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泥土

前天上班，忙得一个头两个大时，二姐打来电话。她说：“后天是腊月初六，咱爸的忌日。你回老家吗？”我一想正好休班，就答应着：“去啊，一定去。”

在我们老家，清明和十月一都不是重要日子，只有老人的忌日才是最重要的日子。我小时候，奶奶的侄子会在固定的某一天来我们家，说是给他姑姑上坟。我爸爸也会在外公外婆去世的那天去外婆家上坟。爸爸去世后，我弟弟接过他的接力棒，在外公外婆的忌日时去上坟。

但我却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我以前总是以为，哪天去给爸爸上坟又有什么关系呢？等我有空去娘家上坟时，只有一个人到荒山野外，真的没意思。我爸爸是九九年冬天去世的，现在已经到了一九年了，算来已经十九年了。在这十九年里，我好像在爸爸每年的忌日上坟，只来过两三次。如果爸爸泉下有知，一定会骂我不孝。

难得今天有空，我一定去给爸爸上坟。但一大早，老公就说：“不好了，昨晚下了一场雪，到现在还没停呢。路上雪挺厚，很滑，开车很危险。要不你别去了，等到天好了，我开车去送你。”

一想到不能去娘家，我心里有些郁闷。我把孩子送学校后，看看路上也能行车，左想又想，还是去吧。一来答应二姐了，不能失信;二来可以顺便看看姐姐们，自从结婚后，我们聚少离多，甚是想念。二姐打电话说，她给我家孩子各做了一双鞋子，让我顺便拿回来。我竟然有一丝兴奋。去年二姐给我们姐弟都做了夫妻拖鞋，做了一个冬天，穿上满满的温暖。

我又想起来要给妈妈买床垫。妈妈股骨头坏死已经十六年了，一直不能走路。天冷了，我想把她的床铺垫得暖暖和和的，让她的冬天不再寒冷。前些日子我给妈妈买了一双布棉鞋，但忙于工作总是没时间去送。我想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给妈妈送温暖。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不能让人生留下遗憾，我要好好孝敬妈妈，让她的晚年生活幸福快乐。夏天时我给她买了轮椅，每次回家我都看看她需要什么，及时买回去。

为了安全考量，我坐公交车回娘家。路上我虽然一直在看文章，但盼望着早早到家。路上倒车耽误了一会，二姐打了几个电话催我，说家里人都等着我呢。我一听更着急了。

心急火燎跑回家，我的两个堂哥，还有一个表哥都从屋里迎出来。大家见面都很高兴，热切地攀谈。除了家中大事，亲戚之间难得一见，所以见面后很高兴。本来表哥们都要亲自到场的，因为大姑家大表哥腿受伤，二姑家表哥厂子里临时有事，所以只有大姑家二表哥当代表参加。我大姐和三姐有事，都提前把纸铂捎来了，我们姐妹四个，实际到场的只有我和二姐。

我有四个堂哥，大哥前几年病逝，四哥凡事不参加，所以只有三哥和二哥来了。我们这里上忌日坟是直近亲戚很重要的活动，是一种悼念逝者的仪式，家人都很重视。家里弟弟家人都在，我的双胞胎侄子越来越可爱了，会亲热地叫我姑姑了。看着他们聪明可爱的小样，我心里充满甜蜜。如果爸爸泉下有知，他一定会骄傲的。农村人讲究一个“传承”——其实，不光在农村如此，几乎全中国都如此吧？事业需要传承，家族需要传承，血脉更需要传承。我弟弟家两胎生了三个儿子，血脉刚猛，足以告慰先祖。

我回家时，哥哥们已经打好了纸铂，预备好了贡品，准备了酒菜。我一回家，他们就要出发了。弟弟开了农用三轮车拉着我们三个，三哥骑着电动车，我们行驶在乡村农业生产路上。我们这里，就连田间地头都修筑了平坦的水泥路，到哪里都很方便，再不是我年轻时候的落后样子。

昨晚下的雪已经融化了，地里的土壤很松软潮湿。我们穿过一片枝条舒朗的桃树林，就到了爸爸的坟前。他的坟头长满干枯的野草。坟周都栽满桃树。由于天气温暖，桃子的叶苞饱满，充满生命的活力。

我们在坟前点燃了五色的纸铂，放了一挂大地红的鞭炮。我们给爱喝酒的爸爸倒了酒，又把贡品挨个送给爸爸品尝。二表哥带头，我们几个跪倒在他的坟前。我小时候跟着大姑去上坟，她嘴里总是念念有词。到我们年轻这代，跟父母缺少沟通，等他们逝去后，再上坟只是变成一种纪念的仪式，牵绊少了很多。大姑那种老式的叨念，我们都不习惯。

我跪倒在爸爸坟前，想到以前的好多往事。从童年到中年，仿佛只是眨眼间。只是当年正值壮年的爸爸已作古，那个流鼻涕的少女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真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啊！感叹天地之悠悠，时光之渺茫。

我也想到爸爸临终前的遗言。我清晰地记得，那时床前只有我和弟弟，以及二堂哥在。昏睡了一天的爸爸清醒了很多，他吃力地把我们三个的手拉在一起，艰难地说：“你们以后要团结啊！”

浑浊的泪水滚落他苍老的脸颊，他竟然哭了。我不知道他当时做何感想？我只知道，我们三个都大哭起来。然后爸爸又昏睡，直至睡过去了。我们呼天抢地，悲号连天，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那一刻，我一下变成一个没有父亲的可怜孩子。门外大雪纷飞，屋里冰冷彻骨，但都不及我内心的绝望和孤独。爸爸，操劳了一生的爸爸，他还是舍我而去……余生，我变成一个孤儿，只能一个人上路。

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泪湿春衫袖。虽然时光已经过去了十九年，但想到爸爸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永远还是少年。我不想，永远不想变成一个孤儿。我想永远做爸爸娇滴滴的小女儿，让他温暖结实的大手，包裹我稚嫩的小手。爸爸，我多想念您！您曾给我做世界上最好吃的饭，教导我好好做人，指明我人生的方向，点燃我智慧的明灯。您说，我是您今生的骄傲。您何尝不是呢？为何不能一直陪我到老？

爸爸，自从您离开后，我就长大了。我上班了，结婚了，然后做了妈妈。我做了许多傻事，犯了许多错误，半辈子跌跌撞撞，但也成长了很多。爸爸，我们父女一场，曾互相说狠话，但到头来才发现，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只有您啊！我心目中的好男人，您就是标杆。

离开爸爸的坟后，我感慨良多。我想，所谓父女一场，就是一种渐行渐远的分离。您陪我长大，我陪您变老，然后再送您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我再转身，化身当年的你，看着我的孩子与我亲密无间，然后再渐行渐远……在生命的轮回里，我们其实走的是同样的一条路。

中午弟媳做了满满一桌菜。大家围坐在一起，畅谈生活的琐碎。二堂哥说他六十四岁了，二表哥说他七十五岁了。他们的年龄把我吓了一跳。忽然之间，我当年青葱如玉的哥哥，忽而变成老年？时光啊，他何曾善待过世间任何一个人啊？

下午要接孩子放学，所以匆匆就要离开。妈妈念叨着我浪费钱，净买些用不到的东西。我知道她是高兴的。妈妈，只要您健康长寿，我会一直在您身上“浪费”钱。

和二表哥一起坐公交车，我争着付车票钱，这才感觉在哥哥面前我真的是大人了。回到婆家的小店，婆婆怪我脚上有泥巴，弄脏了地板。要是平时我会介意，但今天不会。我脚上粘来的是爸爸坟前的黄土啊，那是爸爸给我的纪念。

回到家，我的鞋子果然太脏了，鞋帮有土，脚底板都是湿泥。我拿到卫生间去擦，发现脚下的黄土里掺杂着桃树的枯叶。那是爸爸坟前的新土，是故乡的泥土。它们看上去那么亲切啊。

缅怀我的爸爸。今天是爸爸第十九个忌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记得去给他烧纸钱。