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河堤南北走向,隔一里左右燃着三堆火,人影在火前晃动,寻人的各种意见也在火前互相传递交流着。刘三亮和陈四加入进去,伸手烤火,脸膛映得红亮,如上了层油彩。赵黑身后跟着失魂落魄的高锁锁,走过来问他们都去过哪?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绝口没提场院里的事。
民兵头也是治保主任的赵大虎牢骚说:“折腾了大半夜,连个人影子也没看见,黑子,我感觉胖女候不会因这事就去寻死的,说不定去了别的村子。再说,真要是跳了河,这么长时间,人早就没法救了,只能等明天到下游去找尸体了。”赵黑咳嗽了两声,掀起秋衣袖子,对着火光看了看腕上手表。
回头看见了高锁锁,赵黑训斥说:“你一个大男人家,为了一瓶酒,跟个怀娃娃老婆动粗耍厉害,听见她要去寻短,你也不跟在后面。过了那么长时间,才出来找人,我给你说,你老婆要是真死了,你小子非蹲几年大狱不可,就是出来了,苦日子也在后头呢。”高锁锁口舌不清嘟哝说:“我平时总是让着她,这次你们不知道,是她先跟我动的粗,我后还手的,谁想她会真的去跳河啊!”
赵黑不再理会高锁锁,大声喊问谁见满仓哥了?蹲在火堆前,抱着一把铁锹的冯友友说:“赵满仓到后十亩地看水去了,这倒走了有一阵时间,说不定一会就回来。”赵黑问:“他究竟是真听见了女人的哭和跳水声,还是错把其它声音给听混了?冯友友,你和他在一起,你听见了吗?”冯友友就又绘声绘色说:“当时我不在,赵满仓说他真听见了,哭得呜呜咽咽怪吓人的,他本想过去看看,心里害怕是鬼,就躲开了,后来就听见很响的跳水声,不一会高锁锁就过来了,我们一块过去看了,连个人影子也没有。”赵黑叹了口气说:“要真是这么个,自己寻死,神仙也没救。马上就要天亮了,春生、五猴、二毛,你们三个辛苦一趟,往下游的闸上去看看。高锁锁,你赶快回家把娃安顿好了,等天亮了,你狗日的麻烦才开始了。其他的人再分散找找,实在没结果,就都各回各家,等明天再说了。”
高锁锁如没了脊骨的狗,脑袋木木又空空地回到家里,推家门不开,喊叫大女儿巧巧,巧巧不答应;又叫小女儿毛毛,依然没回应。他加重力气,把木门拍得嗵嗵响,摇得吱吱直叫唤,嘴里还在骂着。
家门无声地开了,屋里黑灯瞎火,高锁锁直步而进,撞在一个胖大的身体上,心里一时疑惑不解,被往后一推,脚后跟拌在了门槛上,屁股重重跌到了门外。他一声惊叫,一口长气随了泄到了体外,一时百感交集,两手后撑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东方现出鱼肚白,高锁锁在河堤上找到了赵黑,说了老婆在家睡觉的事。赵黑瞪着眼,手指点着高锁锁的鼻子,气得半天骂不出话。高锁锁闪身躲到一边,嘿嘿笑着任由人们谩骂和埋怨。
刘三亮在火堆上撒尿灭火,说:“队长,这一晚上折腾,队里给不给挣工分啊?”赵黑说:“挣你个球,这一晚上的折腾,纯粹是让人们散饭呢!”完了,无可奈何吩咐众人说:“大家都抓紧时间回家睡觉,上午的劳动时间推迟到十点钟,听我喇叭响了再出工。”转而他又对了高锁锁说:“你把一村人今天都当猴耍了,让人们好不容易解馋吃的牛肉全白吃了。去,你把那三个到下游闸上的人给我找回来,再回家跟你老婆商量去,看如何给全村人一个交待。”
冯友友是随着赵黑一起回家的,一晚上淌水又找人,冷得直哆嗦。他先坐在炕沿上喝了一碗热开水,觉得暖和了许多,这才脱衣而睡。睡下又睡不着,就把老婆给惊醒了。农村人平时劳动苦重,睡觉也踏实,被扰醒了也只是个半迷糊状态。老婆与他咕哝中又迷糊了,冯友友却在身后鼓捣起来。
老婆不耐烦地咕哝说:“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前一阵回来刚要了一次,现在又来要!”冯友友听得不明白了,说:“我一晚上淌水,又和那么多人在河堤上找人,什么时候回来过。”老婆说:“那不是你回来,还能有谁呢?自己不要脸,不管别人多瞌睡,完了话也没说就走了,现在还反过来问我的不是。那不是你回来,难道还是鬼回来了不成。”冯友友急了,说:“天地良心,你是不是做梦了,我一晚上连家的边都没沾,不信你问赵队长去,我们俩个是相跟着回来的。”老婆一时也迷糊了,说:“哪,哪,哪,那回来的是谁?我睡的迷迷糊糊,觉得就是你,难道还会是别人不成了。”
冯友友一下子明白了,老婆是被外人给愚弄了,这个傻女人能傻到这个成份上,真他妈的丢脸啊!他呼地赤着身子坐起来,拉亮电灯,盯着一脸迷惘的女人,看见女人眼角上的两块眼屎,想都没想,挥手就给了一耳光。老婆哇一声哭了,在里屋睡的两个娃都被惊了起来。
冯友友坐在炕上直抽自己的脸,骂说:“妈那个B,这才叫丢人了,我把你个蠢猪,吃了哑巴亏还不知道,还跟我胡说这些呢。”跟着压底了声音又骂说:“我操他十八辈祖宗,这种缺德事也能做出来,要是有朝一日让老子知道了,非两斧子劈死这个乌龟王八旦不可。”
挨了打的老婆明白过来,穿了件衣服就往院子里走。冯友友随了出来,仍然不三不四骂着粗话。老婆捂了脸又哭着进屋去了。天已经大亮,冯友友他一抬头,看见一墙之隔的赵家院里,队长赵黑正抽着一棒子卷烟,竖着耳朵听呢。
赵黑响亮地咳嗽了一声,冯友友委屈说:“队长,你说这是什么事,昨天晚上我根本没回家里,这你可以作证的……。”赵黑觉得好笑又荒唐,安抚说:“老冯,这事要如果是真的,你喊叫有什么用,你还怕村里别人不知道吗!这事要是假的,那你可是自己端着屎盆子往头上倒啊。你听我说,把这件真假难辩的事烂在自己家里,要让别人知道了,还不笑死人,你们老婆汉子完了还咋做人啊!”
一席话点醒了冯友友,盯着赵黑半天无话。他的脸色因气愤而变得紫红,最后咧了咧拉丝的嘴,恨恨地叹息了一声,双脚一跺也回屋去了。
新的一天劳作开始了,跑了一夜的男社员在家里补觉,女社员则按照赵黑在大喇叭上的安排,陆续来到了场院脱玉米。大家围坐在一起,边干边开着玩笑,交流昨天牛肉的吃法,拉着各自的家庭琐事。女人们不知不觉间形成了几簇,分开了并不明显的界线。
胖女候也来了,腆着大肚子,一脸吊死鬼的气色,额头上一块鸡蛋大小的黑青疙瘩,赫然亮给了无数的目光。她一声不发,只在玉米堆的一角,坐下开始干活。她的出现,把众人的闲言碎语给打住了,齐刷刷把目光转了过来。
妇女队长赵秀子坐在胖女候的对面,说:“胖女候,你真有本事,把全村男人搞得一晚上都没睡觉。你是用的啥好办法啊?”胖女候白了一眼过来,没有应和。黑玉英打趣说:“赵秀子,你这话说的有问题,让人听起来,以为是咋回事呢。”众人明白了话中的歧意,轰的全笑了。
胖女候脸上的阴云随了笑声化了开来,扔了一个带皮的玉米打向赵秀子,说:“我让你们拿我穷开心。告诉你们,他们一个个没觉睡,都是活该。哼,盼着我跳河死,让他们做白日梦吧。”黑玉英说:“你这话说对了,现在村里的男人们都正在家里做白日梦呢。说不定还正梦见从水里往上捞你呢。”
陈四老婆说:“胖女候,你是用什么办法,把高锁锁骗的丢了魂似的,就相信你跳河了?连赵队长那么明事的人也都给蒙住了。”这一问,胖女候的表情活泛起来,忍不住自鸣得意说:“我是去过河边,我只是去坐坐。听见有人说话,又听见他来找我,就故意抱了一块坷垃扔进了河里,然后绕回了家。”黑玉英不相信,说:“就这么简单?”胖女候说:“就这么简单。”赵秀子说:“胖女候呀胖女候,你可真够损的,让土坷垃替你跳河,自己回家睡大觉,让全村男人找了一晚上,真亏你能做出来。”
一阵牛哞声传来,老高二赶着牛群,从场院的一边走过。年长的赵五婶半是指责,半是戏谑说:“真是怪事了,你们看,那傻子远方,像个僵尸一样跟在牛群后面,每天也不再乱跑了。”刚刚进了场院的茹茹妈说:“那算什么怪事,我给大家说,刚才,老高二把牛赶出圈时,牛又都围到大柳树下,闻着昨天黄牛的血印子,一个个叫得那才叫伤心呢。老高二用棍子好不容易才把牛群赶离树下的。”黑玉英听了感叹说:“这世界,牛情牛意看来比人还感情呢!”
一个妇女突然大声说:“哎呀,你们说对了,我想起昨天晚上的梦,我梦见死了的大黄牛,它会说人话,还问我它的肉香不香呢。没差点把我吓死。”另一个人说:“你这一说,让我也想起来了。我梦见大黄牛拉着车,我在车上坐着,对了,坐车的还有晴梅和茹茹,我们是要去公社的,又好象不是。那黄牛突然不走了,而是前后倒过来,拉车改成推车,牛眼睛瞪着我,眼泪流成两股水柱。”第三个人不等别人说完,抢着说:“我也梦见,那老黄牛站在我们家门口,说是来告别的。”更多的人都嚷开了,一片“我也梦见了“的喧哗。
牛的话题打断了人们对胖女候的关注,也勾起了昨天夜里各人对梦境的回味。女人们先还踊跃说着,后来就陷入了无语的缅怀,陷入对老黄牛往日的记忆,以及难以言传的一种生命通感的情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