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次韵诗》(编年汇征)序言

元白次韵诗

序言

同是天涯沦落人(次韵诗述论)

          林  夕 

次韵,是汉语诗词独有的一种表现方式。

汉语,根据《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的表述,“汉语的标准语在中国大陆称为普通话,在台湾称为国语,在新加坡、马来西亚称为华语”。

日常生活中,还有中文、华文等叫法。

汉语诗有两个源头,《诗经》、《楚辞》。

诞生在距今约2500年前起。以四言和杂言为主。

经过约1000年的发展,五言和七言诗也逐渐成熟。

在这个约1000年的发展过程中,押韵,是写诗人的一种自觉行为,并没有明确的理论指导或者说工具书。

到距今约1500年的南北朝时期,南朝齐武帝的永明年间,天赋异禀的学者周颙(yong),结合当时刚刚兴起的佛经翻译中遇到的情况和问题,首次提出了汉语“四声”的概念。

另一位大才士沈约,在周颙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讲究“四声”、避免“八病”的概念,强调声韵格律。

他们的研究探索,是即将到来的唐诗繁荣的初期理论准备。

次韵诗,可以理解为一种“命题作文”。

第一个人写好一首诗后,第二个人写诗,按照第一个人的韵脚的“字眼”和韵脚的“顺序”,必须一模一样。

当然,如果诗意也差不多或者正好相反,就更加完美。

次韵诗这种表现方式,历来是有争议的。

笔者草撰此文时,传来意大利电影配乐大师埃尼奥·莫里康内去世的消息,不禁想起莫里康内曾经讲过的一段话:“其实我们看看历史上那些杰出的作曲家,有许多人是在‘命题作文’的情况下写出流传后世之作的”。“这取决于创作者自己的天分有多高,还取决于他的能力和态度是不是够诚恳”。

笔者认为,借用莫里康内评价音乐的话,来评价次韵诗,是比较恰如其分的。

而不仅仅是南宋严羽先生在《沧浪诗话》里说的那样:“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

当然,次韵诗之风,“始盛于元、白”,是正确的。

而且元白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次韵诗的萌芽,根据记载,也是在南北朝时期。

北朝的杨炫之,在《洛阳伽蓝记》一书中,记载了一个叫做王肃的人,他的前妻听说王肃再娶后,写了一首诗给他。王肃的后妻代答了一首,用韵一样。

南朝的梁武帝萧衍,和他的文臣王筠,有次韵唱和诗;

南朝的陈后主,和他的文臣江总等人,也有次韵唱和诗。

这些都是次韵诗的萌芽。

汉语诗的声韵格律,由于隋唐科举取士制度的助力,经过初唐的定型,盛唐的繁荣,到中唐时,也就是元稹、白居易的年代(同时还有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已经臻于极致。诗人们对于题材、形式,求新、求变的努力,一直没有停止。

同时在唐朝的公务活动、社会交往中,唱和诗大量出现。

从和其意、和其韵,再到次韵;

次韵诗,可以说是唱和诗的最高境界。

因为内容上难于创新,所以诗人们就从形式上着手变化。

正如元稹所述:我“与同门生白居易友善。居易雅能为诗,就中爱驱驾文字,穷极声韵,或为千言,或为五百言律诗,以相投寄,小生自审不能有以过之,往往戏排旧韵,别创新词,名为次韵相酬,盖欲以难相挑耳”(元稹《上令狐相公诗启》)。

元白次韵诗,在当时(唐宪宗元和年间)就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

“江湘间为诗者复相仿效,力或不足,则至于颠倒语言,重复首尾,韵同意等,不异前篇,亦目为元和诗体。

而司文者考变雅之由,往往归咎于稹。

尝以为雕虫小事,不足以自明”(元稹《上令狐相公诗启》)。

白居易在《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并序》的序言中说:

“大凡依次用韵,韵同而意殊;约体为文,文成而理胜”。

“况曩者唱酬,近来因寄,已十六卷,凡千余首矣。

其为敌也,当今不见;其为多也,从古未闻。

所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戏及此者,亦欲三千里外一破愁颜,勿示他人以取笑诮”。

元白唱和诗的数量、质量、影响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次韵诗。

所以卞孝萱先生论断:次韵之体,成于元、白。

晚唐皮日休、陆龟蒙的次韵唱和诗也很多。但皮陆的人生经历和才情没有元白的跌宕和华美,所以影响力也要小了很多。

所以好诗必须要有生活,不能为诗而诗。

成就元白次韵诗的,还有一个客观条件:同是天涯沦落人。

元白次韵诗的高潮期,恰好就是他们(或者至少其中一人)的仕途低潮期(贬职外放期间)。

互补关系。

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正好可以写作文。

“三千里外一破愁颜”。

前面讲过,汉语诗中,次韵诗的这种表现方式,历来是有争议的,是见仁见智的。

本书编注者高風先生费神劳力把现在还可以找到的元白次韵诗,按照年代汇总,加以简洁注解,以贻同好,也是见仁见智的事情。

到北宋的时候,离唐王朝结束100年不到,元稹的文集,已经佚失了40%。

收集、整理、保存,不是容易的事情。

在笔者有限的阅读范围里,从元白到今天的1200年左右的时间里,在次韵诗这个领域,有三个人,大概刚刚能够达到元白的境界。

但是,这三个人,只能自己和自己较劲,而没有旗鼓相当的诗友、诗敌。

第一个是北宋苏轼。

集中表现在“乌台诗案”前后和刚刚贬到黄州的几年,自己次韵自己的诗作。有时候,次韵诗,比原作还要精彩。

第二个是明清之交的钱谦益。

集中表现在次韵杜甫的《秋兴八首》,而且次韵了13次,前后历时4年。融合了国仇、家恨、经历、情感、学养等,堪称“诗史”。

第三个是现当代的陈寅恪。

集中表现在在每年的同一天(元宵节),次韵苏轼的同一首诗(《二月三日点灯会客》),时间跨度将近二十年(1947至1966)。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执念?

所以高風先生邀请笔者谈谈次韵诗的当代价值,笔者认为难度太大。

次韵诗只能作为一种文化遗产,留给喜欢它的人去喜欢。

因为,从1905年起,清政府废弃科举制度,格律诗,也就失去了它的功利价值。

格律的基础在平仄,平仄的基础在四声。

1918年,当时的教育部颁布国语注音字母(台湾沿用至今);1958年,中国大陆公布汉语拼音方案。

也即,一统江湖的“官修韵书”,脱节了。

格律诗失去了功利价值后,也模糊了“游戏规则”。

而且汉字的音、义变化,也是一个约定俗成、与时俱进的动态过程。有时候以一个一个特例,来解释通例,显然不能涵盖一切。

所以,有些过去了的东西,就让它过去,没有必要事事都追求当代价值。欣赏欣赏,乐在其中,大概也就是次韵诗的当代价值。

正如孔老夫子所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如此而已。

谨为序。

林夕 202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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