在家里你没有听见，外面那些风言风语有多难听，我.....我是做不出那种事。”
李氏道：“要说就让他们说，我那个弟弟烂赌成性，我爹留下的家产已经被他败光了，你以为你有多少钱够他挥霍，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孩子为我想想呀。”
甄有钱被说的哑口无言，但还是坚决不赶丈母娘走。
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过，白天甄有钱出门做生意，他是镇上最有头有脸的大善人，晚上准时回家陪孩子，他是最好的父亲，最好的丈夫；
没有人知道甄有钱是怎么挣钱？
他的棺材铺子，谁家死了人，没钱买棺材只要找甄有钱，他都免费打造一副棺材，还给下葬钱；
他的饭店，是最便宜的饭店，有时候遇到家里实在困难的人户，他还会请人家吃饭。
没有人知道甄有钱为什么这样做生意？
没有人知道甄有钱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有钱？
有人说：甄有钱是一个大好人，活菩萨；
有人说：甄有钱其实是一个江洋大盗，他的钱都是偷来的；他之所以慷慨解囊不过是在为自己的恶行行善积德；
说他是活菩萨的人，有的受过他的恩惠，有的没有；
说他是江洋大盗的人，有的受过他的恩惠，有的没有；
可甄有钱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没有人知道；
只是不久后，他成了一个死人。
没有人会记住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