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祭长风(六)

烛火幽暗的刑堂内,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墙上涂抹着断续的、像是什么粘稠液体凝固风干之后留下的大片暗褐色痕迹,触目惊心。隔壁传来隐约的惨叫,伴随着一阵一阵鞭子抽打皮肉的脆响。

这就是黑夜下的雍州狱。披着人皮的恶鬼游走于其间,在蛇虫并生的隐秘角落露出尖锐的獠牙,而出了这里,又成了旁人眼中的好丈夫、好儿子。人间和地狱,往往只在一念之间,生与死的界线,在这里也并非那样泾渭分明。

神情淡漠的士兵肃立两列,当中一人端坐案前,猛然一拍手中的惊堂木:“放肆!见了本官还不下跪?”

陆怀风抬眼看向他,不卑不亢道:“仙门中人飘然世外,不属朝廷管辖。同知大人,有些规矩,在下若不想遵守,也是不必从的。”

这位雍州府同知——本为府衙贰职佐官,如今知府殁后暂代其职——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欲要发作,又一时寻不出什么理由。

“大人,他说得有理啊。”同知身后的狱卒弯下腰,一脸谄媚地走近,“我朝自太祖皇帝在位时便定下规矩,各大仙门和朝廷互不干涉,即便见了那位也是不必行礼的……若是出了什么难缠的邪祟,还要仰仗他们呢……”

“住口!”同知恼羞成怒地喝道,目光倏忽转向眼前之人,“陆怀风,你虽是仙门弟子,但如今却是杀害知府大人的嫌犯。既到了这狱中,许多事便由你不得了!”

“大人此意,便是要屈打成招么?”陆怀风对上他的目光,丝毫不惧,“私设刑堂,严刑逼供——雍州官府果真断案如神。”

“……你!”

同知一拍桌子,眼见就要怒火上涌,狱卒连忙伸手阻拦:“大人息怒!此人打不得呀!”

“为何打不得?”同知一肚子气没处撒,怒道,“他非但见官不跪,还语出不逊,暗讽官府,像这样的刁民便该狠狠地打,打到他长记性为止!”

“大人!”狱卒死死地拦住他,低声道,“这陆怀风可是仙门中人,是会法术的呀。您想,他连那些厉害的妖魔鬼怪都能治住,对付人更是不在话下。倘若惹恼了他,万一他动起手来,恐怕这里所有的护城军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哪!”

闻言,同知高高举起的手悬在了半空,想立即放下又怕丢了脸面,继续举着也不是办法,但脸上仍然强自镇定,维持着一副“本官不怕”的样子。

“大人若是真想寻出杀害知府的凶手,便该即刻派人前往府衙查找线索,而不是在此大摆官威,耽搁时间。”陆怀风正色道。

“牙尖嘴利。”同知一甩袖子,将悬在空中的手背在身后,十分自然地化解了适才进退两难的的尴尬,“依本官看,你们三人便是杀人真凶,还须寻什么线索?你们还是快快招供,或许还能争取减免刑罚。”

“既然大人认定我是凶手,那么请问大人,我是用什么手法杀害知府大人的?”陆怀风见与他讲不通道理,于是换了个思路,“现场可寻到了凶器?”

“这……”同知脸上浮现一丝难色,随后语气强硬道,“据仵作查验,知府大人昨夜窒息而亡,颈上却毫无绳索勒痕,这定是你们用的什么邪术!”

“知府大人是何时暴毙的?”陆怀风皱眉。

“哼,子时三刻。”同知自认为终于掌握了证据,得意道,“据护城军来报,昨夜发现你们三人之时,正是子时三刻。你们必定是杀人后意图逃窜!”

“不对,我们离开府衙时,知府大人分明还活着,我们还听见了他呼喊的声音。”陆怀风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在场的护城军俱可以作证。”

“这……”同知再次被噎住,额上渗出一层薄汗。他颤巍巍地抬袖拭去,心念一转,又道:“说不定是你们假意逃跑,趁众人不备又折返府衙,暗中杀害了知府大人。”

陆怀风无语地望着他。

倘若他们真想杀人,早在潜入府衙之时便可动手,并且不会让任何人发现动静,又怎会任由知府大喊大叫、召来护城军?

退一步讲,即便他们实在这样愚笨,第一次谋杀不成,需要折返再次杀人,可在行踪已然暴露的情况下,他们又如何躲过护城军的重重封锁,十分精准地勒死了军队保护之下的知府?

这些想法他没有说,是因为说了也无用,这位同知大人总能找到理由来证实他们是凶手。

窒息,没有勒痕,短时间内杀人于无形。

真凶是谁,陆怀风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

不过此事尚有疑点:为何凶手能不早不晚,恰好在他们撤离之时动手杀人?

如若不是一早便潜伏在府衙内,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凶手通过某种途径,对他们的行动了如指掌。而这夜探府衙的计划,仅仅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

也就是说,他们之中有内鬼。

陆怀风瞬间被这个推断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继续往深处想,可一旦往这个方向开了头,便轻易停不下来了。

倘若是后一种猜想,那么此人必定在护城军内也有内应,如此才能避开重重包围,直取要害。因为,不听知府命令的护城军,无异于断弦之弓、无箭之弩。凶手出入府衙,里应外合,便是来去自如。

“同知大人,在下还有一个问题。”陆怀风握紧了微微汗湿的手,努力不叫人看出心底的紧张,“大人如何认定,昨夜潜入府衙的,是我们三人?可有……可有人证物证?”

“问得好。”同知冷哼一声,脸上挂满了得意洋洋的笑容。他抬手示意,身后的狱卒立即恭敬地呈上一个锦匣。

同知把手按在匣子上,没有着急打开,而是直直盯着陆怀风,笑容逐渐加深:“陆仙长,可有兴趣猜一猜里面放的是什么?”

陆怀风暗暗收紧了袖中的拳头,不管里面是什么,它将要证明的事实,以及事实背后呼之欲出的真相,都会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捅穿他的心,甚至毫不留情地割断多年来的同门情谊。

同知慢悠悠地打开了匣子,同时在暗中观察着陆怀风,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最终等到了满意的结果——

陆怀风在看到匣子里的物事时,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整个人似霜打枯叶般失去了倚仗,不由得踉跄后退几步。

那锦匣里盛放着的,是一枚光华隐现的令牌,玉质温润,云纹层叠,中央端正地镌刻“华阳”二字。

不必伸手翻开,陆怀风便清楚地知道,令牌背面,一定还刻着一个名字。或许是三个字,或许是……两个字。

那是华阳派的出入玉令啊,最是贴身紧要之物,平时绝不会轻易示人,又怎会随随便便遗失?

“如何?若是猜得不错,这便是你们华阳的出入令牌吧?”同知心情大好,手指轻叩着桌面,“物证在此,本官看你们从何抵赖!”

陆怀风脸色灰败,尽管这样血淋淋的真相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但他此刻也绝不能因此一蹶不振,任人宰割。

“同知大人,即便令牌在此,也只能说明我三人去过府衙,并不能成为杀人的证据。”陆怀风很快冷静下来,一字一句道。

“哼,你们深夜潜入府衙,知府大人随后被杀害,岂非最有瓜田李下之嫌?”

“官府断案,也应讲求证据。大人若能寻到我等杀害知府的确凿实证,我自是无话可说。”陆怀风盯着他,“可若是同知大人想要凭己臆断,污人清白,在下即便舍去性命,亦须拼上一拼。”

同知一时语塞,他最怕的就是陆怀风突然发疯,来个鱼死网破。要是这样,陆怀风死了倒没什么,可他自己也落不着好。

“……那好,你且等着,本官一定会寻到证据,证明你们便是凶手。”同知不甘示弱地和陆怀风对视,“到那时,看你们还如何狡辩!”

同知说罢,拂袖而去。那狱卒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陆怀风被带回了牢房,手脚俱锁上铁链,虽无碍于行动,但这枷锁的用意已十分明显——他是杀害知府大人的重犯,须严加看管,防止其再度行凶。

牢门重重地关上,狱卒用锁链缠绕数圈,而后径直离去。牢狱深处,很快便只剩他一个人。

这里的空气闷潮污浊,混合着令人作呕的腥臊腐朽气味。角落里只有一张砖砌的“床”,散乱地铺着稻草,破烂的被子已经长满霉菌,上面还爬着肉眼可见的细小虫豸。

一缕微弱的阳光自狭窄的高窗透进来,无数尘埃在光线里起落浮沉。

陆怀风忍不住想,若是杀人的罪名坐实,他是不是也会和那些犯人一样,受尽酷刑,皮开肉绽,然后被狱卒像扔猪狗一般扔回此处,与鼠蚁虫蛇为伍?

到那时,他是会伤口溃烂而死,还是会感染疫病而亡?

又或者,身体上的伤还不足以致命,真正令人心死的,是如海潮一般铺天盖地的绝望。高墙四壁,难见日光,重重枷锁困住的,不仅仅是肢体,还有许多人的漫长而痛苦的余生。

那么,死亡,对他们来说,是不是也算一种解脱?

陆怀风有一瞬恍惚,他不知怎的想起了那朵伏在红伞上的黑色彼岸花。

能够编织幻境的魔花归途。

众生皆苦,不如归去。

归于何方?地狱三途。


知府暴毙的消息传开,却并没有在雍州百姓心中造成多大的恐慌,甚至还有人半夜偷偷在城墙上挂了条幅,上书“替天行道”四个大字。过往百姓见了,俱是拍手称快。护城军严查数日,也查不出始作俑者,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雍州城的主街上,长长的彩缎随风飞舞。这条昔日雍州最繁华的街道,如今虽不复往日热闹,但仍旧是百姓饭后消遣的好去处。沿街的店铺大多已重新开张,百姓三三两两地行于街上,挑选他们钟意的物品。

经受了天裂漏雨的洗礼,洪水泛滥的劫难,还有凶邪作祟的阴霾——这邪祟如同原地蒸发了一般,已许久都没有再出现过——被结界困于城中的百姓起初还心存怨怼,如今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这些天灾人祸了。

韶光易逝,生死难料,杞人忧天最是无用,及时行乐才是正道。

雨水丰盛,万物苏醒,雍州城似乎正在慢慢恢复生机。

护城军主力已集中于雍州府衙,百姓亦大多沉浸在宁静平和的氛围中,没有人会再想起城外的那片荒地,以及百年前那个关于蛟龙的神秘传说。

而此时,城外百尺高台之上,神情清冷的女子独自伫立。她望着雾气蒙蒙的雍州城,眸光流动着复杂的情绪。

风送雨帘,铃音空寂,她微微转过头,侧耳倾听——

风烟漫卷,山河改易,似乎有什么最为珍贵的东西,已轻轻地化为一缕尘烟,悄然随风而逝了。


“嘭嘭嘭!嘭嘭嘭!”

雍州府衙的大门,被撞得颤动不止。十几个衙役在门内死死顶住,仍是无法抗衡那巨大的撞击之力。

“让管事的官儿出来!”门外一人高声道,“平日里混吃装死便罢了,如今百姓遭难,难道也要躲在里头当个缩头乌龟吗?”

“就是就是,让管事的滚出来!”

“不出来,我们就踏平府衙,把那狗官扔出去,让他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雍州同知在内堂听得心惊,眼见府衙大门快要抵挡不住,便急匆匆收拾了许多金银珠宝,换了便装,打算从后门溜走。

谁知他一打开后门,便被提前守候在附近的百姓一把抓住,用绳索捆了,连推带搡地拽走。

走到一半,街上忽然涌出大批护城军,将他们团团围住。同知见状,连忙大声呼救。

“狗官在我们手上,谁要是轻举妄动,就和狗官同归于尽!”拽着同知的百姓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柴刀,抵在同知脖子上。

“……护城军退下,都退下!”同知两股战战,涕泗俱下,“这位兄台,有话好说,千万别动手啊!”

“不动手可以,但是大人你得跟我们去一个地方。”

刀刃往脖颈又近了几分,同知吓得点头如啄米,忙不迭答应。

愤怒的百姓挟持着雍州同知,护城军持着武器步步紧跟。

到了一处医馆,百姓将同知狠狠一推。同知狼狈地爬起来,却看见了一副他终生难忘的景象——

狭小的医馆内,却挤了不下百人,有的神情纠结地捂着伤口,有的痛苦地在地上打滚,还有的甚至大喊大叫,不住地用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直至头破血流。

“这,这是……”同知惊恐地看着他们,“中邪了”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又被人一把拎住了领子,扯到那群人中间。

“同知大人,请你好好瞧瞧,这些都是被邪祟所害的百姓。”拎着他的那人咬牙道,“先前我们要出城,你们不让,口口声声说要相信知府大人,会揪出邪祟,可是现在呢?那什么狗屁知府死了,你们也撒手不管,还把华阳派的仙长关了起来,如今这邪祟便又出来害人了!”

“邪祟当道,官府腐败,你说,我们还能相信谁?还能依靠谁?”

字字泣血,雍州百姓的控诉,声声落于同知的耳中,不知他又作何感想。

“额……”同知心虚地擦着汗,眼见百姓利刃一般的目光齐齐向他射来,连忙高声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这邪祟沉寂许久,定是已经被吓跑了。依本官看,此次的异象,必然不是邪祟作乱所致。”同知强撑着面子,信口开河道,“你们想,以往邪祟出没,受害者皆是体僵失语,神志不清,而如今这些……明显和那邪祟的手法不同啊!”

“那你说,到底是什么东西把大家害成这样?”为首那人略一沉吟,质问道。

“呃,依本官看……这症状倒与之前的魔气灼伤十分相似……”同知瞟一眼那人,小心翼翼道。

“怎么会呢?魔气灼伤不是被陆仙长他们治好了吗?”

“是啊是啊,而且那结界会伤人,谁还会再去触碰啊!”

在场的百姓交头接耳,小声议论,不时向他投来怀疑的目光。

“本官猜想,这定是陆怀风的诡计!”同知急忙辩解,“他假装给大家医治,其实暗中动了手脚,上面的魔气根本没有除去。受伤的人看似恢复了,但时候一到,就会被魔气那个……反噬,对,被反噬!”

“不可能!”一位老叟颤巍巍地站出来,声若洪钟,“陆仙长尽心为百姓除祟,大家都看在眼里,他定然不会伤害我们!”

“怎么不可能?”同知急于为自己开脱,于是咬紧陆怀风不放,“他们前几日还潜入府衙,谋害知府大人,这又怎么说?你们只看到他尽心尽力的样子,可最后邪祟抓到了吗?他不过是装模作样,欺骗你们这些百姓罢了!”

百姓窃窃私语,老叟也一时哑口无言。

知府被害,虽然还没有证据证明陆怀风等人是真正的凶手,但他们的嫌疑的确是最大的。而且,同知说的也有道理,他们已来了雍州多日,可邪祟一事确是停滞不前,毫无进展。

同知见状,愈发大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诸位,陆怀风等人心存不轨,必定另有所图。本官猜,他们或许就是邪祟的同伙,借着除祟之名博取大家的信任,等到最后,就能轻而易举地将我们雍州尽收囊中。”

“退一步讲,他们是仙门弟子,倘若除祟不成,随便一拍屁股就可走人,但是诸位才是生于斯长于斯的雍州人啊!若是任由他们捣鬼,雍州城最后就会变成他们肆意横行的魔窟!”同知一脸慷慨激昂状,面对百姓讲得唾沫横飞,“事已至此,诸位应当同心协力,一致对外,而不是在此质疑官府,相互怨怼哪!”

百姓的议论声渐渐变大,同知满意地看到,不少人似乎已经动摇,开始相信他的话。

他决定在这刚刚燃起的火苗里,再添一把干柴,再泼一勺火油。

“诸位,陆怀风等人杀害知府,本就罪无可恕。他们若是邪祟同伙,一并除去,无可厚非;倘若不是,这样丧心病狂的杀人凶手,也该即刻处决,绝不能让他们再度行凶!”同知正气凛然地举起手。

很快,便有数人纷纷附和,一时如水之沸,群情高涨。

“杀了他们!绝不能放过!”

“除凶邪,杀恶人!”

“恳请大人即刻行刑!”

一条条手臂高高举起,仿佛前线冲杀的猎猎旌旗。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嫉恶如仇的愤慨。他们之中,有的人曾经受到过陆怀风等人的医治,有的人曾经因为陆怀风的坚持自洪水中逃过一劫,但更多的是不明所以、人云亦云的百姓。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倘若陆怀风看到这副情景,他一定会发现一件事——

并不是只在雍州狱,才会有吃人血肉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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